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罗真人坐在云牀上,朝真养性。少游恭敬伏侍,向前告道:“弟子自从遇乱上山,蒙仙师收育,尘世之念厌冷了,惟是自此长侍师父讲道,便是心愿。但父母远离,亦非孝理之情。容弟子归家,奉我父母一同上山,永为师父出家之弟子,便是师父慈悲了呢。”真人笑道:“这便是不是了。人之命数,各有天定。尘世之人,自有尘世之事了。他一世一身之事,富贵功业之人,富贵自来逼人有,非人人可求得的。世外之人,自有出家修养之工,以遂岩穴之志。今你是红尘里事业的人,自然安邦济世,荣亲耀宗,非同小可。岩穴之栖,讲道养真,即你闲管之事。且你毕竟成真,自有归宿。今我有一部《阴符经》,你须留心熟讲,当有后日之需用处。你其勉之。”随取牀上一部经文,亲手送与。
少游起身,拜受道:“谨受明教。仙师父即许以红尘之功业事,伏愿更教前程的事。学生与华阴县秦家闺女,有唱和诗词之约,可能遂愿于何日乎?”真人道:“婚姻之事,自有月姥之系绳。你是封妻荫子,万里封候,自然是三妻五妾,各有各人姻缘,自可成就,奚特怎么一个秦女子之眷眷乎?但天机不可轻泄,你宜顺天而候了罢。”少数复再拜受戒,不敢复问。
真人又道:“音乐是导人气和神怡,体妥息平之初。是故大舜圣人之君,弹五弦之琴,能使阜民之财,吹九韶之箫,致有凤鸟之仪。男子之所不可不知者,你其知之乎?”少游对道:“乐者,六艺中次于礼者。学者有非疏忽而有师受,然后可以传其妙处,至若世俗之音乐,类多诖误,正声雅音,有难传得。是以不能学得,世间淫佚之声,不愿知了。”真人道:“善哉言乎,善哉言乎。道童们呢,过来一个。”只见那道童应声来立于前,唱个诺。真人遂命取匣里古琴、牀上玉箫来,随将古乐府微奥之音,次第教授。少游素是聪明透彻的才,闻一趣,解十音。不止几日,已尽得其微奥。复将《阴符经》日日讲颂,多受合辟奇变之旨,亦复精通。或有认不得的,又承他所授。真人甚喜,谕道:“日后并自有用时,你其识之。”少游又拜受命。
自此一连到七个月,光阴倏忽,葭露已换,时值仲秋将尽,少游念念父母一别,又经乱离,不能放心。
一日,真人道:“乐燹已息,道途才平。你且下山归家,科围退在开春,你其速归,无贻孝廉倚闾之望。”少游尽宵南望,不胜忧思之际,今闻真人道路之平,喜从天降,心若离弦之矢,告辞罗真人道:“学生不意遭乱,几填沟壑之命,厚蒙师父爱育之恩,多承教诲,虽欲长侍丈席之下,奈父母远在,乱难相阻,生死相味,既知道路之通,不堪久住,就此告归。日后敬当再造请教,伏愿师父谅恕鸟鸟之情罢。”真人道:“你自速还,无得再迟。自后你之一身荣耀,再难相会。”少游流泪道:“日后如不得再侍师父,学生情愿不敢告辞了。”真人道:“不须如此,久后有再会之时,各便相须了。”于是少游深深四叩起来,又与公孙一清掩泪相别。当晚携了古琴、玉箫,带了杨福,一同下山,取路回向咸宁去了。
姑且慢表扬少游还家,见了父母。
却说杨孝廉送儿子赴京试,膝下无他子女,只与庾夫人相对,时时只说了儿子成名荣耀,以副爷娘之望,以自慰遣。忽一日道途传说,矿民繁苦,与金人相通,相率为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官军不得禁止。华阴诸县,兵燹塞路,行旅波荡。
孝廉忧虞百出,但道:“孩儿如已到京,万事都休。若复尚在途中,如之奈何?”孝廉如此思量,犹且放心不得。夫人为子之心,不觉放声大哭。
孝廉见此光景,还不免含泪道:“道上之说,未必确的。窃计行程,想已过了华阴。过此,前途便不搔扰。夫人无为过虑。”虽然如是为说,怀着鬼胎,安危未定。
又过了一个月余,朝廷以年荒兵乱,八方青襟难以齐会,会围退以明年。华阴数县,敌兵横掠,行旅莫通。孝廉夫妻尤觉忧闷。一连过了七个月日,消息杳然。孝廉只命家僮分头四出探觅找寻,又无苗脉。
一日,庾夫人夜寝朝起,愁眉不展,眼圈儿红了,含了些泪,道:“孩儿消息,一向的不得,只因昨夜五更天,得了一梦,思量实见奇怪。未知主何吉凶。好不焦灼的么?”孝廉道:“梦兆符吓,自古或称。古昔圣人,多有传道,若乎虚假,反能灵应者,圣贤豪杰,神精清明,所思正经,故能然。后世凡类,精神昏浊,物累牵动,私胜思乱,故梦亦胡乱,反多理外之事。但所梦怎么反自不悦?”夫人道:“相公所说,总是正经话。梦对常膳,取一肉馅,才入口中,咬切两分。内中有骨肉一块,骨插牙齿,牙中血来,将骨肉滤血中见骨,啖分合圆不成吞下。谅是凶多吉少,是以纳闷不妥了。”孝廉沉吟良久,才道:“我虽不观杂书,不惯圆梦,只以常理推度,梦事有吉无凶的。”夫人道:“何所谓也?”孝廉道:“肉开见骨,牙齿血滤,骨肉之间分者合圆也,不是主骨肉重逢。常膳又是自己家常之间,无乃孩儿消息在此梦的么?”夫人登时愁变为喜,道:“相公之言是了,但愿如相公之圆梦罢。”孝廉笑道:“我非圆梦,常理然矣。”仍说些闲话,不在话下。
