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我推门,外头阳光正好。我看见了天空当中五彩的祥云,和……被困于大树梢头的穆长岳。
穆长岳雪白的长衫在风中颤颤飘飞,他抱着树干,做金鸡独立状。那大树之下,是虎视眈眈的大白。
我觉得自己一瞬间被治愈了。
我唤了一声大白,大白便朝半空当中的穆长岳吼了一声,吼完就屁颠屁颠跑来我身边。我摸摸大白的虎脑袋以示鼓励。这……虽然大白做出来的事情有些不靠谱,可我家大白毕竟是听了我的话才会这般。所以,无论它闯了什么祸事,能都得替它顶着的。
再抬眼看去时,穆长岳已到了树下,一身长袍虽有褶皱,但挽回得很好。他掏出折扇来,摇几下,又咳几声,装作不在意道:“你出来啦,死人……脸呢?”
我:“走了。”
穆长岳便问我为何不跟了他走,我明明那么想。
“也许对我来说,离开他是最好的选择。”
他却笑了,“小婴,我说,装深沉真的不适合你。”
“……大白,咬他!”
大白:“……吼!”
这天的午夜时分便是含章同阿胖离去的日子了。含章同阿胖已死,转世投胎是必然,地府宽限了她们那么多时日,已是法外开恩。
穆长岳说含章是他的表妹,从他口中,我大概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含章在半年前已逝,她用禁咒左右了萧稍的记忆,却不想被旁的妖魔钻了空隙。
“可含章同那个……妖怪长得一点也不像……”萧稍又怎会弄错?夜色深沉,庭院深深,看着黑白无常同时出现在视线里,我忍不住问。
穆长岳的视线也停驻在那一头,“还记得我曾同你说的巫蛊吗?有一种蛊术,可令人产生极致的幻觉,受蛊之人会将施蛊人的面貌错当成心中挚爱。”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掩饰性地笑笑,心头慌乱一片。
黑白无常带走了含章跟阿胖,对着她们消失的背影,萧稍喃喃自语,我听见他说“我会好好活下去”。
“你说,他看见含章了吗?”
“大概……是看见了吧。”
活在世间,人人都是要有个奋斗的目标跟方向的。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很久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真没有。
离槡奋斗的目标跟方向,至少他可以去寻他妻子。
穆长岳奋斗的目标跟方向,至少他可以臭臭美,卖卖萌,顺带赚赚钱。
大白奋斗的目标跟方向,至少它可以做好我的宠物。
那么,我呢?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才知晓,努力活好每一天,时时刻刻活在当下便是我能拥有的最好的目标跟方向。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让穆长岳暂且收留我几天。
穆长岳脸上的神色颇纠结。
“不肯就算了,我去住客栈。”
他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怎么舍得让你去住客栈?”
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我舍了离槡,结果会如何呢?
穆长岳派出的人带回的消息说,离槡并未出城,他下榻在城中客栈,几天内不曾离开。
我心内一阵慌乱一阵窃喜,他是在等我吗?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自那客栈门前走过,离槡的房间就在临街的位置,他总是开着窗,我总是悄悄看上一眼。幻想着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会想我吗?
唉,如此患得患失真不是我的作为。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曾几何时,我对离槡的情感已积淀到如此深厚了呢?
有些东西,初初不起眼,时日久了,却会如滴水穿石,溪水汇入大海一般,让人无法招架。我是如此,那么,离槡呢?他会如我想念他一般,想念我吗?
我到底还是去见离槡了,我不是要做什么,我只是打算……同他见上一面。此去或许是经年,我们最后的见面并不算愉快,我不想做令自己将来后悔的事。
我去到客栈的时候已近三更天。幸运的话,我想,我可以趴在窗户口,远远看一眼他躺在床上的身影。那必是极好看的。
沿着木制旋梯缓缓向上攀升,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和我紊乱的心跳。是的,我没来由地紧张,尤其是立在了离槡房间的窗户外,这股紧张的情绪已升到了最高峰。
屋内燃着烛,离槡还没睡吗?
我伸出手去,颤抖地将那本就未闭合的窗户推开得更大了一些。
透过半开的窗户向内看去,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那桌上跳跃的烛火。那火光跳动得厉害,明明灭灭的,在墙上留下斑斑的影。烛火燃在桌上,桌边坐了一个人。
他果然还没睡吗?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离槡沉默的侧影。他以手支了额,低垂着头,我一点也看不见他的侧脸。
火光照在他身上,显得安静又凄凉。
离槡他,怎么了?
