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鱼池底部左边角落里那片瓷砖,感觉如同看到一张死了蜘蛛的空网。自以为设计天衣无缝的李南方,却给自己设了一张死亡之网。
鱼贩子
“富则蓄水养鱼,贵则摆弄锦鲤。”李南方说。
李南方不是北京人,却一口京腔,很少说话。他穿着十分讲究,身上不是BOSS,就是阿玛尼。在女人眼里,李南方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阔少。在我眼里,他只是一条捉摸不定的鱼。
其实,李南方不过是十里河鱼市倒腾观赏鱼的贩子。然而,普通的观赏鱼贩子绝对不能整晚包下金茂大厦的顶层,只为和心仪的女子看元宵焰火。
李南方心仪的女子是我的朋友,名叫枝子。认识很多美女,枝子却是其中艳压群芳的一个。是我介绍枝子给李南方认识的。
用李南方的话讲枝子,说貌美如花太俗,她像极了锦鲤中的极品“贴分”。那是一种淡雅却不失富贵气质的锦鲤,通体晶莹,浅浅的金黄由内而外焕发出来。
昭和三色
锦鲤,是日本的国鱼。无论锦鲤的起源如何,但它都是从日本兴盛起来的。
有几个和我生意来往的日本大珠宝商特别喜欢锦鲤,投其所好是商场中较为实用的手段,锦鲤因此成了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那天转遍了下官园没有找到中意的,老朋友王志在电话里说不如去十里河看看。十里河那样的地方不见得会有名品,但我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一个年过三十穿着考究的儒雅男人,在十里河花鸟鱼虫市场不起眼的一角,向我提到“昭和三色”。他便是李南方。
这一驻足,果然就在李南方的百宝堂贵宾室里找到难得一见的“昭和三色”。昭和三色是在日本昭和年间培育出的,体表有红、黑、白三种颜色的锦鲤品种,简称为“昭和”。但其在一龄以下色泽非常浅薄,要在三龄以上才可真正看出它的美姿。
“品相得体,独此一条。”李南方平淡地说,“这条鱼曾获得全日本爱鳞会会长奖。”我马上知道,取舍之间,该如何逗留,于是没有开口问价。
“不是每条都这么贵,三十万也不是它的封顶价。”李南方说完,竟自坐了斟起茶来。
走出店门,回头看着百宝堂的招牌,我回味着李南方刚才的话。
我认定他是贾而好儒。
尸首
最终还是在价格面前顿了足,心头却从此无法放下那条昭和三色,连续几天都梦见。王志说鱼和玉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虽这样劝我,然而贵为锦怡集团老总的王志,却为了收集天下美玉,没有少费心思。
王志和我不算至交,是相互赏识的那种。我相信他搞地皮的手段远远高过我这样的业余玩家。然而王志却说除了玉,一切对他来讲都可重可轻。
为了得到美玉,王志有的时候会独自一人消失好几天,然后兴冲冲地告诉我,又弄来一宝贝。
我理解这兴冲冲意味着什么。一块温润的石头,背后就是一段惊心动魄斗智斗勇的故事。
我就说王志玩物丧志。王志说:“五十步笑百步,百宝堂不也有你放不下的宝贝。”
诚然,放不下就会想办法,虽然明知是损招却不能自已。在商言商的习惯我多年未改,因此把枝子介绍给李南方,我算好了他必然中招。
枝子是苏州人。皮肤好得像刚剥开的荔枝。荔枝不是最适合的形容,还是李南方说得更准确,枝子像极了贴分,通体晶莹温润,泛着恰到好处的金黄。
不久后,我跟枝子打听昭和三色的消息,枝子却说,李南方死了,在黄浦江边发现的尸首。
一盒纸巾抽完。
枝子说她爱上了李南方,这都怪我带她去了百宝堂。枝子像讲故事般回想着他和李南方在一起的每个细节。当说起百宝堂的水池底下的秘密时,枝子却浑身一颤收住了口。我对自己听到的事也深感震惊。
更令我震惊的是,一周后枝子竟然也莫名地死了。
大夫说,枝子是心肌梗塞发作。
和枝子认识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她身上有这个疾。我潜意识里觉得事情有异。李南方死了,枝子也死了,这是邪门的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
身边突然死掉两个熟悉的人,我有点害怕。静静地看着池塘中的宝贝,那些活色生香的精灵却是无忧无虑。忽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梦寐的宝贝——昭和三色,竟也混迹于此。
那条荣获大奖,三十万不封顶的昭和三色,正悠闲地在我的水池里摆弄它迷人的身段!