且说杨少游,离了二仙山,一路取途。及至华阴县,闾里扫荡,人烟萧条,非复前日之繁华。随到石桥西望,哪里有粉墙朱楼?但见瓦砾堆积,遗墟茺凉,惟有鸟鹊噪集,衰柳寥落。
杨公子又惊又伤,伫立砉躇,神魂俱碎,复自独言道:“兵革之惨,果如是耶?无乃秦小姐被劫不从,遂见了全家屠戮么?”没奈何,还至店舍,访问仔细,居人俱道:“秦御史潜通矿民,图为内应。事发被戮,合家数百人,一时弃市。家产藉没,妇女没入,年多的籍为宫婢,年青的尽入掖庭。没有一个人之漏。”少游闻来,大为伤叹,不觉挥泪道:“罪着不轨,死犹不足说,但妇女奚罪?”气色惨淡。内中一人,斯文打扮,眉目清明,气宇轩昂,年可二十余,见了少游如此光景,便道:“尊兄不知与秦御史有甚亲戚?抑又有宿契么?”少游道:“非是亲戚,便有旧契呢。”其人道:“尊兄不须问他。”仍丢开眼色。
少游知有跷蹊,停口不言,只为熟视那人。那人会意,便道:“尊兄行路之人。辛苦风霜。暂移玉趾,和我到前面酒楼坐一坐,供一杯水酒,以表芹意,如何?”少游道:“不敢叨扰。”那人道:“系是兄宾我主,有何不可?”遂一同起身,来到酒楼上,分东西坐定。
那人叫过酒保,道:“快烫了两角酒,拣好肴膳来,以供尊客些罢。”酒保诺诺连声去了。没多时,烫酒上来,先方开条桌子,铺下菜蔬果品,羊肉熟鹅,一般案酒之类。二人饮过数杯,少游道:“敢请高姓大名。”其人答道:“在下姓狄,双名弼琦,便是本方人氏。未知尊兄贵贯亦是此乡么?”少游欠身道:“久仰,久仰。晚生姓杨,贱名少游,湖广之人。仲春有事过此,随景登此石桥,偶见楼前柳丝如织,夕烟笼罩,吟诗自娱,不料店舍半夜三更落乱,窜伏岩穴。刚方闻知,路平兵息。复路再至,眼见他雕梁绿纱,今作蓬蒿衰草。锦绣池榭,变为瓦砾乱场。好不伤心么!”狄弼琦叹出一口气,便道:“兄长知秦年伯被祸之事么?”少游道:“晚弟那里得知?全然不懂了。”狄弼琦道:“尊兄有所不知。秦年伯性子清白刚直,久在御史之职,正言极谏,多斥奸党,重忤今吏部甚么张修河。修河切齿俟衅,必欲陷害秦年伯。春间矿民和辽兵合势,一省骚扰,久掠华阴之界。那张修河唱言秦年伯家在华阴,与乱兵结连,要为内应,暗使小人严学初弹了秦年伯,锻炼成狱,合家遭祸,妇女没入。秦年伯只有一女,才貌兼备,亦在没入于掖庭。人莫不掩涕,并为时讳,人莫敢诉冤,好不悲伤。”乃呜咽不成声。少游闻言,泪落如豆。
弼琦道:“在下与秦御史年伯世交,未知尊兄亦与世交么?”少游道:“不有宿契,窃有佳缘。在今为镜花水月,说之何益?”弼琦道:“尊兄曾与秦小姐有丝萝之约么?”少游道:“无有。”弼琦笑道:“然则曷谓之佳缘?”少游道:“蒙兄长错爱,晚弟岂敢有隐。”逐将唱和杨柳诗一事备说一遍。弼琦嗟叹不已,复道:“秦家小姐原来名彩凤,以才容擅于一府,今为可怜。自古道,红颜薄命,是爷又一场。”相与叹惜,乃开怀畅饮,极其殷懃,少游不胜感谢。
于焉之间,日色将斜。少游心忙归观,因举袖告别道:“晚弟乱离奔窜之余,归心知矢,不敢久陪,望尊兄谅恕。”弼琦知不可挽,还了酒钱,一同下楼出门。半日之间,两情欢洽,不忍剧别。少游道:“后期虽无定,男儿前定,岂无再会?”弼琦道:“尊兄在途勉旃。”遂各自分路。
杨公子依前上路,不消多日,来到家中,拜伏爷娘,涕泣请罪。适才庾夫人说了夜梦,孝廉相对圆梦,说犹未了,孝廉夫妻喜从天降。庾夫人忙手来抱公子,哭道:“我的儿,几乎想杀了为娘的,闷杀了为娘的!”孝谦呆了半晌,乃道:“乱离奔窜,骨肉相散,自古有的。孩见落乱于何地方,寄身于何处?今得归回,想来乞食何路,风霜多苦,今使为爷的倒也伤心些啊!”少游遂将华阴半夜遭乱,潜身亡匿,转至二仙山,被罗真人收育,教授《阴符经》,又传授古琴、玉箫之事,一一告诉。
孝廉大为奇喜,不胜感叹,道:“罗真人是一世真仙,活佛似的,其言自有灵应的日呢。”庾夫人促令他进早膳。一时老妈、丫鬟们上饭来,大都吃过,摆了。孝廉出外。
少游又将华阴秦小姐唱酬杨柳诗,后为张修河所谋害,全家被没之事,细述一遍。夫人尤用嗟惜,道:“秦家女虽有才貌,天缘既无,生死难保,何须挂念。我有一般主意,自当有好处。”未知庾夫人有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