若说我原本只打算这般立在外间,透过窗户,朦朦胧胧地看他一眼,那么,此刻,我的心绪已截然不同了。
我,渴望看见完整的他,我想要听见他的声音,我真希望可以触碰到他。
于我来说,离槡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勾着我如飞蛾扑火一般向他靠近。
我双手支在窗台上,一跳一跃间,已进到了房内。我的动作不算轻,相反,我特意弄出了极大的声音。我也不知自己为的哪般,或许是,想让他阻了我纵身如火的动作?
谁知道呢。
可是,离槡并未有所动作。
他支着额,不动亦不言语,如睡着了一般。
我缓缓地,缓缓地向他靠近。
我咬着唇,手心出了汗。
终于,我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宽阔的背影依旧令我垂涎。不得不说,初初,我是极怕他的。在我看来,他时而冷漠,时而喜怒无常,是个极难相与的人。那么,我到底看上了他什么呢?我歪了头,在思考。
是因为他那张漂亮又神秘的脸,还是他这宽广又令人心爱的背。他确实没少让我见他的背影呢!
他的左手随意搭在桌上,宽大的袖口垂落下来,露出其上那些狰狞的兽来。
我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渴望来,我,想要触摸那些兽。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昏昏又热热,不能明了了自己,不能明了自己到底是想触,还是只是那些兽?
我站在他背后的时候,他一直一直未有动作,我,颤颤抖抖地,向他伸出了手去。
位置有些扭曲,我蹲下身子,蹲在了他的身下。
靠近了他,我便闻见了他身上那奇妙又好闻的味道。
我吸吸鼻子,想要保留更多的,他的味道。
他的左袖逶迤落了地,其上的兽,狰狞又可怖。可怖的兽就那般直直对着我,仿佛下一刻,它们就会自那袖中飞扑而出,将我吞吃入腹。
可我还是想要摸。
终于,我的手指触上了一只怪鸟的头,触手丝滑而冰凉,是离槡衣料的触感。我觉得亲切,脸上就浮出一抹笑来。我五指一张,一把攥紧了他的袖口。
这个时候,那怪鸟如铜铃般大小的赤色的眼一闪,鸟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我一怔,猛眨眼睛,以为自己眼花。
可是,不是眼花,我……我的手……不能动了!
离槡的左袖好似有一股莫大的吸引力,吸附住我的手掌不得离开。且那吸附的力道越来越强,迫得我整个身体就要向他身上载去。
我极了,使命向我拔自己的手。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那鸟的脸孔变得愈发诡异,我也控制不住地,直直倒进离槡怀中。
我半撑着自己,努力不让自己压到他。我的心乱成了浆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就那么一摸,会造成这般后果。
幸好离槡还没醒!
我安慰着自己,在他怀中扭动。此刻,真希望自己随身带着一把大剪子呀,这样就能将他的袖子剪掉,一了百了了。
突地,我感受到被我前胸贴着的温热胸膛一怔。
我全身立时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了。心说不会这么悲催吧。离槡你可千万别醒啊!我就要拔出来了,你可要缓一缓再醒啊!
可惜,我不是神,离槡要怎样怎样,这般那般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我感受到眼前这人的呼吸……粗重了些,胸膛……更炙热了些。
我想,抬头是一刀,低头也是一刀。无论我如何转动头颅,都改变不了我这般主动投怀入抱的事实。于是,我英勇地抬起头来,同他对视。
一对上他的眼睛我就后悔了。这……他的双眼赤红了一片,全然辨不出原先的紫跟金。我没来由就是一个哆嗦,他的样子让我害怕,这……便是我们初见时候,他的样子了。他的样子像是入了魔,迷乱了心智。怎么会这样?他……还记得我吗?
他眼中赤色的光芒几乎将我吞没,他的脸比那冬日里的池水还要冰冷,他嘴角勾起一抹令我心惊的弧度,他空出来的那一只手,缓缓地,而又毫无停顿地,扣上了我纤细的脖子。
他的眼中不复清明,我亦是。我是被他掐得,他呢?怎又会是这般?
他掐着我的脖子,我感受到灼烧的痛感。我眯起眼来,眼神有些迷离。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冰冷的池底。我初初见到离槡,摸了他的大柱子,他随之掐住了我的脖子。
那一次,他放开了我;这一次,他的大手在我脖子上逡巡。
我猛然间瞪大了眼,不是我的错觉!脖颈上的疼痛减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酥麻——他,在抚的脖子。
我该用何种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惊骇呢?
离槡,这不是你啊!