玉玲珑
我和王志住在同一个别墅庄园。我把自家的游泳池改成了池塘,错落了假山,小拱桥,还有大型绿色盆栽。枝子曾说:“你和别人不一样,光秃秃的游泳池改成了苏州园林。”
“呵呵,因为我不会游泳。”我说,“如果你想游,可以去王志家玩。”
每当我提起王志,枝子就会闭嘴。显然她对王志并无好感,虽然身上一直挂着王志送她的玉玲珑。
我和王志有一个同样的习惯,不养女人。周围美丽的女子不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交往。王志送枝子玉玲珑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痴迷锦鲤,却时常不满足于自己池塘中的美品。池中已经养了不下数十尾御三家,我却迷上了红白黑三色相间的昭和三色。正如王志痴迷于美玉,却时常叹息自己的藏品拿不出手。
秘密
我看着自己池塘中从天而降的昭和三色。
“老三,这条昭和三色终于到手了呀。”王志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枝子呢?”王志四处瞅了瞅。
“心肌梗塞,死了。”我心头很不是滋味。
“哦,真的死了呀,那个美丽的小生命这么脆弱。”王志自顾盘着手里的玉,神色平静。
良久,我不作声。王志终于将眼神从玉上挪开,郑重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下周枝子入葬,你帮我带了花去吧。”我说,“我不想去。”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有点害怕。这一连串的事太出人意料了,真不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枝子未说完的百宝堂贵宾室池下的秘密让我耿耿于怀。总觉得那条莫名其妙跑进我池塘里的昭和三色像一个邪恶的幽灵。
水池下的秘密,一定跟李南方的死有关。我直觉地认为。
枝子
王志来了电话,说枝子的后事办好了。
枝子就好像池中那尾贴分,她的影子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哀怨的眼神刺痛着我。而更令我恐惧的是,那尾昭和三色,竟然像极了举止优雅的李南方。两条不言不语的幽灵。
“陪你出去散散心吧。”王志说。
“帮我照顾好了家中的池塘吧。”我笑了笑说,“我打算一个人出去散心。”
“不至于吧,”王志好奇地问,“枝子对你那么重要?”
我摇摇头说:“你不懂。”王志笑得很邪,说:“你这个臭老三居然也会迷上女人。”
没有告诉王志我的行踪,我径自来到青岛。青岛有中国最美的海岸线。而这个城市最让我难忘的,就是在这里认识了枝子。
秋高气爽。碧海蓝天金沙滩。心情却难以平静。
就在转弯的时候,我的车差点撞到了电线杆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幽灵般自我车头一闪而过。
枝子!我把头探出车窗大声喊她的名字。其实我更希望她不是枝子而只是自己认错了人。可是她回头了。
枝子,果真是枝子。
她没有变,依然楚楚动人。只是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
过河卒子
“百宝堂,真正的老板并不是李南方,而是锦怡集团的老总。”
“王志?这怎么可能。锦怡集团下涉多个领域,没必要在鱼市也插上一脚,况且王志并不爱好收藏活物。”
“三哥,你真单纯。”枝子叫我三哥是受王志的影响,枝子有点着急地说,“在王志眼里,你也不过是一条鱼。”
我想起和王志的相识。初到北京开珠宝店时,王志帮过我的忙,给我介绍了很多客户。熟了以后,我受王志的影响也尝试玩一些地皮,很多窍门是王志教给我的。王志说他欣赏我的聪明,如果能和他一起干定会前途无量。论实力我没法和王志比,然而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现状足以令我心安。
我欣赏王志对玉的执着,以及洁身自好的品性,把他当作在北京可以相互谈心的哥们。
“三哥,还记得我身上的那串玲珑吗?”枝子望着我。
我知道那是王志送的。当我带枝子到北京以后,王志是第一个见到枝子的男人。王志说他喜欢这个妹妹,愿意像亲人那样帮助枝子。我对王志很放心,因为我也一直把枝子当妹妹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当我提起王志的时候,枝子总是不开心。
“三哥,你仔细想想是谁提醒你带我去百宝堂的?”枝子的话令我觉得越来越紧张。
我喜欢带枝子这样国色天香的女子出入一些需要洽谈生意的场所,但从没想过要带着枝子去买锦鲤。对了,是王志。那次一起喝茶的时候,他说,既然老板是年轻男人,为什么不带着枝子去呢?后来,枝子却真的爱上了李南方。
“李南方其实是一个杀手。他表面上是百宝堂的老板,其实不菲的收入是靠着帮王志搞玉得来的。每次王志看好的玉,都会先礼后兵,巧取豪夺。”枝子幽幽地说。
我心里震惊无比,觉得一切像是天方夜谭。
“李南方就是王志的小卒子,他不敢爱我。李南方说他只是一个过河卒子,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河边了。”枝子的眼睛升起了水雾,“接着说道,我并没有心脏病。那天晚上我其实是犯了毒瘾。在医院里我买通了大夫,才借势偷偷离开北京。”
