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皮娃娃体内注入高压的氰酸气,它膨胀起来的姿态充满了毒。我说过,总会有人死在欣愉身上。
相猫馆
令人厌恶的房子,在小巷尽头等待着,我能感觉到,那房子在呼吸。
一幢破旧的老屋,约有百年历史,青砖剥蚀,枯萎的植物像干涸的血管爬满墙壁。一盏白炽灯泡在檐下摇晃,散发着凄凉阴森的橙色光芒。我怀里的猫忽然叫起来,声音细小,让我毛骨悚然。它在催促我。
我跌跌撞撞走过去,看到门楣上的三个字:相猫馆。大部分字迹已经脱落,紫黑色的木质凹槽如同一个眼窝。我推开松木大门,那猫忽然一纵,从门缝挤了进去。
院里一片黑暗,毫无声息。对面的小屋亮着灯,一张女人的脸贴在窗户上,她的眼里先是充满迷茫,然后一瞬间,就变成了令人奇怪和恐惧的热忱。她看到了我的猫。
我走进屋子,她已经坐到了桌子后面。猫蹲在一只瓷盘里。
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猫身上充满血腥味。”我愣了一下,目光扫过桌面,玻璃板压着她的名片——相猫师:李欣愉。
我又将视线投到墙上,满眼都是猫的照片,一只白身而嘴边有花纹的猫,标牌写着:衔蚁奴。一只白身黄尾的猫,标牌写着:金簪插银瓶。
我不禁看了看自己那只猫,通体纯黑,尾巴雪白,难道是……
“这些都是入格的猫。而你这只昆仑妲己,却显得太妖异了。”李欣愉沙哑地说。正如我不喜欢她的相猫馆一样,我也不喜欢这个女人。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头发遮住面颊,露出的一只眼睛荧亮闪光,仿佛能看透一切秘密。
“为什么说它身上有血腥味?”我冷冷地问。
“它谋杀了一只公猫。”李欣愉的嘴角有一丝笑意。然后,她眼里那种茫然的空洞又出现了,刹那间变成了邪恶的兴趣。“如果你想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不,我不想听!”我压抑着歇斯底里的尖叫,越来越讨厌她的目光。
李欣愉微笑着,炽热的情绪达到沸点:“它爱上了另一只公猫,可能是名叫狸奴的猫,也可能是名叫焚虎的猫,不管怎样,它为了那只猫,谋杀了自己的老公。它可能直接咬死了老公,也可能是送给老公一块食物,而那食物里掺着鼠药。”
我全身缩成一团。记得于文松说过猫是残忍而聪明的生物。猫的基因与人的基因只差百分之五。猫假装温柔、怯懦,是因为它们体型太小,猫只是在等待报复机会。
于文松是我的老公,我们结婚五年。漫长的五年。
我站起身,用力抓住我的猫。它突然尖叫一声,肺腔传出呼噜呼噜的低吼声,灯光下,它的瞳孔变成了邪恶的紫蓝色。
“它喜欢这里,”李欣愉一只手轻轻抚摸猫的背,“也许它和新情人约好了,要在这里等。”
我从相猫馆逃出去,独自穿过小巷。我仿佛听到后面有脚步声,窸窸窣窣,仿佛一只虫子在啃噬树叶。我冷汗淋漓、汗毛倒竖,但我不敢回头。
人皮娃娃
皮肤很有质感,我喜欢摸上去滑溜溜的感觉。这种娃娃是从网上邮购的,据说在日本,他们用死人皮制作这些东西。我给这个娃娃起名欣愉,的确太巧了,其实我本来是给它起的猫的名字——清朝的皇宫里,有只猫就叫欣愉。
欣愉也需要充气。我知道很多男人私下给自己准备了充气仿真娃娃,于文松就有一个,但我们同居后,他悄悄把那东西毁掉了。男人就是这样,一旦欲望找到了新的出口,便会有归宿感。
我买的这个人皮娃娃,于文松并不知道。她没有丝毫色情的意味,相反,如果有人突然看到她,会感到弥漫不尽的恐怖。她穿着深蓝色的长袍,脸上有种淡淡的忧愁,她的皮肤并不是纯洁的白色,所以她的眼睛也显得很朦胧,眼球是浅绿色,瞳孔是墨绿色,眉毛稀淡,几乎看不见。她抿着暗红色的嘴唇,关闭了很多秘密。它的头发长长地垂下来,我摸得出来,那肯定是真人的头发。
与欣愉配套的,还有一只猫。它们连成一体,充气膨胀起来,谁也离不开谁。
猫伏在欣愉怀里,前爪伸出来,搭在欣愉的肩膀上。猫是光滑的白色皮毛,耳朵支楞着,瘦削的脸庞像一只狐狸。猫有一双杏核眼,琥珀色的眼珠瞪着,从三瓣嘴里吐出半条红舌。
在夜里,我能看到猫蠕动着三瓣嘴,眼珠慢慢转动,斜睨着我。咝咝的颤鸣从猫的嘴里飘出来,它的舌头,分岔的舌尖向上卷起,从嘴里吐出来,伸缩着,不断抽打着空气。欣愉的嘴唇也在蠕动,低低哼唱一首歌。我们家因为它的歌声而悸动起来。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死在它身上。
“你为什么盯着我?”
