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半,前台按我的预约打来起床通知,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昏昏然坐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洗好澡,收拾完毕到楼下大厅结账离开之前,凯茜打来了电话,先是祝我圣诞快乐,然后问我还需要什么帮助。我谢过她之后,她忍不住又说,直觉告诉我,你很有可能拿到这个工作的。我在电话这端无声地笑了笑,谢谢,我说。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的,凯茜又加了一句,然后才说,一路平安!
冰山镇的“灰狗”车站就在我住的旅馆对面不远处的一个汽车旅馆里。我到的时候,很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经上车了,车厢里满是咖啡的香味,热气腾腾。已经很多年没坐过“灰狗”了。我挤在这些同龄人中,有些兴奋,感觉也很踏实。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小旅行箱。我的坐位在比较前,并且靠窗。这时外面又起风了,呼呼呼的,听得让人惊心。又要下大雪啦,有人在叫。管它呢,上了路就好了,听气象预报,往西走,情况会好起来的,有人答说。所以还是越早上路越好,赶在风雪来到之前,走出去远一点啊,又有人接话。我看看窗外,天还黑着,眼皮就觉得重起来,便靠到椅背上,心里想着,现在看来,从冰山镇坐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怕还不止十二个小时,路长着呢,便迷糊起来。
后来就听到车子轰隆隆地响起来,可是好一会儿都没有开。我闭着眼睛,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催促司机快点开车。司机似乎在说,还有人没到,这大雪的天里,大家都不容易,还是等等吧。似乎是又等了一会儿,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我朦朦胧胧听到有些高声的责备。又过了一阵,就听到司机在叫,快,快!我们已经误点了,全车人都在等你!这时全车的人都伸长了头颈,连我也张开了眼睛,直起身子,好奇地要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姗姗来迟的家伙。
竟然是她!昨晚在礼品店见到的那个冰冷的中国女子,背着她那硕大的双肩包,气喘嘘嘘地出现在车门口。
她一上来,车门就关上了。见是一个女子,人们都安静下来,不再计较。
寒气从她的嘴里一股股地冒出来。她咬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全车厢,冷漠里带着些许歉意。当她的眼光最后停在我身上时,她吐了一口很长的气,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椅把,带点无奈的哭腔在心里叫着,噢,No!No!女子这时开始移步,往车厢后走去。我注意到她穿上了那件军绿色短大衣,还围了一条鲜红的开司米长围巾。那围巾的鲜红,在她苍白的脸色映出了好看的红光。
车子在这个时候开动了。
车厢内的喇叭里响起司机语调平静的话语:“我们这就上路了,愿上帝保佑我们的旅程吧”。我下意识地掉转目光,望向前车窗上端的大反光镜。头发花白的大个子司机被镜子映出的表情其实相当紧张。在拉开车档的短暂间隙里,他猛踏了几下油门。大马力的汽车发动机发出了底气十足的“轰、轰、轰”声。在寒冬早晨的黑暗里,它呼应着外面时高时低的风声,很有几分悲壮。
我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映在身边车窗里的镜象,被拉长、变形得厉害。身上紫红色的高领毛衣,被幽蓝的光线反射到玻璃上,呈变为黑色;凑近再看,映在玻璃上的脸相更扭曲了。我皱起眉头,快速地在它上面划了个大叉,可是玻璃上那张充满焦虑、跟我似象非象的冷面孔,并没有消失。我忽然惊想,这倒跟那个通体阴寒的中国女子有了几分的神似,随即回转头去,紧张地伸长了脖子,从高高的椅背顶端探出小半个脑袋,向车厢深处窥望。
车子这时晃了一下,显然是出了车站,转上街道。车内的照明大灯突然关掉了。因为没有准备,没有人事先拧亮阅读灯,车厢里立刻陷入一片短暂的漆黑。灰暗的街灯打照进来,车厢里是一片黑影憧憧;而我旁边座位上的年轻美国男生,已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我无法确定那个中国女子的位置,可却有一种直觉,她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就在这时,车厢最深处、靠卫生间门侧对面的座位上,站起了一个人。我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车厢里的黑暗,我能分辨出,正是那中国女子的身形。她走到通向卫生间的过道,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微弱的灯光从卫生间里散出。借着光亮,我仍看不到她的脸,但她左侧面一把散乱而下的长发,让人感觉到她深深的疲惫。她穿着厚重军棉短大衣的身影,很快闪进了卫生间。我注意到,她推开门后,额头顶到在门上,很短暂地停靠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将门反锁。
车厢里有人拧亮了阅读灯。我的精神有些松驰下来,转眼再去看身边那个美国男生,发现竟是个相当健壮英俊的小伙子,一派阳气十足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靠到椅背上。其实那个中国女子看起来还正常,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可是,咦,车里暖气这么足,她为什么还穿着那么厚的棉大衣呢?我自问道。够了,你太夸张了,自从来到冰山镇,你的心智都出问题了,你现在已经成了不大光明的窥视者,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好了好了,就要离开了,我有点惆怅地望向窗外。天色比先前微亮,怕是又要下雪了吧,我想。我注意到前车灯打照到的路牌,显示我们很快就要上高速公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