“是李南方给我注射的毒针,他说过让我上瘾能救我性命。王志知道我的命运掌握在他手里了,所以才没有除去我。其实当初把我安排在你和李南方之间,王志说是要我和李南方帮他完成一笔大单。”
“大单是什么?”我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是你,三哥。”
我怔住,感觉头脑中一片空白。
“你公司在闹市区买下那片旧民居的地皮,估计不久就要因违规被没收并重新拍卖。你带着我去谈判,我却把一切告诉了王志。三哥,原谅我的被逼无奈,王志是个什么事都敢做的人。”枝子不敢看我的眼睛,低下头继续说,“王志掌握了你取得地皮的法规漏洞,并许诺了某重要领导一块玉,一块价非常昂贵的玉。那块地在不久之后会落到王志手中。”
我听得脑子嗡嗡作响,那块地是我费尽心血买来建珠宝城的。买下那块地是我认为自己这一生最有魄力的举措,那些老居民有多难缠我是想都不愿再想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血腥。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的故事在我身上上演。而吃我的人就是我身边和颜悦色的好朋友王志。
锦鲤中有一个品种名字叫白泻,黑白相间的花纹,黑多过白,十分聪明机警,却又总是从容沉着。以前我总是把王志想成白泻,欣赏王志的沉着和聪明。但我从未想过,他的聪明和沉着会同时用到我身上,彻底粉碎我一辈子最大的梦想。
富则蓄水养鱼,贵则摆弄锦鲤。这话就是他教李南方的。
我的大脑停止了运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枝子。她口中出来的分明不是字,而是一团团邪恶的火。
“那么百宝堂水池里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忍不住问。
“是那块玉,枣红皮羊脂白的和田籽玉。”
征服者
回了北京后,我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别墅,而是天天在三里囤酒吧里买醉。楚楚可人的枝子时常出现在我眼前。可怜的李南方最终还是没能带着枝子摆脱王志的控制,那块用以要挟王志的玉却回到了王志的手中,而李南方也因背判受到了主人的严厉惩罚。
王志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酒吧里,端着洋酒,绅士般看着我。“老三,回来了也不通知哥们一声。”烂醉如泥的我看着这个幽灵,说不出一句话,瘫倒在吧台上。
醒来的时候,我在王志的别墅里。他在摆弄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玉,足足有十公斤的红皮籽料羊脂白玉。王志笑得很得意:“老三,你知道为了这个宝贝我费了多少劲吗?”
我摇了摇还疼得厉害的脑袋。
“你当然不知道。为了这个宝贝,我失去了一条最忠实的狗。但是我要得到的东西,一定都能得到的。”
我斜楞着眼看着得意忘形的王志,脑子里一片空洞。
我突然想到,原来玉也是王志的工具。王志是一个天生的征服者。没有原因,他只是想要征服他自己能触及的一切。
清炖鲤鱼
百宝堂。
玉件摆设和锦鲤一样不缺,贵宾室的桌上还摆着李南方那套景德镇茶具。只是新店主端着粗犷的玻璃大瓶滋滋地灌啤酒,那姿态令人生厌。
驻足,我看到了鱼池底部左边角落里那片瓷砖,感觉如同看到一张死了蜘蛛的空网。自以为设计天衣无缝的李南方,却给自己设了一张死亡之网。
当晚,王志约我吃饭。我心里很明白,王志也该收网了。
酒过三巡。
“无论何时何地,王志都这么从容。老三,我喜欢你的聪明。聪明的人应当懂得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我没说话,像一条等待屠夫手起刀落的鱼。
“那宝贝本来就是我的,玉随有缘人,别人藏到哪里都没用。”王志斜视着我说。
冒失的李南方的确是低估了王志,满以为那块玉可以成为他和枝子的幸福守护神。李南方为自己低估王志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我呢?在王志面前还敢有什么侥幸的想法吗?
“白哥,前些日子我家那条小鱼劳烦您费了这么多心,以后小弟这里要是有您稀罕的东西自会相送。来来,我先干为敬。”我一口喝下杯中酒,冲着王志傻傻地笑。
王志喝了很多酒,却依然不失风度。
“老三,一会儿我还要陪客户,我得先走一步,菜金付过了。对了,有道菜还没上,你自个儿慢慢吃。”王志做事不容商量。
清炖鲤鱼。
服务生端上来的时候,我一下吐出来。
已经面目全非的昭和三色。鱼身浸在雪白的汤里。
呼吸
我坐上归乡的列车,看着车窗外依次倒行的风景。王志,李南方,枝子,百宝堂,昭和三色,还有那片吞下我多年心血的老民宅,一一经过我的眼前。
“稳下心来定下神,讨个媳妇生个娃……”我不自禁地哼起家乡流传的小调。
没有觉得太多悲哀,反倒庆幸,我不像盘子里那条昭和三色。在这个花花世界里,我还能呼吸。也许正如王志所说,我更像一个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