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味道是辛辣的，尤其在你一气猛喝的时候。
柳枝确实是个很好的酒伴，她既不会不停劝酒，也不会担心地瞅着你用目光败坏你喝酒的心情。她将酒杯一直拿在手里，不时与千红碰杯，自己喝上一口，也不管千红喝多喝少，然后带着无限缅怀的神情娓娓讲述她曾经见识过的故事。
她混迹在夜场的时候有一个女性朋友，暂时叫她做英。夜场很少真感情，一旦动了，却是惊天动地的。英不幸在夜场动了真感情，她爱上了一个充满无限热情的男人。他长得高大，不帅，但是很有男子气概，他博学多识，而且他对做生意有着偏执的狂热，总是有无数的创想冒出，向他能够碰到的一切可能人士宣扬，甚至包括夜场的舞女。
英就这样被他吸引住了。英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这个缺乏资金的男人最最需要的就是倾听者，而且英多年来在男人堆中扒拉，知道该如何为他牵线搭桥。一来二去，两个人很快走到一起。
真正交往以后，英才发现，这个男人在外人看不见的时候有着完全相反的另一面，非常地脆弱，非常地容易沮丧，甚至有时候会有暴力的发泄。这种时候，男人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令英完全无法接受。
然而，无论男人怎样毒打英，英在事后又总是如飞蛾扑火般地回到男人的怀抱。就这样，他们磕磕绊绊地走了五年，然后结了婚，两人甚至拉扯起一个不算小的公司，完全摆脱了穷困潦倒的日子。
讲到这里，酒刚好喝完一瓶，柳枝停下来，重新倒了一杯酒，却并没有继续讲下去。千红听得入迷，追问道：“后来呢？”
柳枝笑了笑：“后来，他们没有扛过七年之痒，离了婚。”
“啊？”千红真是万万想不到，“英受不了那男人了？”
柳枝抿起嘴唇惋惜地摇了摇头：“是男人有了新欢。”
千红失笑：“你是想劝我和大河分手？”
“不！不是的！”柳枝点起一支烟，慢慢说：“我既不想劝你分手，也不想劝你继续。主意怎么拿，要看你自己，因为我不是你。如果你也不想以后后悔的话，就一定要自己拿主意。”
“那你讲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
烟圈悠悠吐在空中，转瞬即逝，充满了无常的意味。
“我想说，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性格都有很多面，只不过有些人特别明显，有些人不明显，或者有些人表现得很统一，而有些人表现出某种分离感。英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女人，她明明不是受虐狂，但是她依然无法离开那个男人。从她身上，我学到一件事：决定两个人是否能够相守的并不是随时随地的和和美美，而是那些美好东西对你的意义。”
千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可他们最终还不是分手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柳枝微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过：找一个人，谈一次恋爱，过一辈子。但是到了现在，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千红辩驳道：“可是也有很多人幸运地找到了这么一个人。”
柳枝呵呵地笑起来，略带沙哑的磁性声音特别适合酒吧的倾诉。
“为什么每个人年轻时候的想法总是那么固执呢？总以为花会好月会圆，恋人会永远一辈子。千红，假设换一个时间，如果回到七十年前的抗日战争时期，你还想要跟一个人恩恩爱爱生活几十年吗？”
千红想了想说：“或许，那个时候我会期待轰轰烈烈爱上一场就好。”
柳枝问：“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是否活着，是否还能在一起，是否还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柳枝说：“今时今日世事依旧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查出绝症，是否还能在一起，是否能够不用操心明天的吃穿住行。你说呢？”
千红哽住，无法回答。
柳枝舒了口气，又说：“因为来到永怀馆，我曾专门拜访过几对金婚的夫妻，也曾与一些恩爱多年的夫妻对话过。我以为他们一定是矢志不渝、情比金坚的混蛋织女。”
说到这里，柳枝有意地停顿。被吊起胃口的千红忙不迭地问道：“结果呢？”
“结果，他们的答案都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肯定。”柳枝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他们大概都这样说：‘结婚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任何可能就安安心心地把日子过好，如果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那就只有分手了。’。”
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千红不由得陷入沉默。几分期许，几分随缘，几分决心，又有几分不确定，既不为了天长地久而去勉强天长地久，也不想因为一些枝末小节的事情葬送一辈子的姻缘。他们只想实打实地把日子过好。
年轻人们曾经嗤笑老一辈人的想法：没有爱情，为过日子走到一起而已。现在想想，爱情的结果不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吗？
过去有许多爱情缺乏的悲剧，而现在也有许多爱情泛滥的悲剧。年轻一辈并没有比老一辈更幸福，当然也说不上更不幸福。相守一辈子不能没有爱情，也不能只有爱情。
千红抬起头，看着柳枝的眼睛问：“他们就为了‘如果有任何可能’这种可能性而与对方结了婚？”
“当然，人心隔肚皮，谁能有百分之百的保票？”
是，这是实话。但千红依然不死心地问：“那你呢？你跟你丈夫呢？”
柳枝熄灭了烟头，平静地回答：“结婚之前，我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我，请他直接告诉我，我会难过，我会反省自己，我会再次争取，但是我不会死缠着他。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他一边与我生活，同时又偷偷在外跟其他女人鬼混。如果是这样，我会尽我一切能力报复他！”
“你们现在幸福吗？”
柳枝微笑：“是的。但是，我依然时刻准备着，在下一个转身要离开他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
千红有些凄楚地说：“怎么感觉是苍凉？”
柳枝将两人的酒杯倒得满满：“我听过这么一句话，是一位喜欢戏剧的中西方文化的教授告诉我的，现在与你共勉：每一出喜剧背后都是一出悲剧。”
细细想了想，千红不禁笑起来：“也许一出喜剧背后还不止一出悲剧呢！”
柳枝也笑起来：“你懂就好！”
“悲剧也包括欺骗吗？”
柳枝抬抬眉毛：“很多很多，我想你也懂的。”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这一场酒，三个小时，出来已经是午饭时分。柳枝并没有告诉千红面对爱情中的各种状况应该如何如何选择，但是千红已觉得豁然开朗。
这一天，阳光灿烂，天地像是从未有过的清爽和广大。这样的美好，仿佛这天地之间从来没有过阴霾似的。但是，千红现在知道，在这样的美好出现前，曾经有过无数狂风暴雨的日子。
现在她也知道，无论自己是否选择与大河继续下去，都要经历这些狂风暴雨和阴霾，才能够见到这充满灿烂阳光的美好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