于文松突然醒来,我能体会出他的不安。他睁着惺忪的睡眼,眼泡有些浮肿,白天阳光下儒雅俊朗的脸,此时变得松驰疲倦,好像受尽了折磨。
“你为什么盯着我?”他嘶哑地问,“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你晚上不睡觉吗?”他愤怒地低吼,像一只公猫。
我静静地凝视他,以前,他说我的目光很妖艳,总能令他燃烧。以前,我们整晚拥抱,而不像现在这样,我孤单地盯着他睡梦中的脸。我猜得出他的梦飘向了哪里,透过他的眼皮就能看到。
他的近视程度挺深,平时戴着眼镜显得风度翩翩,但是在昏暗的床上,摘掉了眼镜,他的面容扭曲了,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一个陌生丑陋的男人躺在我身旁。
我继续凝望他。这是一个古老的咒语,确保他每次醒来就有一对凝视他的眼,这样能唤醒爱情,或者比爱情更残酷的东西——爱的破碎回忆。
“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于文松绝望地说。他快崩溃了。
我慢慢伸出手,到他的睡衣里,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我喜欢摸上去滑溜溜的感觉,非常好,非常有弹性。我轻轻捻弄他的乳头,他告诉过我,那两个小东西是他的激情按钮。
我把于文松的睡衣解开,饱满的身体贴上去,挤压他。于文松瑟瑟发抖,欲望伴随着惊疑。他把我扶起来,紧紧握住我的乳房,呼吸急促。我坐在他胯上呻吟,但我不看他的脸,我闭上眼睛,这个陌生扭曲的面容被我关闭了。
然后,那个人皮娃娃出现在左前方,周身镀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四周传来噼噼啪啪的颤鸣,欣愉忽然变成了黑色的剪影,向外扩散着,边缘像水波一样荡漾。我能看到它的暗红色嘴唇,它的脸和那只猫融为一体,变成半猫半狐的怪东西,三瓣嘴蠕动着,舌头吐出来,分岔的舌尖不断抽打着空气。
歌谣声响起。我们欢爱的床,因为她的歌声而悸动起来。
“不!”凄厉的喊声,是于文松发出的。他猛地推开我,赤裸的身体痉挛着:“你在喊什么?”
“欣愉。”我说。“欣愉!”我又重复了一遍。
妖异的歌声仍在飘荡。另一个女人的灵魂浮在我们头顶。
皮影戏
每次看到月亮,都有相似的感觉,冰冷暗淡,像肿胀的死人脸。
我的眼睛湿漉漉的,在照镜子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露出怪诞的微笑。我发现我也学会了那两种情绪,从麻木的空洞突然到邪恶的兴趣。处在爱情的两极,女人,总会流露出令人恐惧的热忱。
我把视线从镜子移到窗外,继续欣赏月亮。结婚五周年纪念日过后,我看月亮,就变成了那种样子。也是在那天,我得到了昆仑妲己。
那是一个飘雨的夜晚,于文松没有回来。我想他一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很忙,他的动画公司正在制作一部卡通连续剧。别人很难想象出,儒雅沉静的于文松,其实也有孩子气的幽默感,当年我就是这样被他诱惑的。
我躺在浴缸里,还在想他,想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情景。爱情诞生在那个浪漫的午后,我去看一个民间剧团的皮影戏演出,于文松就坐在我身旁。我们都喜欢这种另类的艺术,一起笑,一起叹息,就好像早就认识一般。
皮影戏结束后,他邀请我去咖啡厅。我们聊了很久,话题非常丰富。他很惊讶我的职业,漂亮的电子工程师,感性和理性的完美结合,他的眼里出现了强烈的火花。我们又说到了宠物,当然离不开猫,就在那次,于文松提到了猫的基因。然后我们自然而然谈到那出皮影戏。
那是来自清朝的传统剧目,我们都对“女主角”印象深刻。那是一个暗褐色的皮质女人,身高约一尺,在灯光映衬下,能看到身上镂空的花纹。那女人爱上了一个僧人,便与僧人合谋毒死亲夫。事发后,僧人被斩首,而女人凌迟而死——据说历史上确有其事。
我和于文松争论起来,为什么女人要忍受最残酷的凌迟?于文松说了一句话:因为女人在爱的时候最痛苦,所以身体上也要经受千百次的疼痛。为这句话,我居然哭了。说不上为什么,我有点恨他,爱情,大约也是在同一刻产生的。
门外突然传来“嘭”地一声,我惊醒过来,侧耳倾听,不是于文松。我继续往身上撩水,我喜欢洗牛奶浴,全身浸泡在浓郁的牛奶泡沫里,会让我安静下来。我昏昏欲睡,当我再次低头时,我看到白色的水面有个半圆形的东西,像一个头盖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随手去捞。然后我尖叫一声,后背猛地贴在浴缸上。
