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震动悔恨之情无以复加，我向小女孩道：“你看。”说着，过去扯起那倒下的帐篷，运起轻功，纵身而起，掀起帐篷，随后落下来，任那帐篷落下，黑影又闪过她的眼，小女孩看着帐篷冉冉落地，终于哇哇地大哭起来，我心里一块石头才放下心来，她现在的恐惧是给消除了，然而鹰群给她造成的心理恐惧又何时才能消除呢？
那女子拍着女孩的背，轻声安慰，道：“小雨莫怕，以后再没有老鹰了——”她似是忽然才想起我在，忙来答谢，我淡淡道：“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女孩止住哭声，让她来道谢，小女孩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叔叔，以后还会有老鹰吗？”我蹲下身来，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以后不会再有鹰了。以后永远不会再有吃人的鹰了。”
小雨高兴起来，回头道：“妈妈，妈妈，以后不会再有鹰了。”女子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反而有眼泪流下，她用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是的，以后，不会有鹰了，可是你爸爸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女子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展颜笑道：“这位兄弟想来也渴了吧，不如到屋里来喝两口茶再走吧。”看到她们一家的悲惨情形，我几乎不敢面对，忍不住要拔路而逃，然而内心却要自己留下来，这痛苦是我造成的，就让我更深地感受这痛苦吧。
女子见我点头应允，即转身进门，俯身收拾散落的冥钱以及散落的香，我才醒悟，原来她们是要去上坟，我俯下身来，默默地帮她捡起。
女孩问：“妈妈，今天我们不用去拜女神仙了吗？”
女子道：“我们明天再去吧。”
小女孩应了一声，转身把门关上，素衣女子却又把门打开。女孩道：“我不想开门，我不想看到人哭。”
我知素衣女子是怕街坊邻居说闲话，当下对小雨道：“小雨乖，开门透透气也好。”小女孩应道：“好。”素衣女子感激地望了我一眼。
到了屋里坐下，素衣女子给我倒杯茶，我伸手接过，她看到我的右手，忽然道：“你的手指也是给鹰啄去的吧。”
“是的。”我淡淡应道，自从尾指给去掉以后，我就不包扎，也不治疗，任它去发炎。生疮、溃烂，我只希望能更痛苦一点。
女子连忙取出金创药、绷带一类的东西给我包扎，颇为熟练，我不欲她来包扎，奈不过她的好意，当下任由她包扎。
“我夫君是这镇上的赤脚医生，有什么妇科疾病我亦常随她出诊，因此一看你的伤口就知是被鹰伤，前几日，他出去应诊，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雨听不懂她的话，只坐在一张小板凳伤，歪着头看她妈妈包扎，还不时望我的断指上嘘口气，道：“要是帖勒儿大侠还在就好勒，再多的鹰也不怕。”
“咣当”一声，我递交左手的杯子“啪”地一声摔到地上，摔得粉碎，我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
小雨稚气道：“叔叔很痛吗？”素衣女子也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我。
我缓缓跪到满是瓷片的地上，道：“大嫂，我就是放出鹰疫的人。”素衣女子嘴唇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的身子抖了几抖，用手扶住桌子勉力撑住，定定地望着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等着她最愤慨的惩罚，哪怕她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躲闪一下。
良久，她才起身走出去，把门关上，眼睛不望向我，只是轻声道：“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哭着把我所作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倾诉我的痛苦以及那无尽的忧伤，我哭着求她给我以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清醒之后我才发觉我早已泪流满面，小雨早已睡熟，素衣女子道：“谁错了呢？谁都没有错，谁都要活下去，谁都应该追求活下去，没有谁错啊，也许错的只是命运，只是命运弄人……”
她像慈祥的母亲一样抚摩着我的头：“没有谁错啊，你的痛苦已够多了，又何苦要给自己找罪受呢？”
我抱着她膝头痛苦起来，我感觉从来没有哭得这么痛快。
她道：“我比你痴长几岁，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但对人生终究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现在是痛恨自己，只要越痛苦越好，否则，也就不会不承认自己就是帖勒儿了，对不对？”
