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上班,苏光辉和苏秀荣神情严肃地来找党宗明。
苏光辉把一张皱巴巴的手掌大小的草纸交给党宗明,说:“党台长,请救救我嫂子。”
“你嫂子?怎么啦?”党宗明疑惑地问道。
“就是唐梅英,你们广播电视报社的职工。”
听到唐梅英这个名字,党宗明才醒悟过来,就是原台长苏光耀的老婆,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猛然一听,感觉很陌生,“唐梅英怎么啦?”
“这是我嫂子写的纸条,她现在被拘留在市第一专科医院,就是精神病院,我们领不出来。医院说,只有单位的领导才能领出来。”苏秀荣说。
“哦。”党宗明拿过纸条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快来看看我,我不行了,快要死啦!”几个字。
“到底怎么回事?”党宗明问道。
“我嫂子不是一直想给我哥争取一个革命烈士的称号,再要一些抚恤金嘛。你们一直没有答应,她就不停地到处走访,最后不知道被谁拘留到了第一专科医院。”苏光辉说。
“我嫂子是一根筋,谁也劝不动她,我们让她算了,不要再走访了,她就是不听,一直不断地走访,连我们家属都不知道她的行踪。这不,最近才知道她已经被拘留到那儿好长时间了。党台长,你可要赶快救她啊,再晚就要出人命啦!”
“我还一直不知道这回事。上次,你嫂子走访后,就被工作人员拘留起来,是我们台里去人领回来的。后来,又不见了她的踪影。我都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党宗明说。
党宗明喊来了高丰,让他把闫伟斌和李济民喊过来开会。
闫伟斌和李济民匆匆赶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党宗明问闫伟斌:“闫台长,你知道唐梅英现在的情况吗?”
闫伟斌说:“不知道。上次她去走访被拘留起来后,还是我签字领回来的人,后来就不见了。听别人说,她好像还去了省城和京城,再后来一点音讯也没有。”
党宗明把纸条递给闫伟斌,“你看看,这是她写的。”
闫伟斌一看大吃一惊,“怎么啦?”
苏光辉把情况简单说了说。
“我说怎么没有她的音讯,原来在这里!”闫伟斌把纸条又递给了李济民。
“是谁把她关到那里的?宣传部、组织部、公安局,包括市政法委的领导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要是对你嫂子采取什么措施,市上有关部门的领导肯定先得跟我们单位领导协商,在我们一点也不知情的情况下,谁这么胆大妄为?”党宗明问道。
“我们不知道是谁。”苏光辉说。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怎么拿到纸条的?”党宗明问道。
苏秀荣说,我们也一直不知道我嫂子的音讯。当时,我嫂子被人带走后,也没有人通知家属,我们还以为你们单位领导知道这件事。我们就一直四处找人,可就是找不到。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第一专科医院一个护理病人的家属给我打的。她问我是唐梅英的小姑子吗?让我快去看看吧,我嫂子快不行了!我就喊上我二哥一起赶到医院。我嫂子是多好的人,老实、本分、善良,跟我大哥感情深、关系好,对我们也挺好。到了门口,门卫不让进,我就说我们是来探望病人的,我们是亲戚,就是来探望给我打电话的那位护理病人的丈夫,门卫才让进去。见到我嫂子时,我惊呆了。我们是在玻璃窗外见到她的。医院的负责人说像这样的病人一般是不允许家属、亲戚朋友会见的,先需要信访部门或者派出所批准才能见到。我说好好的人怎么变成了这样?我嫂子透过玻璃窗子看到了我们,但她没有力气站起来走到窗边,是病房里的人将她扶到窗子前的。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像茅草一样;脸色蜡黄蜡黄,像黄表纸一样;身上一股臭味,老远都能闻到。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秀荣啊,快把我弄出去呀!我待不下去了,在这儿实在没法待,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都快憋死啦。她就把这张纸条悄悄塞给我二哥。党台长,你们赶快去看看她吧,要是迟了,她会死的。说着,苏秀荣大哭起来。
党宗明眉头紧锁,“怎么能这样?你别哭,我们想办法就是了。”
党宗明和闫伟斌、李济民商量起来,先去专科医院看看,要是能领出人就领,领不出来再想办法。
党宗明、闫伟斌、李济民、高丰、白金道、田盈盈和苏光辉、苏秀荣分乘电视台的两辆车,直奔市第一专科医院。
到了大门口,门卫不让进,让请出示证件。
高丰说我们是来探望唐梅英的,她是我们电视台的职工。门卫翻了翻手中的笔记本,说她是走访人员,有病。探视她需要信访部门或者派出所的介绍信。请出示相关证件。
高丰说,我们没有证件,只是想看看她。
“那也不行。”门卫断然拒绝了,“前几天有家属说探访病人,结果把病人偷偷领走,没有下落。信访部门和派出所领导追查下来,医院被处理了好几个人,我也被扣了工资。我们领导专门作了交代,没有证件的一律不得进入。请你们谅解。”
“怎么能这样呢?”田盈盈走下车,对门卫说,“我们是电视台的,多次对你们医院做过宣传报道,你也不知道关照关照!”
