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是目录学家和史学家。他的一生著述有《四部提要辨证》、《世说新语笺疏》和《目录学发微》。这些都是十年、几十年寒窗坐冷板凳之作。一个学者一生能有这样的著作传世已经不错了。
研究目录学,不可不识余嘉锡
余嘉锡一生离不开书。他的职业,一是著书,二是教书。
旧学者多少都有国学根柢,但像余嘉锡自幼就熟读四部,运用自如,那还是不多的。余嘉锡自称,“史子两部,宋以前书未见者少;元明以后,亦颇涉猎”。他几乎是读遍了自《尚书》、《诗经》至元明小说杂剧的所有书籍,我们从他以史家视角所研究的《宋江三十六人考实》、《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也可窥见作者治学面宽、知识深邃。
1901年,余嘉锡十八岁就考中了举人,科举废除后,就在家乡湖南常德师范学堂教书。后来到北京,在赵尔巽家教读子弟,同时审阅赵总纂的《清史稿》。1928年,余嘉锡和子余逊到北平,余逊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他寓居前门外常德会馆,无依无靠,浪迹于街市,但因出类拔萃,木秀于林,很快被发现,推荐到北京大学讲授目录学。
余嘉锡从此在北京各大学授课。见于学识渊博,讲解真可谓是左右逢源,厚积薄发。每当他上课,课堂就会被学生挤得水泄不通。有一年他讲《世说新语》研究课,甚至连历史系、教育系的师生都赶来参加旁听。而他有一个习惯,上课只携带一本书,书里写有提示和纲目,其余就凭自己口述旁证博引,从来不发讲义。他讲授的目录学课,举例生动、鲜明,每段都有很高的含金量,没有废话、空话。学生反映,若在课堂上不用心听,不认真记笔记,课后再到图书馆翻上几天书,也找不全他课堂上所引用的图书,得不到一堂课所获的知识。
在课堂上,余嘉锡循循善诱,乐于回答学生问题。有次有学生在课堂上请教如何从《全唐诗》中查索唐李贺的诗。他很快地回答,《全唐诗》是官修的书,要查李贺的诗,不如去查阅《艺文类聚》等书;还对该学生初学诗即学李贺诗认为不宜。他说,要学诗,还是先宜从杜工部人手。他的记忆力也极好,有时学生提问,就能立刻指出可看哪部书,甚至还能告明在第几卷第几期。
余嘉锡上课面无笑容,目不斜视,从不对学生假以声色。凡考试,给学生分数从没有不及格的,同学间成绩上下都差不多,但要取得拔尖分那就很难了,由是学生送了他一个“黄河清”的绰号。源自俗话“圣人出,黄河清”。据说他在几十年教书生涯里,只发过一次脾气。有年在辅仁大学讲目录学时,最后一排有两个学生在窃窃私语,影响了课堂安谧的秩序。他说:“我讲这种目录学,不但你不配说我不好,就是当代的任何国学大师也不敢批评我讲得不好!”
目录学是治学的根本,因为余嘉锡的目录学讲得好,北平地区几所大学都争着请他去做教授。他始终与学生讲授目录学、《世说新语》研究和《楚辞》等课程。30年代在北平的大学课堂里,他常借讲课宣扬爱国,如称赞以杨老令公(杨业)为首的“杨家将”御敌。有次某学生提出要选修日文,以迎时好。他不发一语,只在课堂黑板上用那擅长的楷书,写了14个字,这是唐诗人司空图的诗句:汉儿竞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儿。
半个世纪始完成的《辨证》
余嘉锡藏书五千部。他是从目录学的高度来挑选藏书的。所以他女儿说:“他是目录学家,善于辨别版本的好坏,所以他的藏书虽然普遍,却都是精选的刻本。”
早年余嘉锡书斋,由罗振玉以篆书题写“读已见书斋”。后自题写。他说:“书尚未见,何以读之?”意思是区别于以读未见书为高的藏书家们。在日本侵占北平后,因愤懑于日寇残暴、无耻,遂借己为湖南常德旧籍,常德即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武陵也。即改题书斋名为“不知魏晋堂。”就在这书斋里,余嘉锡写出一部又一部的传世论文和名山大作,而最有重量级的一部,就是《四部提要辨证》。余嘉锡是1900年接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
这年,他读了张之洞《书目答问》,百读不厌;遇有疑难,就那家中藏书分别进行考证,将所得文字写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书页上方,在一年后完成第一册后,此后四十多年,即写完“辨证”80余万字,490册。
它被称为“是一部微观高度研究我国古籍的巨著”。
清纪晓岚主纂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一部古书总目录。余嘉锡说:“汉唐目录书尽亡,《提要》之作,前所未有,足为读书之门径,学者舍此,莫由问津。”但见于此目录乃钦定,是集体特制的官修,它受到时代文化制约,也许在那时堪算是天衣无缝,但经过一百多年的时间洗刷,已经毕露出大大小小的误区,因而要“辨证”。所谓“辨证”,是要充分利用版本学、目录学,从文学、历史、哲学、社会等多方面予以全方位的考证、纠误、补正。
