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王孙的这种没心没肺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她端着盘子走进大畅的房间，不禁惊呼起来：“你怎么会这样！”
她看见大畅坐在一把躺椅上，他的手脚被电极线牵向四方，他的额头、前后囱门、两侧太阳穴贴着电极，他的心前区贴着六个电极，腹部上脘、丹田等也贴着圆形的电极。
“这很正常啊，你没见过动物实验吗？”大畅奇怪地说。
“动物实验？我的天！你不是动物，你是唱《吉檀迦利》的情歌王子啊！”王孙继续喊道。
大畅眼眶又湿了！这一句话使大畅完全原谅了王孙。他明白了白细胞和细菌的差异不可避免，但心却可以相通。啊，只要心相通就足够了！
“这比上手术台好多了！”大畅说。
王孙的眼中依然充满着不忍之色。
这是一间完全密闭的小屋。“现在还只是在检查身体。你瞧，”大畅指着四面墙壁中隐约闪烁的小灯说，“这里是超声波，这里是CT，这里是核磁共振，这里是红外线，还有DR……”
“你全都知道！”王孙凄然说，
“我这是二进宫了！”大畅的心疼痛起来，没想到他从这里逃了出去，却又绕了回来！事实上这里离地狱并不远，离自己的家乡也不远，离青青公主所在的胆囊窝也不远。天堂地狱往往近在咫尺，却望断天涯！
“白细胞实验中心很大，有很多个项目中心。你上次要是在我们这里，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王孙说。
一股暖流抚熨着大畅心中的疼痛，“谢谢你！”他喃喃地说。
“啊，我都忘了，我给你送吃的来了！”王孙将盘子端给大畅。
这是一盘复合食品，由肉汤、琼脂、蛋白胨和血液组成。这东西使大畅感到阵阵恶心，因为这是典型的实验室食品，它使大畅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你怎么啦？不喜欢吃这东西吗？”王孙问道。
“不，没什么。”大畅大口吃了起来。无间地狱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吃不下的东西！
大畅吃完后，王孙接过盘子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来看你！”漆黑的墙壁洞开了一道门，她退了出去，墙壁随即又融为一体。
虽然他连日奔波而异常疲惫，但他睡得并不好。他不停地做着奇形怪状的梦，梦见有人翻看他的大脑、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皮肤、他的生殖器，也梦见有人在检查他的细胞核、细胞质、质粒、中介体、细胞壁、细胞膜、以及他的性菌毛——事实上这两者是一回事，但在梦里却分离成两套东西。他还梦见他的心血，一直在激荡着，随即凝聚成许多个有形的东西。这东西大畅并不认识，这些东西喊道：“我们叫歌！我们也叫疼痛！我们也叫玫瑰！”大畅定睛看去，果然是许多血红的摇曳不定的玫瑰。大畅正要抚摸它们，它们突然变成了剧烈的疼痛……
大畅疼得醒了过来，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
此人高高瘦瘦，身板笔直，戴副眼镜，表情严肃，正是王不留行军医。他走到大畅的上首，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他打开一盏灯，灯光照射着大畅，王不留行坐在暗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大畅。
王不留行接着轻轻按了按墙壁，墙壁里划出一台电脑。
王不留行翻看电脑良久，又凝视大畅良久，然后又看了半天的电脑，最后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那把刀呢？”王不留行说，他的声音低沉冰冷清晰。
“什么刀？”大畅说。
“长胜宝刀。”
“长胜宝刀送人了。”
“送谁了？”
大畅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送给那个白衣人秦先生了？”
大畅依然没有吭声。
“是他，因为他救过你的命，我居然没想到这一点！没有刀，我何苦费这么大的劲带你来这里！”王不留行懊悔地说。
“你要刀干什么？”大畅好奇地问道。
“找基督山宝窟。”
“找基督山宝窟？你们是白细胞实验中心，找它干什么？”大畅更加奇怪地问。
“因为我们缺钱，需要钱。”
“你们也缺钱？”
“科研最花钱了，当然最缺钱。”王不留行耐着性子说，然后埋头看起电脑来。
“既然我没有用了，还不如……放我走吧，免得多吃一份口粮。”大畅期期艾艾地说，但他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与虎谋皮。
王不留行不再理他，一边看着电脑，一边皱着眉头沉思。不久大畅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黑屋子里没有白昼，只有黑夜，大畅不知睡了多久。他梦连着梦，他梦见许多手又在翻腾着他的身体，翻了个底朝天。但他不再去理会这些，因为他又看见那些心血激荡而凝聚成玫瑰，他忍不住伸手去摘，玫瑰却喊道：“我们不是玫瑰，也不是歌儿，也不是疼痛，我们叫爱情！”啊，是的，是爱情。大畅喃喃地说。但这些“爱情”的感觉是疼痛，只是疼痛。啊，大畅再次被疼得醒了过来。