“那也不行。我得听我们领导的。”
党宗明把车窗摇下来,对田盈盈说:“田主任,你想想,经常采访,你认识医院的领导吗?”
田盈盈想了想,“哦。办公室李主任我认识。我给他打电话。”
拨通李主任的电话后,田盈盈说明了情况,希望李主任想办法让他们见到唐梅英。李主任犹豫了一下,说好的,你们在门口等我,我就下来。
李主任一身医生的行头来到大门口。党宗明一行人纷纷下车,跟李主任一一握手。李主任对党宗明说:“党台长,久闻大名,只是无缘相见,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你们了。非常感谢多年来电视台对我们医院的大力宣传。”
“不客气。”党宗明说,“我们台里的原台长苏光耀的夫人唐梅英女士在你们这儿治病,我们是来探望她的,希望你帮忙见个面。”
田盈盈把情况简单说了说。
李主任说,这样吧,党台长,按照我们医院的规定,没有信访部门和派出所的证件是不能探望的,但是你们既然来了,那就让看看。你们都到我办公室去,我让唐梅英过来,你们就可以见面了。
到了李主任的办公室,年轻的女护士给每人泡了一杯茶。
坐了好一阵,还不见唐梅英过来。苏秀荣说:“李主任,怎么还不见人?”
李主任说:“稍等等,我让办公室的人领去了,有些手续还要办。”
“怎么这么复杂?见个病人还要手续啊?”田盈盈说。
“过去没有这么复杂。前几天不是出了事嘛,有个病人跑了,这才加强管理的。”李主任说。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苏秀荣和苏光辉赶紧跑出去。果然是唐梅英,在两个妇女的搀扶下,慢腾腾走了过来。二人赶紧扑上去,搀扶住了唐梅英。苏秀荣的眼泪滚了下来,嘤嘤哭了起来。
唐梅英到了门口,看到屋里坐着好几个人,就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轻声喊了一句:“党台长!”一股异味弥漫过来。
屋里的人全站了起来,皱了皱鼻子。他们仔细一瞅,这是唐梅英吗?只见唐梅英脸色灰暗,没有血色,身形憔悴,花白的头发很凌乱,衣服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有些地方撕开了小口子,脚上穿着黑糊糊的胶鞋,一只鞋的鞋帮上开着口子。过去的唐梅英虽然快五十岁了,但穿衣非常讲究,气质高雅,现在怎么成了这样?大家的心里凉了半截。
党宗明、闫伟斌和李济民依次走过去,抓住了唐梅英的手和胳膊,让她赶快坐到沙发上。
唐梅英说,我不坐沙发了,我坐硬板凳。我身上脏,会弄脏沙发的。你们不要靠近我,我好久没有洗过澡了。说着,她坐到了门口的硬板凳上。缓了缓气,唐梅英说:“党台长,我啥事也没有,也没有什么病,因为我多次走访,有人就说我患了精神病,把我弄到这儿。你们可得领我出去,我再也不想在这儿待了,一分钟也不想待,我也再不会去走访了。那个死老头子走了,留下我受这么大的罪,我受不了,快领我走!我要赶快离开这儿。”
党宗明说:“你放心,我们会立即想办法领你出去的,你放心好了。”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有其他病吗?”闫伟斌问道。
“有好几种病呢,轻微的肺炎、心脏病、胃炎和胆囊炎,医生也开了些药进行治疗。”
“没事,好好配合治疗。出去了,我们给你进行全面的检查。”党宗明安慰道。
“那就谢谢党台长,谢谢党台长。”唐梅英不停地点着头,“党台长啊,你们什么时候领我出去?”
