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看看!看看!这是谁呀!”拐子叔看到我和落荒来了嘴里含着饭含混不清地说道。
“呵呵!”我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并没说什么。
拐子叔抻着脖子把嘴里的饭很费力地咽了下去,然后接着说道:“奇奇,你可是好久没到叔的摊子来逛啦!拐子叔可是天天都在惦念你啊!”
“呵呵!”我又呵呵地笑了两声,我是由衷地想笑,因为拐子叔说他天天都在惦念我让我感到很开心。我知道拐子叔这话是从真心里说的,并非虚情假意。我认为只要是从真心里说出的话都珍贵,不管是谁说的!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凡是假话,无论谁说的也无论说得多好听,因为并非从真心里说出来,听着总没趣儿。
其实,只要不是傻瓜,真话还是假话一听就能听出来,我相信就连落荒都能分辨得出真话假话来。
“拐子叔,你吃的这是什么饭啊?是午饭还是晚饭啊?”想起现在早过了午饭时间,而晚饭的时间还没有到,我便忍不住问道。
“嗨,什么午饭晚饭的,我一个人哪还管这些?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
“怎么我看你的饭好像一点儿都不热啊?”我又问,落荒却不听我们说话,顾自在一边拼命地用鼻子挨件儿地闻零零散散摆放在地上的拐子叔用来修车用的那些个东西。
“还热饭呢,冷饭有一口吃就不错了。我成天在外面摆摊子,又没有火,往哪里去热饭呢?”拐子叔说道,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嘴里扒饭盒里的冷饭冷菜。
“经常吃冷饭肠胃会生病!”我说。
“那也没办法!原来我那个疯媳妇在的时候,我还能吃上口热饭。别看她疯,但是她却会弄饭。也别看她傻,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却知道每天给我送热饭来。自从她死后,连个给我送热饭的人也没有了,也就只能吃冷的了!”拐子叔说的这些话听上去似乎很凄惨,不过拐子叔却是笑呵呵地冲我说的。本来我的心已经准备好了凄惨一下的,可是看见拐子叔笑着说话的样子,便怎么也凄惨不起来。拐子叔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很凄惨似的,既然他自己都不觉得,我又为什么要替他凄惨呢。
“奇奇,我听说你的学习进步很快呀,听说不但考了第一名,还在什么大会上演讲?”
“你是听谁说的?”我问。
“那天小唐她爸到我的摊子上来修车……”
“一猜就是他!”我撇了撇嘴说道。“整天就知道闲扯!”
“这是好事儿啊,你还怕别人知道?”拐子叔笑着问。
“怕倒不怕,可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说。
“别人有了这么大的进步,自己还要到处说去呢!你倒好,有人给你宣传你还不高兴!你这孩子还真是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呢!”拐子叔继续笑着说道。
“拐子叔,咱们别再说这个了,真的没意思!”
“好啊,既然奇奇不喜欢说那叔就不说了。”
“拐子叔,就要过年了,你过年跟谁过呀?”我突然想起小姨要回来过春节的事,立刻又来了兴致。
“跟谁过?”拐子叔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我们家就剩我自己了,你说我能跟谁过?跟自己过呗!”
听了拐子叔这话我的心竟然立时就凄惨起来了,尽管拐子叔还是笑着说这话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替他凄惨。我想我虽然不能像那个萝卜头那样要什么有什么,尤其是要妈妈有妈妈要爸爸有爸爸,但是我起码还有老妈和小姨可以和我一起过年,可拐子叔却只能一个人过年。
这可真是太凄惨了,我认为真的没有比过年的时候一个人过更凄惨的了。再想想拐子叔整天一个人过日子实在是太冷清了。我是很怕冷清的人,本来我还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够冷清了,却不知道还有比我冷清十倍百倍的人,这会儿我倒反觉得我的日子其实还满舒心的了。
看着拐子叔不停地往嘴里扒冷饭,我真想邀请他跟我们一起过年,可是我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因为我老妈是绝不会同意的。
“奇奇,快回去吧。这里太冷了,就要过年了,当心别感冒了!感冒了可就没胃口了,没胃口了还怎么吃好吃的呢?”在拐子叔的摊子那儿呆了大约半小时后,拐子叔便撵我回去。
“好吧!”我准备听拐子叔的话,因为我确实感到很冷。不过我又想我只不过就在这儿呆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这么冷,那拐子叔在这儿修车一修就是一天,连手套都不能带,有时候还要用冷水洗那个车带之类的,那不是更冷?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拐子叔就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就像蚕豆爸靠卖蚕豆吃饭,老棉花糖靠开小卖店吃饭,我老妈靠在酱菜厂腌菜吃饭是一样的,说到底,谁愿意干这些事呢?可是不愿意干又怎样呢?人总得养活自己吧。
如此看来,这世界上不如意的人又岂止我一个呢?什么是不如意?按我的理解就是不能为所欲为地活着。既然大家都不能为所欲为地活着,我想我也大可不必为自己不如意的境遇感到委屈了。
“那,拐子叔,我走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好啊,奇奇!等天气暖和了记得常来逛逛,你常来跟叔聊聊天叔就不会寂寞了!”
