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
黑眼睛,有一股黑得让人发抖的东西,使我整日不得安宁。
这个黑眼睛就是雪儿。
我知道,在我的记忆里,时时刻刻都闪现着一个东西,好像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有个女人——好像是一双美丽深邃的、带着一丝淡淡忧郁的黑眼睛——时不时地在我的记忆深处跳跃,时隐时现,漂浮不定。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这个东西便是雪儿,这个东西便是雪儿的黑眼睛。从此,只要我得空,雪儿及黑眼睛就会影子似地在我眼前晃动,使我经常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于是,我决定开始寻找我自己了。
或许,我的寻找,正是由那个黑眼睛开始的。
那天,碰到雪儿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一双黑色的、略带忧郁的大眼睛,一下就钻进我心里了。我盯着黑眼睛往里看,黑黑的隧道里一片模糊。我在那隧道里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家乡,想起了雪儿母亲的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难道真是雪儿的母亲吗?不可能。走出黑隧道,再细一瞧,这双黑眼睛里除了忧郁之外,还多了一些忧伤。我想,这肯定是她了。
她比从前漂亮多了,妩媚得像个天使。孩童时的天真、纯洁,被一种成熟女性的妩媚赶得无影无踪。一道弯弯的蛇眉,在她身上,舞弄出千姿的媚态;舞弄出成熟女人的水性来。那双曾经载满她那青春笑意的浅浅酒窝,如今再也流淌不出笑意来。笑是写在了脸上,是那种没有笑意的笑。当然,这么深刻的东西,只有我这位深谙她的“大哥”才知道的,别人,谁也不会在乎的。我用我这双深邃的黑眼睛再细一瞧,我惊讶了,我真的不敢相信,岁月怎么会对她如此宽容,宽容到使她的眉眼可以跨越时空。十多年过去了,岁月老人竟然没在她的眉眼间留下什么痕迹,倒使她脱落得愈发地年轻美丽了。她在岁月的描画之中,日趋完美、成熟。而这种完美,到了一种纵情、一种恣肆的程度。或许,这是上苍带给这个世界的最好礼物,好让人类永远充满活力,永远都在一种充满欲望的痛苦中挣扎。算算看,雪儿今年也就三十出头吧。这个阶段的女人,应该是最吸引人的,因为它汲取了女人一生的精华,是该灿烂一番、惹眼一点。抓不住这个机会,女人一生都不会靓丽的。老婆不就是个很明显的例子?她只不过大雪儿一岁,可那灰暗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无奈与艰辛,哪比得上雪儿的灿若桃花般的焕发!尤其是那缕青丝,不经意地往脑后一绾,一脸的生动与媚气都写在那儿,让你激动不已,心旌荡漾,想人非非——
黑眼睛
每天的等待都是漫长的,而等待中的希望,永远都是最幸福的。我便在这个痛苦的幸福中等待着雪儿的归来。虽然无望,但仍很坚韧地等待着。我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每日对雪儿的等待有滋有味外,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了兴趣,就连晚上和老婆做爱,也十分没有情绪。我自觉十分地没趣,对老婆怀着一腔深深的内疚。我努力地完成着找作为丈夫的责任。然而,怎样努力都无效果。有几次,刚刚有点情绪,那双黑眼睛便出现在我面前,我的那玩意儿立刻疲软了下来,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一塌糊涂,没点男人的样子,任你怎么抚慰都无济于事,惹得老婆十分地恼怒。就是有一次,迷迷糊糊地,仿佛雪儿来到了我们家。谈话中,雪儿用她那双妩媚的黑眼睛,向我射来阵阵的香气,不断朝我挤弄出千百种的风情。我看着老婆,她不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且还傻乎乎地望着我们笑。燥渴似火的我,便不顾一切地扑向雪儿,直挺挺地便进人了雪儿的肌体……火着了,越烧越大,越烧越旺,从丹田一直向我的身体各部漫延,燃焦了我的躯体,燃焦了我的四肢,一直燃到我的发梢,将我整个人彻底烧毁了。我在这大火中得到了永恒的涅槃……这是我企盼了一生的感觉!也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得到的一种东西!我曾在许多的女人身上寻找过它,可是没有一次找得到它。为此,我曾怀疑我做男人的天生本质。这种怀疑,无疑影响了我一生的幸福!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啦!我激动地长哭不止。
自此,我再也无法面对自己的老婆。她横竖都对不上位置,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只能彻底地将她搁在我的另一个世界之中了。任她随风儿飘去了。
黑眼睛
我们没有更多的交谈,只是偶尔彼此会意地窥上一眼。就这一眼,足以让我激动上半天。我在黑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我的整个身体都在这一窥中不停地抖动着,怎么控制都不管用,好像是神经系统出了什么毛病。我顾不上管它,只是不停地盯着黑眼睛。满脸堆笑的雪儿,应付自如,铃铛般的笑声盛满了整个屋子。她端着装有红色笑声的葡萄酒杯子,与男人们干出一串串的笑声,然后,又前仰后合地将这些串串的笑声喝进肚里。喝得是那么的轻松愉快;笑得又是那么的酣畅淋漓。最后,这些笑声,又从她身上溢出,响彻房子的各个角落,响彻在房屋里每个人阴晦的面孔上。
笑声像箭一样穿过我的心脏。
黑眼睛
