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不慎把司命老儿的姻缘簿给……泄露了出去。”
玄衣男子垂首凝视怀中的姑娘,“不慎?”
那姑娘不知为何,立时就恼了好似恼,就要从男人怀里蹦跶出来。可惜,没能成功。她垂了脑袋,声音有些恹恹,“好吧,我只是想做一个试验。”
“说下去。”
“我想要知道养成系是怎么样的?”
“你说什么?”
姑娘的声音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最近流行养成系啊,你不知道吗?那个啥,你想啊,若一男一女在年少时候便知道对方就是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两个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彼此,欣赏彼此,彼此磨合。在温婉的年岁里,一同遭逢考验,一同经历离合,也一同成长……然后,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他们彼此结合,这该有多浪漫呀!”
男人却只是垂眸深深看她。
姑娘便咳了几声,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啥,其实我想说,若你一直是离渊,我也一直是你门前的那朵小花,我们,也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嗯。”虽然仍是简单至极的一个字,但倾注在其间的情感就全变了。仍旧看不见那男人的脸,但自他的声音里,我可以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因为我们已经回不去以前了,我便想着在人间找几对男女试验试验,也好让我过一把养成的瘾。”
“不错的主意。”
“你觉得这个主意好?!”女人激动了。
男人沉默半响,最后,肯定道:“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尧光哥哥我真喜欢你!唔……”
又是一阵留白似的沉默。
再开口时,女人声音更显气喘且……支支吾吾:“可是好像,试验不怎么成功呢?我好似坏了司命老儿的姻缘簿,也乱了一对男女的姻缘了。你说我会不会被天帝罚?”
“姻缘簿坏了再写便是,姻缘乱了再续便是。”
“尧光你真好!”
“多唤几声尧光哥哥我会更好。”
“……”
这壁角我本打算继续听下去,无奈却被穆长岳硬扯扯走了。他的原话是这样的:“走了,再不走就小儿不宜了。再让他们忍下去保不齐他们就冲出来把你咔吧了。”
“你是说他们能看见我?”
“你终于悟了。”
好吧,那么听壁角这事暂且搁下不提。
自和尚庙里回到穆长岳那厮的别院,心有隐忧的我四肢乏力,亟需补眠。可穆长岳那厮却不让我睡,端来了一碗黑漆漆的乌鸡汤,美其名曰替我补身。
我怯怯看着那乌鸡汤,“为么它是黑色的?”
穆长岳身上有烟火的气息,额头上还黑了一大块,似乎刚长出来的眉毛又给烧没了。
我探究地看着他。
他佯怒:“看什么看?没看过我这般俊的公子哥?”
我老老实实:“其实,看过的。”
他:“你……”
我举起黑兮兮的乌鸡汤就要喝:“我知道了,谢谢你给我做的乌鸡汤,虽然它黑了一点,但我还是会把它喝完的。”
他的气焰一瞬间便萎了。他清一请喉咙,道:“其实如果你觉得勉强的话,也可以不……”
“太好了那我不喝了!”
“你……”
穆长岳恼了,就来夺我手里的乌鸡汤。
我作势不给,却没想这厮力道极大,我手一个不稳,整碗黑兮兮的乌鸡汤就泼在了我右手腕上。
黑黑的乌鸡汤弄湿了我的衣,打湿了我的右腕。
立时,我觉得右腕上,那有着一朵小莲花的地方,隐隐地传来一阵疼。细细的,尖尖的,却又转瞬即逝,让我抓不住。
“我……你……”穆长岳抱着碗,看着我,样子有点傻。
我挥挥手说不在意,这一挥手,便有黑兮兮的乌鸡汤汁溅起,落在了穆长岳脸上、嘴边。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难看无比。
我试图安慰他,“没事儿,我衣裳多得是呢。”
他:“原来我亲手做的乌鸡汤是这般……难喝。”
我:“……”
因了穆长岳的打岔,我彻底忘了右手腕上的异同,也没能在睡前好好去观察观察那朵小小的莲花。
这一夜,心满意足地睡去,却差点醒不过来。
这一回不是因为做梦,而是……睡梦中的我,清楚地感受到有东西在侵入我的身体。
鬼会上人身,鬼也要上鬼身。虽然我算不上鬼,但显然,我的身体是个良好的介质。
自遇到离槡后,被鬼上身这样的事情便没在我身上发生了,即使有,也会在最后关头化险为夷。我试图移动我的右腕,试图去触摸右腕上那朵莲花。我知道,每每到了危急时刻,原本平淡无奇的莲花就会变作血色。
可是,这一次,不能够了。我正在被鬼上身,可右腕上的小莲花却无一丝反应。
我的身体渐渐不能动弹,任莫名的可怖东西一步一步侵占我的身体,无能为力。
额头上传来灼热的痛感,有什么东西自我额前的发上挥散开来,缓缓地,缓缓地侵入我的头……
很久以后,在同离槡的一次掐架中我方知晓,那一次,并非小莲花失职,而是,穆长岳那厮为了给我大补特补,熬给我的乌鸡汤里,加了狗血。
我并未跌入黑暗意识的最深处,我仍旧清晰地保有自己的意识。同时,我脑中一痛,有各色纠结的记忆片段飞速闪过。
璃姬?!