“我会的!”我立刻保证道。
“我们奇奇可真是个好孩子啊!”拐子叔再一次用十分由衷的口气称赞我道。
离开拐子叔的修车摊,我和落荒沿着马路往家的方向走。因刚来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事儿,没有细看,这会儿才发现马路两边不知何时竟已多出好些卖年货的小贩,几乎每个小贩的摊子上都有对联、福字和灯笼之类,放眼看去,红彤彤的一路。
我和落荒正一边走路一边左顾右看,忽然听见身后啪地一声巨响,我吓了一大跳,身子忍不住紧跟着那声巨响一抖。我看见落荒在拼命地摇尾巴,显然也吓着了。
我定了定神之后忍不住回头去看,想看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看我差点儿没笑出声儿来。我发现一个带着围裙的女人坐在一只水桶里,水溅了一地,旁边还躺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春晖裁缝店几个字。
那个女人连着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可是她的屁股整个都坐进了水桶里,根本就站不起来。见这情形,我连忙跑过去帮忙。我先是去伸手用力拉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借着我的力总算勉强站了起来,准确地说是半蹲着,因为那只水桶还紧紧地扣在她的屁股上呢。
我于是又转到她的身后去,用力把那只水桶从她的屁股上拔了下来,水桶里余下的水洒得满哪儿都是,还把我的裤子弄湿了一大片。
“哎呀,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姑娘!”那女人转过身来对我说。
“不用谢!可是你怎么会坐进水桶里去呢?”我忍不住问到。
“那只水桶是我刚才擦窗户用的,擦完窗户我想着把这个招牌挂上去,结果没站稳连人带招牌一块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了。”那女人一边说一边去捡那个写着春晖裁缝店的招牌。
我往周遭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果然有一把椅子,正摆在一扇门的前面,而那扇门的上方果然悬着一个空的铁架子,一看就是挂招牌用的,然而此刻却并没有什么招牌挂在上面。
那女人把招牌从地上捡起来之后便将它面朝里立在了墙根儿底下,然后又去把摆在门口的椅子也挪到了墙根儿底下,我这才发现那女人走路的时候竟然一跛一跛的。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哪里摔坏了,连忙问道:“你是不是哪里摔坏了?怎么好像不怎么会走路了似的。
“没怎么着!我这腿是打小落下的毛病,走路一直都这样!”
“哦,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摔坏了呢!”我说道。
“小姑娘,真是谢谢你了!”
“这没什么啦。”
“你可真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哎呦,你看看,这裤子都湿了一大片,快跟阿姨进屋烤烤火去,这天儿这么冷,一会儿准冻住了!”
“不用了,没关系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没关系?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这么小的年纪,哪扛得住这个冷法!再说,我的裤子也都湿透了,这会儿我都要冻僵了,快听阿姨的话,跟阿姨一块儿进屋烤烤火去!”
“可是……”我低下头看了看一直在我脚前脚后乱窜的落荒。
“嗨,你这孩子,带它一块儿进来吧!只是别嫌弃我这破屋子就行!”那女人又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扯过我的手一跛一跛地把我扯进了她的屋子里,落荒好像也听懂了她的话,紧跟着我们进了屋子。
这还真是间破屋子,说实在的,叫它屋子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在我看来应该称它为棚子更为准确。
这所谓的屋子的墙壁不过是一些破木板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巴而已,因为有几块泥巴脱落了,所以看得见里头的破木板。
而“屋子”的顶棚竟然是一层薄薄的铁皮,个别地方漏了洞,隐约看得见天上的亮光。门的左手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窗子,她刚才说那个水桶是擦窗子用的,想必擦的就是这个窗子了,因为整个屋子就属这个窗子最明净了,一看就是刚清洁过的。
那窗子的下面摆了一台半旧的缝纫机,缝纫机的左手顺着墙壁用破木板搭了一个台子,上面摆着一个比缝纫机还要旧的电熨斗,而一些布料则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的地方。
搭了台子的那面墙壁的对面拉了一个蓝布帘子,我猜帘子的后面应该是一张床铺。而屋子正中央的地上有一个铁皮炉子,炉子里正生着旺旺的火。