“我们会尽快采取办法领你出来,你放心好了。”党宗明说。李济民插言道:“嫂子,你就放松心态,再坚持一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说不定这两天就出去了。”
苏秀荣拍着唐梅英的手说:“嫂子,你放心,有党台长他们呢。再坚持一下,什么也不要想。”
门口来了两位男医生。戴眼镜的一位对李主任说:“李主任,时间到了,是否让病人回去?”
李主任说:“再待一阵吧。”
另一位男人说:“已经过了几分钟了。”
李主任看了看手表,对党宗明说:“党台长,实在抱歉,时间已经到了,让病人回去吧。”
党宗明对唐梅英说:“那你就回去吧,一定要放松心态。”
苏光辉和苏秀荣把唐梅英搀扶出门口,还想继续搀扶回去,那两个男人说:“不需要了,你们留步吧,我们来搀扶。”
唐梅英在两个男人的搀扶下离去。快到下楼梯时,唐梅英转过头瞅了瞅身后,眼睛里是满满的希望。
回来后,党宗明让高丰立即跟信访部门和派出所联系,把唐梅英接出来。
高丰去了信访办,信访办主任说,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力。虽然他们是信访办,专管走访人员,但是想把走访人员接出来,只有公安局有这个权力。
高丰又去了辖区派出所。派出所所长说目前他们还没有这个权力利,得听上面的。情况汇报到史茂堂那儿。史茂堂一听说把走访人员关了起来,就大骂下属,你们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要把走访人员关起来?为什么不事先向我汇报情况,等到捅下大娄子才让我收拾烂摊子吗?难道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进行批评教育?这也违背了我们国家《信访条例》有关的规定,要立马放人,给人家赔礼道歉,并要追究相关部门和工作人员的责任。但一听说是电视台的人,史茂堂沉吟了一阵,又提出让下属等一等,别着急、慢慢来。他说,电视台不是很牛吗?电视台的人不是走访,就是专门找开会的时机去堵我嘛,还告公安局的状。怎么这会来求公安局啦,他们也有求人的时候?那就让他们的人在里面多待几天吧,让党宗明对其下属多管教管教,看谁还敢去告状,去会场堵人、要账。
一听说史茂堂暂时拒绝了,党宗明非常恼火。他想,这是典型的公报私仇。看来,只有去求聂宝山了。没有聂宝山亲自出面,很难领出唐梅英。
党宗明和闫伟斌、李济民一起来到聂宝山的办公室,把情况作了汇报。
聂宝山一听,不对啊,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市如此对待走访人员的,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党宗明说:“部长,没有搞错,是我们亲眼见到的。下午刚上班,我们就去看过了唐梅英。情况确实属实。”
“闫台长和李台长也去了吗?”