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特别喜欢和她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她也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据我的邻居王阿姨也就是雪儿的妈妈讲,雪儿出生在一个大雪飘飞的冬天。那时的冬天,到处银妆素裹,洁净得连空气都冻成了冰一样的晶莹剔透。出生在这样的时候、出生在这样的世界,王阿姨就给她起了个雪儿的名字。王阿姨又说,她希望这个孩子将来能生活在一个洁净的世界里,干干净净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也就无愧于雪儿这个名字了。我知道王阿姨是我们新疆兵团一个连队里名声很响的一位知青。她天生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忽闪着许许多多男人的心,也包括像我这样的一些小男孩的心。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自己心里还忽闪着她的黑眼睛。也许,我根本就分不清楚,忽闪在我心中的黑眼睛,是雪儿她妈的,还是雪儿的。雪儿的妈妈很有学问,是一个资本家的狗崽子。不知怎地,却找了个雪儿爸爸那么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所以就经常能听到雪儿家里的摔盆摔碗的战争。每当这样的时候,雪儿就会哭着跑到我们家,像寻找什么庇护。我非常难过,时常,我便会像大哥哥似的,把她搂在怀里,喂她一些糖块吃。看着她忽闪着黑眼睛吃糖果的神态,我十分自豪。当时,这些糖块是非常宝贵的。是妈妈从很远很远的老家带回来的,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我们才能吃到。每当我得到一块“宝贝”的时候,我会经常舍不得吃,但又馋得直流口水。手是乎,我便会打开那层花花绿绿的糖纸,把那块“宝贝”放进嘴里,吮吸几下,然后又从嘴里拿出来,重新用糖纸包裹起来,然后就珍藏起来,等着黑眼睛哭着跑进我怀里的时候,我便会把它拿出来,给她咬上一块,放进她嘴里。那哭着的小嘴便会突然停止了哭声,换成了咯咯的笑声,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细长的缝,弯弯的,月牙儿一般。于是,我也就跟着咯咯地笑了。往往,黑眼睛都要把嘴里的一点点糖咬碎一点,拿出来,放进我的嘴里。我们对笑着,咧着嘴将嘴里的一点儿糖吃完。吃完了,黑眼睛会甜甜地说,哥,我还吃。我就会以大人的口气。留着吧,等下回你哭的时候再给你吃。她便很乖巧地甜丝丝地说,好吧,哥,我希望她们天天打架,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有糖了。我说,那就糟了,我到哪里去给你搞糖呢?黑眼睛懂事地说,那就不搞了,我还哭吧。
从那时起,黑眼睛就常伴在我左右了。
黑眼睛
黑眼睛的出现,打乱了我平静的生活,也打乱了我平静的家。
她怎么会做这种职业?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好做?作为一个经常也泡舞厅、吧厅的男人,对这个行业、这种职业,自然是有很多的保留看法的。不行,我坚决不让她再干下去了,我一定要找回我的雪儿!自从我下决心找回雪儿以后,我的心里就不时地回荡着一种神圣而伟大的责任感。好像有种义不容辞的、挽救雪儿命运的重担,一下就压在了我的肩上,并激励我迅速行动了起来。
好像,黑眼睛一下子就长在了我身上。
关于雪儿的消息,我一点都不知道。她肯定不会在“青青”啤酒屋了,在不在这个城市都很难说。不过,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了“青青”啤酒屋。
老板说,自那天后,雪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知为什么,在这段寻找的日子里,我特别想念黑眼睛,时刻为雪儿揪着心。一个女孩在这样纷乱复杂的世界里,干着这样一种险象丛生的事儿,怎不让人为她牵心。黑眼睛,你到底在哪里?我经常在心里这样呼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再次突然降临在我的面前。如果再碰到她,我决不会放她走!但是,我知道,这是永远都实现不了的心愿了。黑眼睛真的是不会再出现了。
雪儿彻底消失了。她带走了我对她的全部思念,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黑眼睛魂一样附在了我身上。
这个夏天,我将我的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这个永远找不回来的黑眼睛身上。
我真的失望到了极点。
即便如此,我还是下定决心,就是跑遍A城所有的啤酒屋、娱乐厅,一定要找到雪儿。找到了她,我就再不会让她干“这种”行当了。好像某种神灵的昭示,少年时代“大哥”的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身上。
黑眼睛
我几次想上前跟她搭句话,阻止这笑声的漫延、发展,可都没能张开口。我不知道同她该讲什么、该怎么讲。在这个嘈杂的、热闹的、笑浪翻滚的“青青”啤酒屋里,用不着问她更多的话语,我便知道了她现在的一切情况。这个冠之谓“小姐”的称呼,告诉了我一切。看着她陪我们喝酒、唱卡拉OK、被男人搂来搂去,我只有使劲地喝酒。我的这位老客户及其朋友,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来源,我得陪好他们,让他们尽兴。我感到了一种压力,一种来自黑眼睛的压力——干渴的、焦灼的我只想在黑眼睛里化为灰烬。我只想喝酒,想借什么东西压住往外喷射的火苗。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我要了瓶XO,那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可我并没喝几口,便烂醉如泥了,倒在一边,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有黑眼睛在燃烧着我,只有雪儿的笑声,在我心里萦绕……
黑眼睛
开始上学的雪儿,长得瘦瘦弱弱。孤僻的脸上写满了成年人的心思。每天,她要早早地起床,跑到很远的地方拔猪草。每当我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便能看到她背着一大捆猪草回来,我赶快上前帮她拿下。由于拔猪草,她经常迟到。于是,我便经常在放学后,动员班里的同学帮她拔猪草。但每次,都遭到她强烈的反对。她是不想影响我们的学习。她的母亲常年生病,卧床不起,弟妹又小,这个家一半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看着她的艰难,我这大哥心里很难过,只好常常暗暗地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