要说这屋子里还有一点繁华的迹象的话,那就得数这炉火了。炉火烧得很旺,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这种旺旺的炉火了,我只记得小的时候在外婆的家里见到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炉火让我感到十分的亲切和温暖,一时竟舍不得离开了。落荒好像也知道那里暖和,立刻在炉子根儿下找了块地儿,很舒服地趴下了。
“来,坐到火炉旁边,离火近些!”那个女人一边张罗着一边一跛一跛地拿了个凳子过来放在了火炉边上,我像被施了魔咒一样,乖乖地坐到了凳子上。火炉可真暖和呀,我只觉得一阵阵的热浪直往我的脸上扑。“真暖和呀!阿姨,你也快来烤烤吧!”我说道。
“好的,我这裤子都湿透了,我得换下来。你先烤着,阿姨一会儿就来。”那女人说着又一跛一跛地走到那个蓝布帘子跟前,一把撩起帘子走了进去,就在她撩起帘子那一瞬我清楚地看见那帘子后面只摆了一张单人床。
看来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了,可怎么会呢?她难道没有家人吗?她的年纪看上去跟我老妈差不多,怎么可能一个家人也没有呢?想必她的家人并不住在这里。
我正一边烤火一边胡思乱想时,那个女人已经换好了衣服从帘子后面一跛一跛地出来了。她手里抱着刚才弄湿了的裤子走到火炉边,又随手拉了一只凳子过来,也在火炉边坐下来,开始一点一点很认真地给她的湿裤子烤火。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儿?附近吗?”那个女人一边给裤子烤火一边问道。
“我叫蒋小奇!就住后街,离这儿很近!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杨玉环!”她说。
“那个好像是杨贵妃的名字!”我说。
“你这个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的,连杨贵妃叫啥都知道!”
“那咋不知道,全世界有几个杨贵妃呢?”我说。
“没错,我和杨贵妃的名字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没人家那么好命!人家有皇帝宠着,我呢不过是个没人理会的孤老婆子!”
“你一个人?那你家里人呢?”
“没有家里人,因为我脚有毛病,我爹妈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把我给丢在一个火车站了,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他们怎么能那样呢,你是他们的孩子呀!”我不禁感到有些愤愤然,心里对这种连自己的孩子都扔的爹妈很是不满。
“嗨,扔孩子的多了,被爹妈给扔掉的也不只我一个!”那女人竟然笑着说道,仿佛被爹妈给扔掉是件很开心的事似的。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我实在有点不理解她的表现,于是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可难过的,都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找他们理论去?再说我又上哪儿找他们去?我早不记我原来的家在什么地方了。不如都忘了算了,人啊,能活着就是好的!现在我又有了这个裁缝店,我知足了!”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裤子翻了一个面继续烤火。
“那你一个人怎么长大的呢?”我问。
“嗨,怎么还不能长大?有人养的家狗能活,没人养的野狗也能活,只不过家狗是个活法儿,野狗又是一个活法儿。”
“可人和狗怎么能一样呢?”
“人和狗是不一样,不过动物界的生存之道却都差不多的,人也是一种动物!”
“听你说话好像也上过学似的!”
“断断续续地认了字,不过都是偷听偷学,没正经去过什么学校!后来又自学了一些东西,看了不少的闲书。”
“我说么,你说话不像是没念过什么书的人!”
“我当初是没办法才拼命学着认字看书的,我得生活,可是我又没本事,又没人教我,只能上书里头学去!”
“那你也没有老公和孩子吗?”我忍不住继续问道,我实在不甘心,实在想她能有个什么亲人。
“我没结过婚,哪来的老公和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年轻的时候到处找活儿干,生计无着,居无定所,哪有机会认识谁?现在生活总算渐渐安定下来了,可是我年纪也大了,再不想这事儿了!”
“那这个裁缝店是你开的?”
“嗯,是我开的。我以前在一个专门为残疾人办的工厂里做过缝纫工!后来那个工厂办不下去解散了,我就自己学着裁衣服,我自己的衣服都是我自己做。不但质量比外面买的好,而且也便宜。
后来邻居们见我的手艺好,便纷纷拿了料子来求我,有一天,隔壁的大嫂跟我说你不如自己开个裁缝店,也算是个生计。我一听就动心了。
这不前些日子隔壁的大嫂帮我联系了这个临街的小房子,因为她跟房东认识,说是可以按月交房租,不用交押金,我这才租得起。我急着赶着要在春节之前开张,因为就要过年了嘛,容易揽到活计!”
“哦,原来是这样!我刚才还想呢,我常来这里,怎么没见这里有家裁缝店呢!原来是才开的!”
“是啊,定的招牌今儿才做好,我盘算着赶紧挂上去。可是我这腿脚不好,招牌没挂上,倒把自己给摔了!”