大畅睁开眼睛，看见王不留行走了进来，王孙端着盘子跟在后面。
“你的脸色怎么变成这样？”王孙喊道。
王不留行坐了下来，冷冷地说：“因为他患了绝症。”然后他又按出电脑，凝神看了起来。
“患了绝症？什么意思？”王孙睁大眼睛说。
“绝症就是不治之症，他的存活期不会超过一个月。”王不留行说。
“为什么？”王孙喊道。
王不留行转头看了她一眼，指了指一个凳子，王孙呆呆地坐了下来。
“你的病，根本原因在你的心脏。”王不留行对大畅说。
这很有可能，不少人都说过我的心有病，有失心病。
“你的心一塌糊涂！”王不留行皱着眉头望着电脑说，“人类一直以为你们细菌没有明确的细胞核包膜，其实有的，只是人类没发现而已。但这也说明你们的核膜的确比较薄弱。而你更为特殊，心核内物质即心血动荡不宁，感觉纤维总处于活跃的伤害性的高兴奋状态——疼痛状态，这样使你的心血时时冲击着核膜，你的核膜本来就有先天缺损，现在更是多处受损，多处破碎……”
“我有先天缺损？就是说我真的有失心病？”
“这跟失心病是两回事，但你先天跟别人不同。”
这是对的，所以我才好端端地突然变成了歌手，唱个不休。
“这是疾病的内因。还有一个外因，使你的心血动荡不已，病情进行性加重。”
什么外因？
“就是你的嗓子。”
“我（他）的嗓子？”大畅和王孙同时问道。
“对，也就是声带。”王不留行指了指电脑，点点头说。“你的声带非常好，白色带状，整洁清晰，坚韧柔和，启闭自如，清澈纯静地如同纯银！不，应该说如同金子……”
大畅和王孙都惊异地看着王不留行。
“所以你就要唱歌——有这样的声带，必然是要唱歌的。歌音分1、2、3、5、6、7音，含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你一唱歌心中便起七情，这七情对身体极其有害，比如说大怒伤肝，暴喜伤心，穷思伤脾，忧极伤肺，惊恐伤肾等等。而你一唱歌更是引起心血动荡，心脏破碎加剧，症状就是疼痛的进行性加重，是不是这样？”
啊，是这样的！
“你的声带如此之好，遭到了别人的忌恨。我可以肯定地说，你被人下过毒，下的是哑药，为了毁灭你的歌喉。”
是这样的吗？可我的嗓子并没有出现问题。
“顺便说一句，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噬菌体，从检查结果看，是个温和噬菌体……”
天，我把这王八犊子全忘到脑后了！也怪了，这小王八蛋这几天怎么这么乖，一声不吭？
“你的声带非常特异，毒药未能浸入，结果把这个噬菌体给毒哑了。”
啊，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还活着吗？”大畅问。
“他倒是还活着。”
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大畅腹中挨了好几下拳脚，由于充满了刻骨的怨恨，这几下打得非常很，打得大畅抱住肚子直呻吟，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出来。
王孙急得直跺脚，却束手无策。她求救似地望着王不留行，王不留却毫不在意，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意外。
“下毒的人错了，他们以为毒哑了你的嗓子，你就不会对他们有威胁了。想想看，你唱歌会威胁谁的利益呢？但他们没想到毒哑你的嗓子其实是在救你，你因此倒能多活几天。”
我唱歌会威胁谁的利益呢？怎么下的毒？我唱歌只对白细胞构成了威胁，我只吃过王不留行和王孙的东西，看这样子绝不是他们下的毒。
“你现在活命的办法是，绝不再唱歌，不动七情六欲，静伏静养，或许还能多活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王孙喊道。
不可能的，我做不到的。即使口里不唱，但心里却无法不唱。事实上我心里一直在唱着，无声地唱着。
“还有没有救他的办法？上校军医！”王孙绝望地问道。
“应该没有了。”
“应该？那就是说他还有一线希望？上校先生！“王孙喊道。
“在这个世界里，医生虽然很多，但绝大多数都是庸才和匠人。”王不留行沉吟地说。“但话又说回来，医生里偶尔出现的人物，却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才！比如说东方飞刀，小李一刀，还有我。”
“是的，上校是医学界公认的奇才！”王孙热切地说。
王不留行对这样的赞扬也毫不在意，继续说：“近年来我完成了CIK细胞功能的直接转输术，完成了细胞的移置再造术……”
CIK细胞功能的直接转输术？CIK细胞就是白细胞超人啊！
“这些科研成果中的任何一项都会使我名垂青史！其中细胞的移置再造术正好可以给你用上，你非常走运！”
“真的？”王孙喊道。
“我要用这项技术把你再造成一个树突状细胞。”
“树突状细胞？！”大畅和王孙齐声喊道。
“你非常走运，因为你遇见了我，我的这项技术刚刚成功，而你的身体条件也很理想。我要通过基因的转移和重组——转化、接合、转导、溶原性转换，最后通过细胞融合，使你变成一个树突状细胞。你的体表将长出多支树突……”