我抬起头，惊讶地望向她。
她面容还是十分平静，道：“早在你开始逃的时候，这里已贴了好多你的画像了，那时人人唾弃，因为是卖国贼的儿子，后来你原来是帖勒儿的消息传出后，街上的画像就都给撕了，贴多少撕多少，因此你一来，大家就知道你是帖勒儿了，可是你不说，我也就不点明，现在仍不肯说，显然是想让大家更痛恨你，让你更痛苦，而不愿承认你是帖勒儿吧！想想，你是帖勒儿的时候做了多少好事，想来你未必从此沾沾自喜吧，那么你现在做错一件事，也不需要太过自责，而且这还是无心之失呢？”
“可是，”我喟然长叹，“我终究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啊。”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她温柔地望着我，“你还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你要记得，一旦绿元大尊晋身天关就再也无人能制了，现在，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了。不管为谁，你都要活下去，而且，袖红山上还有人等着你去救呢。”
我惊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她一笑，“我不过是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可怜寡妇而已，这条大街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人在大街上可以找到三四十个。”
我喟然。
她忽然道：“你该走了。”她将我手上的绷带打了一个结，“每天下午，去袖红山朝香的人都特别多，要救人大概也只有在那时了。”
我站起身，默默地朝外走去，她在后头道：“如果能不杀人，还是尽量不要杀人，那些人我虽然不知是什么来历，但应该不是坏人，这几日的鹰疫，她们也有人到镇上来逐鹰，而若是没有她们的抚慰，镇上的人只怕早走光了，有些治疗伤口的药也是她们提供的。”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出得门来，才发觉天上已开始下起毛毛细雨，雨添愁绪人更愁绝，但此刻我的心已开朗不少，因为有了这位大姐的鼓励，我才终于重新鼓起勇气，将心事放开，若是我背负着如此厚重的负担，功力只有不进则退了。
现在我已将痛苦和悲伤深深埋入心底。
现在我的目标已明确。
我要救出艳枝花，我要赶到雷池，学得武功，然后返回夙沙杀了大尊。
袖红山并不是很高大，在山上是一座叫做暮支庙的庙，人们去烧香请愿以及艳枝花被囚的地方，都在这里。
我将羊春支开，孤身一人随着人群涌向暮支庙的大堂。
庙里供奉着菩萨以及降妖除魔的罗汉金刚。
我随着人们一起恭恭敬敬地进香、叩头，在离开素衣女子的家时，我就将羊春放出，自己则封闭了自己的功力，而让自己像常人一样，最近在沙漠中风吹日晒，潦倒之极，面上的大把络腮胡已掩藏了我的真实面目，因此我并不怕被她们认出。
一进去，即感受到一种平和宁静的气氛，帐幔中似是有三名女子在低咏着明月咒，修为不浅，常人听到确实能平和烦躁的心境。
我沉浸在梵音以及明月咒的洗涤当中。
月上高空，我睁开眼，佛前只剩我一个。
“施主可有烦心事？”
“我有忧愁。”
“忧愁从何而来？”
“我所忧者，因为悲伤；我所愁者，因忧盘绕不去。”
“悲伤又为何？”
“我之悲伤，因为蓝，蓝是一种忧郁悲伤的颜色。”
……
帐里长长嘘了一口气，当中一人道：“龙牙垂，若是来救艳枝花，为何不直接动手，而来这里拖延时间，莫非，你在等待救援？”另外两人轻笑两声。
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我微笑：“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
“香尽。”
“香尽以后呢？”
“香尽以后就是一切一切化为乌有。”
“哦？我就不信，你插上的香有这样大的威力。”
我微笑不语。
“从你一出沙漠之后你的一切踪迹都尽数掌握在我们手中，而你踏入庙门后的每个动作都仔仔细细地落入我们眼中，大殿里至少有二十双眼睛专门看着你，你信不信？我不信你有什么样的花样能耍得出来。”她嘴里说不急，但声音语调里却分明显出一种不自信。
我仍跪坐在蒲团上，看着缭绕的香。
“你看这香，”我缓缓道，“它没有毒，也无迷药，它只有一点特殊之处。”
“是的，”一会之后才有声音接道，“它燃烧得很慢。”
“不错。”
“为什么它燃烧得慢？它与其余的香都是从山下买来的，而且上面也没有浸湿。”
“因为我要它慢。”
“愿闻其详。”
“我有什么异样？”
“你把自己的功力都封起来了。”
“是的，我异样所以香也异样。”
“你是说，你将封锁自己的功力的钥匙锁到香上，当香燃尽你的功力也会恢复？”
“不错。”
“哦？纵使你的功力能恢复又如何？凭你一己之力怎能做到灰飞烟灭人亡？”
“当然不是只有这个，香下你可知道是什么？”
“愿闻其详。”
“香下乃是灭绝。香一燃尽，便会点燃香灰中雷半岛亲手秘制的大光明弹。它的威力想必你们都清楚。”
帐里的声音急促起来。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当然可以不信，不过据我所知，上次雷半岛的一颗大光明弹让你们折损了不少好手。”
忽听一个声音悠悠道：“若是我把香打灭又如何？”