余嘉锡的“辨证”,就翻遍四库全书或全书前几乎所有的书籍,凡“提要”所说必作钩沉索引,征引考核,此中凡作者的姓名、行事、文化背景、内容,“凡有所疑,必审核该书,定其然否”。“言必有所本,无征不信,宁从阙疑,不妄言以炫其耀世。”著作者以重实证为根本,有时还查阅其他四库本以求信实。更值得可取的,是“提要”颇见时代精神。常见在考证疑难,补漏正误中抒发民族正气和匹夫忠贞。
《四库全书提要辨证》真不愧是名山巨作,足可以传诸后人的。
1937年7月,日军侵占北平。余嘉锡深恐此书遭到毁失,乃将已写完的子、史两部200余册,印刷数百部。抗战胜利后,当此书仍在继续撰写时,就为南京中央研究院推选为院士;院士是当时中国最高学位,同时入选的人文科学人士也仅张元济、胡适、傅斯年、王云五、陈垣、陈寅恪、郭沫若等十余人而已。
1958年,余嘉锡的《四库提要辨证》全书由科学出版社推出,可是著作者已在三年前,即1955年病逝。
“目录者,学术之史也”
1937年,余嘉锡在北平辅仁大学开设《世说新语》课。同时,为《世说新语》作笺疏。
他的这部《世说新语笺疏》,先后历时十六年。周祖谟教授说他是“用心之专,殆非常人所能及”,“十余年间,几乎有一半时日用在这部《笺注》上了”。余嘉锡也自称,“一生所著甚多,于此最为劳瘁”。
《世说新语笺疏》凝结了学者的心血和思维。余嘉锡通读《世说新语》多遍,而此时在北平沦陷区,读此书更能生情感世,正如他在题记中称,“读之一过,深有感于永嘉之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日重读,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为何如也。”学者博览群书,对于子史杂著尤见娴熟。他充分运用校勘学,曾分别以五色笔以唐宋类书有关文字和唐人写本《世说》残卷校勘自用本(王先谦重雕纷欣阁本);后又用日本影印采本与明清刻本详加考校。以后即大量采录自南梁刘孝标注以来有关著作作笺注,其采纳面之广,即近现代学人就有文廷式、李慈铭和张政娘、刘盼遂诸家,将它分别用朱墨等色笔以正楷写录于自用本天地行间,每条疏记,博采群书,探寻史源,长短不一,长则三五百字,短则几十字而已,于此以补纠刘孝标所注之不足。
《世说新语》是以魏晋时期为文化大背景的,而魏晋又是古中国大动荡、大改组的一个纷乱时期,由此多为当时学者认同。此后,陈寅恪教授也有为《世说新语》作眉批笺注,惜战乱中散失。学者为《世说新语》笺注,也是为民族正气,扶正去邪抒发情愫。盖此时见在《世说新语笺注》字里行间,如《德行》记的华歆、王朗,“自后汉之末,以至六朝,士人往往饰容正、盛言谈,小廉曲谨,以邀声誉。逮至闻望既高,四方宗仰,虽卖国求荣,犹翕然以名德推之。华歆、王朗、陈群之徒,其作俑者也”。又如胡威称己与父胡质比较“臣父清畏人知,臣清畏人不知,是以不如远矣”。他说,这些乃是吹嘘,“岂非欲众口宣传,使人知其清乎?好名之徒,伤于矫激,乃日‘清畏人知’,吾不信也”。于笺疏中见思想,论古讽今,这在沦陷区就正士风、励志节自有其积极意义。所以我们从他的笺疏也可说明,好的笺注,是有时代精神色彩的;笺注是一门学问,但能传世的笺注,也决非是某些望文生义,急功近利者说得那么简单,容易,所谓抄抄写写拼拼凑凑即学问。
余嘉锡的那部《目录学发微》是20世纪目录学理论扛鼎之作。
凡做学问,必须懂得目录学。有一种误识,以为读书,开卷有益,多多益善,不须循序,亦不须打基础,即不用目录学,这该是多年来宣扬“知识无用”或者是“急用先学”的社会文化悲剧。
余嘉锡的目录学在全面继承和总结了自汉刘向父子、唐郑樵和清章学诚、纪昀等目录学,开拓发扬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说,阐明了目录学的多元功能,进一步提出,“目录之书,实兼学之史,账薄式之书目,盖所不取也。”由此,我们可从目录窥出学术发展的历史脉络,各个时期文化学术发展记录,联系今天,以展将来。因此研究文化和学术,必须读些目录和目录学。余嘉锡说:“目录者,学术之史也”,也就是这个道理。正因为目录之学为人们读书的前导,提供文化和学术价值的文字史料,后来者自可用于考辨学术,“得门而入,事半功倍”(张之洞:《书目答问》)。且由此构成他的目录学理论体系。
(上海社会科学院盛巽昌)
链接余嘉锡每读一史书,必小心玩其辞意,平情以察是非,搜集证据推敲事实,而后笔之于书。读书每有所读,复随时修改,密行细字,册之上下四周皆满,朱墨淋漓,不可辨别,则别易一稿。如此30年,积稿20余册。
余思民国时期,余嘉锡是以哪本目录学书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