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时重时轻地,细腻地触脖颈上敏感的皮肤。他赤红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几欲点燃我的脸。
“离槡,你……”我的声音……消失在了他的唇齿间。他,竟然俯身,狠狠,狠狠堵住了我的嘴唇!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鼻尖尽是他的气息,唇上传来灼热的痛感,是他在撕咬,在研磨。很快,我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的眼已不复清明,只剩狂暴的占有。
我试图挣扎,却被他更紧地按进怀中。
被他左袖所吸附的那只手依旧挣脱不得,反被他引得,死死按在他的腹间。他一手重重按着我纤细的背,另一手,伸至与我紧贴的地方,在我的胆战心惊中,毫不留情握住了我胸前最最脆弱的地方。
我扬起了脖子,在那一瞬间,伴随着生硬的疼痛,我竟然感受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喉间溢出呜咽,是疼痛,亦是别的什么。我不明了了自己,更不能明了离槡。眼前的离槡,失去了控制,这显然不是平日里的他,可他又是他……
他的唇舌在我口腔里肆虐,他的动作凶狠又粗鲁,不带怜惜,像是欲望的发泄。我阻止不了他,我感觉到伤心,我喜欢他,但不想如此这般被他对待。
我闷哼一声,他我胸前的那手,力道太猛了些。
背上灼热的力量散去,我只觉身下一空,继而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他狠狠抛上了床。
背上的疼痛唤回了我的神智,他压了上来,沉重,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我害怕了,我扭动,我挣扎,我的眼望进他赤红的眼中,“离槡,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害怕!我害怕!”
我的喊叫声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丝丝神智,他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他稍稍抬起头来,身上却愈发热了。
在他赤红色的眼中,我看见了两抹小小的存在,那是可怜兮兮试图捂住自己胸口的我。胸口的布料在方才的撕扯中,破了。他就那般撑在我的上方,脸上有欲望。他看着我,恍惚中让我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此刻,他眼里只能看见我。
他的大掌动了动,我以为他要放开我,可是他……他的大掌罩上了我胸前的柔软。
我摸不准他的想法,我试图同他说话:“离槡哥哥,你……你怎么了?我……我是婴如啊!”
他的脸侧了一侧,现出一丝丝茫然来。他又低了一低头,凑到我脖颈间,在轻嗅我的味道。
我……我紧张得不能呼吸。我不敢挣扎了,我怕一动便会令得自己的皮肤触上他的嘴唇。
“啪”的一声轻响,是那灯芯断裂的声音。我整个身子一击,脖子上一热,僵住了。
我看见他嘴角扯了一扯,似在笑。而后,他有了动作。他的嘴唇自我的脖颈而下,而下,来到胸前,最后,毫不犹豫罩上了我的胸房。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他一手在我另一侧胸上动作,另一手滑过我的腰际,攀上我的脊背,我想,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脑中先是空白一片,继而是挣扎。明知挣脱不得,可我还是要动。
他灼热的大掌伸上来,控制我乱动的脑袋。我头一偏,不管不顾就咬上了他的手背。
我的唇齿间有血腥味弥漫开来,他的手背初初是热的,如今是冷的。我未松口,我感觉到他身子陡然一僵。
身上一轻,是他自我身上翻下了身来。
离槡倒在床上。在床的里侧,他张着双臂,一手尚搭在我肩上,急促着呼吸。
我仰躺在床上,脑中混沌一片。耳边他那灼热的呼吸稍稍唤醒了我。我稍稍一侧头,迷蒙的视线里,我看见离槡缓缓睁眼,眼中的赤红退去。
我心狂跳,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掰开他的手臂坐起,慌手慌脚翻身下床,逃也似的冲出了门。
第四日的清晨,离槡走了。行走在人群中的他,纵使只有一个背影,也是令人难忘的。
离槡一直在寻找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必然是全部的美好,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他的寻找。
是了,这便是一直埋在我心中的那根尖锐的刺。不去碰它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感觉,一旦触碰,那便是刺骨的痛。
如今,这痛没有了,但刺仍在。它就隐隐埋在我心头,不知何时便会来刺那么一下。
我想,我得在那刺骨疼痛转为锥心之痛前,拔去了那根刺。
站在长街上,看着人群的熙攘,我摸着心口,告诉自己,这,应该不是件困难的事。我不打算永远离开离槡,我打算……等我能控制住自己心中的妄念了,就去寻他。前提是,他还未寻找到他的妻子。
“你真不打算同他走?这会儿追的话,或许还能追上。”长街的尽头,穆长岳摇着折扇,声音飘忽。
也许只是听在我耳中飘忽罢了。
我收回目光,离了他三步之外,想说什么,却只摇了摇头。大白在我脚边毛毛躁躁蹭着。这小东西显得不安,几次扯了我的裙角就要往前,被我毅然制止了。
大白,你也舍不得离槡,是吗?
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吸吸鼻子,抱起了它。大白身子圆滚滚的,好似又沉了。
大白呀,就这么一直跟着离槡的话,会出事情的。我得让自己跳动的心冷却一会儿,就一会儿……
你记住了离槡的味道,可以找到他的,对吗?
沉默了一瞬,穆长岳突然问:“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我摇头,“你扇子的风太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