我仍微笑：“你可以打，香若熄了，我的功力也已经恢复，那时我仍可引爆大光明。”
“若是连你一块打熄呢？”
“我只有大喝。”
“哦？”
“大光明之所以会成为雷半岛的独门兵器，不止是由于它威力大，还由于巧。固然可以用火点燃，但同样也可以以声音控制。我只要一声大喝，你信不信？”
沉默。
我指着那香：“你看，香就要燃尽了，”然后又指向外面，天空，道，“你听，雨已经开始下了，谁也不能保证天会不会打雷。”
然后，我又加了一句：“你说是不是？”
然后我就立即看到了艳枝花，她被从后门推了进来。
帐内那两个声音又悠悠道：“你看，你一来我们已将她带到前面来了，龙大骑士的威力实在非同小可呢。纵然我们知道你只有一个人，却仍不能不谨慎应付，想不到最后仍着了你的道。”
我道：“且慢。”她停下来。
我道：“敬请脱衣，敬请脱衣。”
她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伸手拉下右肩衣服，上面是一只蝴蝶，我才确信是她。
艳枝花已跑到我身边，她的双手双足俱缠着铁链，我拔出绯月刀轻轻一斩，她手上的链子已掉落地上，我将绯月刀掷给她，由她自己去掉脚上的链子，然后一块飞向庙外，这时香还没熄。
她们也早已退出了庙府，忽听一人道：“我们上当了！香还没有熄，他的功力就已恢复！”然后她们望向我，吃惊得很，因为我脸上的络腮胡忽然不见了。
我哈哈大笑，摸着脸，道：“我将自己的功力封锁之后并未将钥匙放在那香里，我将头发转化成胡须，封锁功力，而当我心念一动，络腮又转转为长发，功力自然尽复。”
“可是那香——”
“那香，只是因为我用内力将它搓得更细更长了一些，如此一来，自然是慢了。”
“那明光弹当然也是假的了？”
“自然。”
“看来，的确没有人能斗得过你啊！”那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她伸手摘下面纱，年纪有四十多岁，却看上去仿佛有三十岁一样年轻，在她额头正中画着一个眼睛：
天眼！
“看来真的没有人能骗过你吗？”说话的却是艳枝花，她的双眼有些奇特，“难道，真的没有人能骗过你吗？”
然后我就感到小腹一阵剧痛，我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艳枝花冷冷道：“现在呢？”她的绯月刀故意在我腹中绞了几绞，然后云般飘了过去，仿佛生怕我的血溅到她身上。
我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伤口，看着她，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冷冷道：“我说过，如果你要死，就请死在我的手里，现在我做到了。”
“好，”我咳出几口鲜血，道，“好。”我的伤口剧痛，那一定是有剧毒的。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响起，道：“好，艳骑士上次私自在密林坡放走龙牙垂，这次将功补过，我会向铁马王讲明的。”
艳枝花一展下摆，跪道：“圣王降恩，多谢天眼地鼻两位长老栽培。”
天眼那飘忽的声音又道：“你已身中七色怒打之毒，便不用妄想解毒逃走了。”
我一惊，低头去看小腹，果见流出的鲜血已不再是红，而是五颜六色：“铁链，原来是铁链上的毒！”
“哈哈，”天眼笑了笑，“龙牙垂果然聪明。”
我终于绝望，只是望向艳枝花，道：“我以为你是爱着我的。”
她面无表情，只道：“可是我更爱惜自己的生命。”忽然她身子一挣，几乎跌倒，面上现出一种流光溢彩来，原来，她也中了七色怒打之毒。
我道：“好，咱们就一块死吧。”
忽听一声长啸，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飞来，却是鹰王。
鹰王一个俯冲，朝我飞来，我一把握住它双足，凌空而去，转眼间已脱出了她们的包围，眨眼便飞到山脚下，忽然我心猛地一悸动，然后又见那支仿佛梦魇一般的破弓之箭破空飞来！
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
我几乎要闭目等死，然后就觉手上一松，朝下坠去，我抬起眼，就见鹰王主动地去迎击那道黑色的闪电，破弓之箭的威力在上次它已见识过，这时如此显然是为了我。
我的朋友，它在我危机时又跑回来救我。
破弓之箭带着它，仍往后飞了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才消失不见。
我深深望了一眼，它消失的地方，然后拼命地向感受到我心灵而跑来地羊春，跌跌撞撞地跑去。
身后火光震天，追兵正在追来。
我一咬牙，跳上马背，往前狂驶，前面不远处就是穷鸟地大山崖大森林处，而那里只有一大片悬崖，我已望见那氤氲着雾气的山谷，山崖处有一颗大树，我放慢速度，等待追兵到来，当他们清楚地看见我时，我再度放马奔去，那里就是悬崖，我一跃而下。
就在我跃到半空时，我手猛地向上一掷，一根生子飞向背后悬崖上，在树上紧紧缚了几圈，我与羊春在空中一顿，我手中绳子放出，缠绕树的绳子也刷刷地散了开来，当完全断开时，我与羊春离地只有几尺，“吧嗒”一声，我们安然落地。
羊春紧跟着我，朝山谷深处走去，犹听见他们抛石子测高度的声音，不一时，他们已断定我与羊春俱都摔死，而欣然回去复命了。
我们向着山谷深处走去。
李逾求
2003年10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