璃姬,是你吗?
在脑中闪现的影离,我竟然看见了璃姬?!
我没能得到回应,只脑海中的那个影愈发清晰。一袭绯红的衣轻笼,一头及腰的发如瀑,女人转过眼来,眼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流转。这确是我白日里所见的璃姬无疑。可又仿佛,她有些不同了。
到了此时,我仍旧不能确定我记忆里的璃姬是否真实存在。
我想亲口问一问她,“璃姬,你……”可哺一张口,浓烈的情感就扑面而来,几欲将我淹没。我从来未曾想过,如此娇柔的璃姬,埋藏在她身体里的竟是那样汹涌的情潮。
是恨大过于爱的。
她侵入了我的身体,我便能感受到她的一切,我感受到她深埋于心底的恨与怨,爱与嗔;我看见了那让人铭心刻骨的刀光与剑影。
璃姬显然被人深深伤害过,那伤口埋藏地太远太深,我只感受到其中无以名状的情感,却难窥得一点真相,也不能知晓她到底因何成了这般。
长夜有月下,月下有相恋的男女。男人容颜俊朗,趁女人垂眸的瞬间,他极温柔,极温柔地吻上女人的额。女人的肌肤光洁如白瓷,却在额头的部位,发丝遮掩下,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这一幕场景一遍又一遍重演,画面最终都定格在了女人额头那一道深深刀疤上。她想同我说什么吗?
身体里那不受控制的感觉又来了,是璃姬在控制着我的身体。就如同我能知晓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我想,她也是能一窥到我的吧。只不过,我的情感太过匮乏,无法激起她的哪怕一点涟漪。
璃姬要带我去哪里?
深沉的夜色中,我在清冷的街道上穿行,一路自然是遇鬼无数。却不知怎的,我并不如何害怕。隐隐地我知道,这个叫璃姬的女子定是要依凭着我的身体去做一些事,见一些人。
如今,我不再怀疑她存在的真实性了。被困在那永无止境的结界之中,这个可怜的女子早没了肉身,日夜对她来说亦没了分别与生趣。我想,支持她到现在的,或许就是她心内那执意要去做的事吧。我愿意把身体借给她。她虽然强占了我的身体,但气息温和,她并没打算伤害我。
想通了这一点,身体里那被旁的魂魄上身的钝钝的沉闷感便消失了大半。我放松自己,敞开自己,让自己活得不那么紧绷,不那么紧抓不放。也正因了如此,更多属于璃姬的情感涌入了我的心头。我以为我会看见清晰的画影,能找出她变作今日这般状况的症结所在,却没想,涌入我心头的只是一片暗黑。那是一片无底的黑洞,无望的黑暗会日渐吞噬魂魄的心智。
夜色愈发深沉,眼前的景事却变得熟悉。待回神时,我猛然间发现这若隐若现的光火竟是来自于一间庙宇。正是白日里穆长岳带我前来的这一间。
是了,璃姬便是自此处离开,她自然是要回到此处了。难道是我想岔了,她其实只是要……回家?
掌控着我的身体的璃姬,对庙宇内的一切熟悉非常,穿过一条条回廊,踏过一道道青石小路,很快,便至了一座院落前。
我看着自己并不修长的五指伸出,“吱呀”一声推开了院门。纵使在晚间,院内的海棠花依旧开得旺盛。夜风袭来,晚香阵阵,好似在欢迎着久别了的归人。
有木鱼声声伴随着诵经持咒的声音自房内传出,如豆的昏黄光晕里,那纸窗上便映出一个人的影。那人背影高大,身姿英挺,着实不像个和尚。
可他就是个和尚。
立在院中,任风吹乱我的发丝,我眼中便只余了烛火里的那一抹影。不,是璃姬眼中只看见了那年轻和尚的身影。我想,我大概知晓是怎么回事了。璃姬同年轻的和尚有过一段过往,可惜后来,璃姬死了,那和尚……仍活在世上。
如此这般,通是说得通,可似乎有些干巴巴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那和尚走出门来,房内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便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不由在心底“啊”了一声,那和尚不是别人,竟然是那高僧华章。
华章身上的赤色袈裟不见了踪影,只着一袭灰蓝布袍的他显得愈发清俊了。他缓步走来我的身边,却并未道出那一句“阿弥陀佛”的口头禅,而是拿一双深寂如古潭的眼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