“还有这么一回事。”听我讲述完，妻子惊讶得睁大了眼，“她真可怜。”
雪儿若有所思。我嘴上叹着气，心里却暗暗佩服妻子。这个故事我下午已经跟她讲过一遍了，也亏她现在表情还能装得这么像。这次讲述是我们俩精心设计的：雪儿晚上跑来抱宝宝，妻子陪在她身边，这时我“正好”回到家里，“心事重重”，妻子就“不断追问”，我则“吞吞吐吐唉声叹气”，最后讲述。然后妻子就“大为震惊，大受感动”。不过她下午的震惊和感动倒不是装出来的。我们合计了好久，她对我的打算举双手支持，并且精心排练了晚上的说辞。妻子平时凶巴巴的，心肠却比谁都软。
“折磨了她几千年，还不够啊？”妻子指责说，“就算她当初做了多少错事，这么多年，也足以抵消了吧？她现在诚诚实实做人，一个女人，多不容易！机灵鬼应该有个男人样子，再说，他这样子诅咒人家，倒霉的是人家老公啊！”“就是，这不是作孽吗？”我附和说，“可是，唉，这怎么去说服他？他的仇恨能持续几千年，又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消掉？”
妻子突然噗哧一声笑了，说：“不过这样倒是明白了一件事。”“什么？”“机灵鬼和苏妲己肯定是不会复合。两个人都没那个意思。苏妲己现在一门心思放在李梦秋身上——看来是咱们误会了。”我和妻子一起偷看雪儿的脸色。只见她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头发也从黑色变成了鲜艳的紫色。我又长叹一声，坐在沙发上，用手揪着头发，苦恼的说：“误会就误会吧，我现在顾不上这个。……陈倩和李梦秋真可怜。怎么能帮帮他们？”妻子说：“要不，咱们给他买点东西……”“有什么用？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给他们钱，又伤他们的自尊……”这倒是有感而发，不是装的，“我把他们的律师费都免了，怕他们不好受，就收了100元……而且，不管怎么做，他们最后还是要面临生离死别……”“如果咱们说服机灵鬼原谅她，李梦秋的病会不会好起来？”妻子问。
“我不抱这个指望。”我忧心忡忡的说，“首先，能不能说服机灵鬼，我就没有一点把握；就算有希望，李梦秋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就算说服了，诅咒是否就能解除？就算解除了，那毕竟是晚期癌症，会不会痊愈？……”妻子也沉默了。这是我们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担心的事情。
雪儿的头发由紫而黄，由黄而绿，由绿而红，颜色变来变去，我们知道她在思索，都故意不去看她。沉默良久，雪儿幽幽的说：“你们想让我给李梦秋治病，为什么不直说呢？”
我和老婆都很尴尬。我们排练了一下午，四处铺垫，就是想说这句话。没想到她冰雪聪明，直接把我们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这一来我倒卡壳了。妻子抱住雪儿，轻声劝道：“好妹妹，你别怪我们。我们还是怕你放不下心结。小成和我站在局外，也许看得比你透彻，你和他之间其实没有任何障碍，有的只是误解。不解开这个心结，我们不能让你去帮助苏妲己。”
我接着说：“对，我知道，让他面对旧爱，你心里肯定不开心，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对普通的凡人面临苦难。一个无辜的人就要死了。雪儿，你觉得可能会失去机灵鬼时，你感到伤心和痛苦。同样道理，如果陈倩失去李梦秋，她不也是一样吗？将心比心，同是女人，你应该会理解她的处境。”雪儿低头不语。我继续说：“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李梦秋死了，苏妲己孤苦无依，会不会回头来找机灵鬼呢？这不是不可能。如果能够治愈李梦秋，那么苏妲己和他就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就更不可能和机灵鬼交往。机灵鬼也只会认为你大度，善良，有爱心，有包容力。——你也许觉得我这么说是小人之心，不过我是律师，凡事讲究一个利益最大化。我认为，治疗李梦秋对你更为有利。”
雪儿把宝宝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说：“乖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你认为我会怎么做呢？”
灯光下，女儿十分可爱，她摸着雪儿的脸，高兴的笑着，脸上出现两个小酒窝。孩子的天真是最有感染力的。雪儿看着我的女儿，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我去治疗他。”雪儿小声，但是清晰的说，“治好了，一切随缘……”