“我们都去了,确实是那样。”闫伟斌和李济民说。
“怎么能如此对待走访人员,公安局简直无法无天了。”聂宝山说,“我得问问史茂堂是怎么回事。”说着就拨通了史茂堂的电话,“喂,史局长吗?我有个情况问问。”
史茂堂一听是聂宝山亲自过问此事,就说对走访人员的处理,是经过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我的前任陈国金局长一直在这样执行。
“是吗?是通过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聂部长,确实是这样的。市政府办和市委办还联合发过文呢,我都看过了。要不我让人把文件送过来让你看看。”
“文件就不必送了。你们也不能把走访人员当做病人关起来,你看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已经严重违背了《信访条例》的有关规定。”
“哦,这个我们清楚。只是辖区派出所只负责把人送过去,至于怎么管理那是医院的事,我们确实不知道。”
“电视台的人现在在我这儿,想把人领出来,但医院说必须经过你们同意。否则,就不让出来。”
“哦。”史茂堂犹豫了一阵,“聂部长,只有我们的同意还不行啊,信访部门也得同意,不然把人弄出来,信访部门会有意见的。要是走访人员再闹出什么乱子来,没有人承担责任,我们也承担不起。”
“人在里面已经病得不轻了,要是再待下去,会出人命的。”聂宝山口气变得很严肃,“史局长,要么这样吧,公安局出一个书面的东西,再让信访办出一个,让电视台把人领回去再说。”
“公安局可以考虑,但信访办我们管不了。聂部长,实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否则我也不敢违反有关的规定啊。”
“先把人领出来再说。”聂宝山重重地放下电话,“什么玩意儿,有一点权力就当做棒槌使,把鸡毛当做令箭。还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我就没有见过那份文件。”
随后,聂宝山又拨通了市信访办主任的电话。信访办主任说可以出一个文件,把人先领出来。
高丰去公安局拿文件时,却发现文件与聂宝山跟史茂堂在电话里谈的不一样,文件上只是同意第一专科医院让唐梅英可以保外就医,在本市选择一家正规医疗机构疗治其他的疾病,第一专科医院要派专人进行全程跟踪护理照顾,病人的一切活动和空间只能在选择医院的病房里进行,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一切责任由第一专科医院承担。病人病情好转后,继续在第一专科医院进行专门治疗。
信访办的文件则是这样写的:唐梅英同志,因能够重新认识自己的言行,对自己的错误行为深感自责,认识到位,同意家属、单位领走本人。
拿着两份意见不统一的文件,高丰和苏光辉、苏秀荣去第一专科医院领人时,果然遇到了麻烦。医院领导说,公安局的文件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只能严格执行,不能违背,否则我们要承担一切责任。我们实在承担不起。你们领人可以,必须按照公安局文件执行,否则,我们就不予配合。
高丰把情况向党宗明作了汇报。党宗明又向聂宝山作了汇报。聂宝山大骂史茂堂,说他是个滑头,明明说好的事情却变了卦,这是典型的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的恶习。
“那现在怎么办,部长?”党宗明请求道。
“还能怎么办?”聂宝山说,“先联系好医院,把人领出来治疗再说。”
经过协调、联系,唐梅英住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市专科医院派出三名女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护理。唐梅英的家属带来的饭菜,先由护士检查,合格后再让病人用餐。唐梅英上厕所、到院子里活动,都有护士护理、照看,不能超过规定的时间。唐梅英不能擅自走出医院大门。
苏光辉和苏秀荣多次跟专科医院协调过,说病人病情得到控制,情况有所好转,看能不能出院。专科医院说不行,只要没有市公安局的许可,只能维持现状。而且,公安局一旦说其他的病情治疗得差不多了,就得回专科医院。
唐梅英一听还要回专科医院,脸色大变,神经紧张起来,说:“我再不去那儿了,那不是人待的地方。秀荣啊,你们可要想办法。”
苏秀荣说:“嫂子,你别怕,我们会想办法的,一定不会让你再去那儿。”
电视台跟专科医院也做了大量的协调工作。医院说,跟他们协调没有用,关键要跟公安局协调好。电视台就跟公安局协调,公安局还是不买账,说走访人员的一切他们也做不了主,只能由上级部门决定,具体由市委办和市政府办决定。公安局仅仅是执行决定而已。
党宗明就对苏光辉和苏秀荣说:“我们想想办法,你们也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能让唐梅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