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浮上来,三瓣嘴,瞪起紫蓝色的眼珠。那是一只猫,脸上淌着牛奶,伸出分岔的舌尖,嗖嗖地舔着鼻子。它黑毛倒竖,突然向我扑来,我凄厉地怪叫,连滚带爬逃出浴缸。在门口,我回头再看,却什么都没有。
我想我太累了,裹着浴袍回到客厅。这时,门外又传来“嘭”地一声,透过猫眼什么都看不到。我打开门,发现门口蹲着一只黑身白尾的猫,和我刚才做的梦一模一样,它就是昆仑妲己。
监视
我总在想,如果我能生个孩子,于文松就不会疏离我。但那只是假设,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看的那出皮影戏。伴着凄凄哀哀的弦乐,那些在灯光背面移动的影子,只不过是男人在帝王情结下掩盖的罪恶阴影。男人可以妻妾成群,而女人却要从一开始就忍受痛苦。凌迟,这就是爱情的代价。
我打开电脑,画面跳出来,摇晃着,屋里的景物在移动。在灯光背面,拖长的影子呈现可怕的形状。
我斟满一杯酒,HAUTBRION红酒,八大名庄的优品,本来是为了庆祝五周年结婚纪念日的,却只能独饮了。
“为什么盯着我?”说话声从画面背后飘来,男人的声音。
“你说谁?”女人的声音。
画面继续移动,但摇晃的频率减缓了,载体正逐渐安静下来。
“那讨厌的猫,它一直盯着我,让我想起我老婆。”男人的声音松驰疲倦,好像受尽折磨的公猫。
“你又想你老婆了!”女人压抑地低吼,像一只愤怒的母猫。
“不是那个意思……”
画面终于安静下来,一个侧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占据了右侧的三分之一。越过那个赤裸的肩背,能看到墙上的照片——衔蚁奴,金簪插银瓶,都是入格的猫。
一条雪白的手臂伸出来,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光滑的皮肤闪着光泽,我不禁想起了那个人皮娃娃,她们也是配对的一套。我微笑,眼泪涌出来,把键盘打湿了。
画面变得湿漉漉的,赤裸的身体开始纠缠。于文松的脸突然充满屏幕,这个角度很好,我的昆仑妲己终于找到了准确的位置。它在凝视于文松。
“别看它,”李欣愉用力掰过于文松的脸,让他面对着自己,“我漂亮吗?”
于文松将脸埋进李欣愉的双乳间,喘息着。李欣愉开始呻吟,手在于文松背上抓挠,留下一道道血印。我甚至怀疑……也许就是这样的:李欣愉知道我在监视相猫馆。
“我好像看到你老婆了。”李欣愉沙哑地说。
于文松猛地停下动作:“你们见过面吗?”
“远远地看到过,你跟他在街上,我恨死了。你还和她做爱吗?”
“我心里只有你,一到她身上就不行了。”
“骗人。男人就是猫,只要有腥味儿就往上扑,你不是吗?”
“你也是猫啊,你是天赐的尤物。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和你做爱的情景,我最喜欢你弓着腰的样子,还有你的叫声,你再叫几声我听听。”于文松疯了似地冲刺起来。
“你老婆……她好像来过这里。”李欣愉尖声笑着,死亡般的笑声。
“什么?”于文松嘶吼道。
“那只猫就是她带来的!”
于文松翻身下床,他的身体涨满了整个屏幕。然后,李欣愉也出现了,他们俯身,用一种古怪的、满怀热忱的兴趣,瞪着那只猫。
画面猛地一晃,传来猫的惨叫。屏幕黑了。
死亡气味
据说有种猫能嗅到死亡气味,一旦预知谁将死去,便会静静蹲在那人面前,凝视着。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临终关怀。
于文松杀害了昆仑妲己,他和李欣愉也死在相猫馆。整个事件充满了因果关系。
在猫眼上做一个小手术,把300万像素的摄像头装进去,对一个聪明漂亮的电子工程师来说不算什么。但我知道我有罪,我不该利用一只猫。
于文松把猫掐死了。掐死——这是一种和感情有关的暴力,人们一般不会掐死完全陌生的人,掐死是一种和仇恨相关的凶杀手段。他恨那只猫,正如恨我一样。
他跪在地上清理猫尸的时候,会看到我事先放在床下的人皮娃娃。
充气娃娃睁着浅绿色的眼珠,那茫然的忧愁,转瞬变成了邪恶的兴趣。刚刚杀害了昆仑妲己的于文松,在弥散不尽的恐怖中崩溃了。他从床下拽出人皮娃娃,发现蓝袍上绣着两个字:欣愉。
他疯狂地拔掉充气孔,随着气体喷出的尖啸声,人皮娃娃皱缩卷曲,好像岁月突然露出了歇斯底里的本质,瞬间把一个圆润的人变成一具干尸。
于文松和李欣愉当场死亡。
是的,我在人皮娃娃体内注入高压的氰酸气,它膨胀起来的姿态充满了毒。我说过,总会有人死在欣愉身上。
我的红酒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