“好妹妹！”妻子感动的叫道。我看着窗外，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我很幸福，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朋友，受她们的熏陶，我的女儿也一定会有一副好心肠……我忍不住笑了，一边抹去眼泪。我的第一步计划达成了。
和机灵鬼的谈话是在深夜。我到楼顶的时候，他还像昨晚一样，盘腿坐在空中。所不同的是，我一上楼顶，他就背对着我说：“来了？”
“来了。”我站到他身边，夜风吹得我头发凌乱，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冷。隐隐有音乐声在夜空中飘荡：“菊花残 满地霜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淌……”“世事如棋局啊。”我字斟句酌的说，“冥冥中自有定数。几千年了，你们还能再聚，你不认为这是一个机缘吗？”
“你这么认为吗？”机灵鬼没有任何感情的说，“在我几乎遗忘的时候，把这一切再重新翻出来？”“你真的遗忘了吗？”我说，“能想起来，就不算遗忘吧。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你干嘛这么烦躁？你又怎么会和雪儿吵架？你今天又何必跟着我去茶楼？——你别否认，我知道你去了。”“我是去看看，她是不是对你说什么谎话。这个女人谎话成篇，我怕你上当。”“她今天说的有关你的部分，是真实的吧？”
他很不情愿的点点头。我冷笑道：“这是不是说明你的成见是错误的？3000多年了，已经几十个轮回，国已经不是那个国，大王变成了机灵鬼，妲己变成了陈倩，只有一件事没有变，——你的仇恨。”我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你要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你就会知道她已经变了，不是以前的妲己了，为什么你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呢？有这么难吗？老兄，你抱着仇恨过了几千年，也就等于包袱背了几千年。”
机灵鬼凝神听着。我追问道：“你到底在恨她什么？背叛吗？”“她挑唆我，犯下了海一般的罪孽……”机灵鬼涩巴巴的说，“我杀死了那么多人，我亡了国，为她丢了天下！最后她却弃我而去……她一开始就在欺骗我！”他大吼道。我从没见他这么失态过。他现在的样子极其可怕，简直像个恶鬼。但是我知道现在我不能后退，必须立刻压制住他。我比他还强硬，硬邦邦的说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怎么丢的天下！你亡国，是因为你无道！你杀的那些人，是她亲手杀的还是你下令杀的？”机灵鬼不吭声了。我继续问：“如果你不同意，不下令，那些大臣会被杀死吗？”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问：“那些酷刑会被实行吗？那些百姓会被屠杀吗？她提的建议，你有没有反对过？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这些提议对了你的心思，你才会去实施？实施的时候你可曾感到丝毫不妥？”他摇着头。我继续说：“****就是****，君王必须对此负责。就算她起了坏作用，若你没有心魔，她又如何兴得起风浪？她的谗言只是诱因，根本还是在于你的内心啊！”
他颓然落下来，坐到了水表箱上。
“人这一辈子都会犯错，”我说，“最大的补偿就是一死，用自己的生命来还债。人死，罪清。苏妲己的罪孽在那一世已经得到了清算。可是你的诅咒，却让她生生世世都在还债，她生不如死，永远没有尽头……你不觉得太过了吗？”“她所作的一切，难道一死就可以原谅吗？”他激动地说。
“你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呢？你这几千年来想要赎罪，你也知道自己有罪！那些冤魂是经你的手造成的，如果他们也怀着同样的恨意，是不是也应该诅咒你3000年，一万年？3000年啦！你放下别人对你的仇恨，却不肯放下自己对别人的仇恨。何况这仇恨，你自己还有过错。”
他看着我，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我问：“你还爱妲己吗？”他思索了一下，摇摇头。我继续问：“你爱雪儿吗？”机灵鬼点点头。我立刻说：“你这样记恨另一个女人，雪儿心里会不好受。你为什么不放下一切，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