“树突状细胞？”大畅和王孙相互看着，又同声说道。
“是的，他们是白细胞军的抗原提呈细胞，地位甚高，俗称军中神探，使你成为树突状细胞也有利于你帮我们找到基督山宝窟。”王不留行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就是靠一件偷来的树突状细胞的衣服才逃出实验中心的！不久前我还被人认为是树突状细胞，白细胞向我敬礼！
“你要变成树突状细胞，太好了！咱们就成战友了！”王孙拍着手说。
“从一个残疾的大肠杆菌变成受人敬畏的树突状细胞，不啻是一步登天。”王不留行说。
我成为军中神探后，白细胞们更要给我敬礼！中性粒要给我敬礼，嗜酸性粒要给我敬礼，嗜碱性粒要给我敬礼，T淋巴要给我敬礼，B淋巴要给我敬礼，NK要给我敬礼，连单核将军有时也要给我敬礼！敬礼！敬礼！敬礼！……我会问他们知道我原来是谁吗？……
“在心核移置再造的同时，我要切除你的声带——你疾病的另一源泉……”
切除我的声带？“不——”大畅清醒过来了。
“不？为什么？”王不留行惊奇地问。
“不——！”如果我不能为青青公主歌唱，我的生命还会有什么意义？
“这不但救了你的命，而且还史无前例地提升了你生命的等级！”王不留行皱着眉头说。
如果我变成了树突状细胞，我和青青公主就成了两种生命，我还能和青青公主结合吗？不！
“你的条件固然不错，但不要以为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合适的病例，想做移置再造的人有的是！基督山宝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那把刀不是在白衣人秦先生手里吗？当我们的CIK细胞出场后，什么拿不回来？”王不留行耐着性子说。“而且你的声带也不会浪费，我会移置给一个合适的人，再造出一个超级歌星。”
不！我就是一个大肠杆菌！不管怎样，我要恪守我的生命，我绝不变成其它种类！
“为什么？”王孙也难以理解地问道。
“你，或者你细菌，真的这样自甘堕落，白白放弃变成高级生命的机会，一定要做卑贱的大肠杆菌？”王不留行轻蔑地说。
大畅抬起了头：“先生，你错了！”
“我错了？”王不留行吃惊地说。在他一生中很少听到“你错了”这句话。
“是的，因为生命其实都是一样高贵的，一个白细胞军官和一个细菌一个病毒，都是平等的。”大畅说。
王不留行哼了一声，他都赖得反驳。
“就说病毒吧，在你们眼里连细胞都算不上，被你们称为‘一包基因’。但病毒却是地球上最早的居民，他们的历史比你们人类的历史不知要早多少倍！”
“那又怎么样？”王不留行冷冷地说。
“我只是想说我们细菌，病毒和其他微生物与你们人体细胞一样，都有权利生存下去。生命的最根本的特征就是自我延续，生存下去。病毒是这样，细菌是这样，你们人体细胞也是这样。地球上的人和其他动物莫不如此。”
“那又怎么样？”
“一个学者曾提出‘土地伦理’这么一个理论，他说，和任何伦理观念一样，土地伦理也含有一个共同体概念，它是指土壤、水、植物、动物。土地伦理就是要把土地共同体中人类所扮演的征服者角色变成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每个成员之间应该相互尊重，每个成员对共同体也要尊重。”
“这本书就叫《土地伦理》，作者是美国人奥尔多·得奥波德。——那又怎么样？”王不留行依然冷冷地说。
大畅睁大眼睛看了王不留行半晌，然后说：“我认为在人体王国也应该遵循这个原则，人体王国的各种细胞和各种微生物应该相互尊重，各个成员对这个王国也应该尊重和爱护。”
王不留行冷冷地说：“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没有用。我从来不听没用的废话。”
大畅无话可说了，他摇了摇头，沉重地低下了头。
“现在对你最有用也最有利的是变成树突状细胞。但你现在这个态度我无法排除你的精神有问题，用民间俗语说就是神经病，失心病。”王不留行冷冷地说。“给他吃东西。”他吩咐王孙说，然后他起身走了。
王孙望着大畅说：“我懂了，你说得对！”
大畅抬起了头：“真的？”
“你说得真好！”
“谢谢你！”大畅再次喃喃地说。
“你如果变成树突状细胞，就无法和青青公主结合，这样你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我支持你！”
是的，是这样，再次谢谢你！
“你不愧是大肠埃希王国的金刀驸马！也不愧是恩凯将军的结义兄弟，小草大师的入室弟子！”
还有你，亲爱的朋友！
“先吃吧。”王孙为大畅解开了身上所有的连线，大畅端起盘子吃了起来。自己对王不留行失去了所有的用途，王不留行会送自己去动物实验室吧？先不管他，吃饱一顿是一顿！
王孙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她思索着救大畅出去的办法。但也她想不出办法，这个实验中心跟铁桶一样，就是生出翅膀也逃不出去！
看着大口大口吃着实验食品的大畅，王孙心中涌出了难以言状的悲愤，她叹了口气，一掌拍在了墙上。
这时只听得咕嗵一声，王孙脚下地板突然陷出一洞，王孙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