“我认识个人,他肯定能帮你把招牌挂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拐子叔。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腿脚都有毛病,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个人,一个很古怪的想法不知怎么就突然闯到我脑袋里来了,我觉得他们两个实在应该彼此认识一下。
“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吧,呆会儿我自己想办法吧!”
“不会麻烦,他一定会愿意帮忙的!”想让拐子叔认识一下这个叫杨玉环的女人的想法一经闯进我的脑袋,我便立时变得异常兴奋起来。“他就在这附近,你等着,我这就叫他去!”我说着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奔门口去。落荒见我要走,立刻也从地上跳了起来,摇摇尾巴跟了过来。
“你回去趴着吧,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我指着刚才落荒趴着的地方对落荒说道,落荒好像立刻听懂了我的话,乖乖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趴下了。
“杨阿姨,替我照顾一下落荒,我马上就回来。”我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裁缝店的门。
我一口气跑回到拐子叔的修车摊儿,看见拐子叔正在给一辆自行车打气。
“拐子叔!”我气喘吁吁地叫道。
“咦?奇奇,你怎么又回来了?”拐子叔见我又回来了不禁觉得奇怪。
“嗯,我有事儿求你帮忙!”
“什么事儿啊?说吧!奇奇求我帮忙,我怎么能不帮呢?只要我帮得上我一定帮!”
“帮得上帮得上!”我一边说一边鸡啄米似地点头。“就是去给一个开裁缝店的阿姨把招牌挂上!她的裁缝店就在前面不远!”
“哦,就这事儿啊?行!你等叔把气儿打完,一会儿就好。”拐子叔一边说一边用力给自行车打气。也不过就两三分钟的功夫,前后车胎就都鼓溜溜的了。一直等在一边的车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付了钱骑上单车走了。
“老郭兄弟,你帮我照看一下摊子,我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拐子叔冲街对面卖烤地瓜的老郭嚷道。
“你去吧,我帮你看着,放心!”老郭回嚷道。
“走吧,奇奇,你在前面给叔带路!”拐子叔一边说一边从摊子上捡了几样工具,一个锤子,一只改锥,还有一把钳子。
“嗯!”我答应道,很开心地跑到前面给拐子叔带路。
很快我便把拐子叔带到了裁缝店的门前。
“拐子叔,就是这里了!”我推开裁缝店的门,“拐子叔,进去吧!”我把拐子叔让进了裁缝店,自己也紧跟着进去了。
杨阿姨见有人进来立刻从火炉边的凳子上站了起来,手来还在抱着湿裤子。落荒此刻也站了起来,先是朝我和拐子叔望了望,然后便跑到我跟前用脸不停地蹭我的裤脚。我顾不上理落荒,忙介绍拐子叔给杨阿姨认识。
“杨阿姨,这是拐子叔,他姓李!叫……”我说到这儿不得不打住了,因为我发现,我竟根本不知道拐子叔的名字。
“我叫李树才!因为我腿脚不好,大家都叫我拐子,没人叫我的名字。这些年我早都习惯了,常常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名字了。”拐子叔很及时地把被我给说断掉了的话头儿接了过去。“……我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摆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这不奇奇刚才跑去了,说是让我来帮你把招牌挂上!”
“不好意思,我本来不想麻烦人的,可奇奇这孩子是个热心肠,听说我为了挂招牌从椅子上摔下来了,就非要去找人来帮忙。”
“没什么,这是举手之劳的事儿!那个……招牌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帮你挂上!”
“就在外头墙根儿底下呢,外面还有把椅子,可以踩在椅子上。”
“知道了!”拐子叔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我和杨阿姨也跟着往外走。落荒也想跟着我们出来,却被我用脚给挡了回去,然后迅速带上门,把它给关在了屋子里。我是怕落荒不识时务,一味地东串西串保不齐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影响拐子叔和杨阿姨相识。
虽说落荒被老妈训练得很守规矩,但它毕竟是一条狗,人与人之间的情状它未必时时都能分得清。为了小心起见,我才决定把它关在屋子里。
我和杨阿姨一起把拐子叔扶上了椅子,然后又把地上的招牌递给他,拐子叔便高举着招牌往铁架子上挂去。别看拐子叔腿脚不好,可毕竟是男的,不仅个子高,力气也大,几乎没费周折就把那个招牌给牢牢地挂上了,挂上以后又用力地晃了晃,那招牌竟纹丝不动,看上去牢靠得很。
“好了!”拐子叔从椅子上下来又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着刚挂好的招牌说道。
“这男人就是比女人强,我折腾了半日都没挂上去,你来这么一会儿就挂好了。我这腿脚也不好,又是个女人,要不是总能遇到好心人帮我,我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下去。真是太谢谢你了!”杨阿姨笑着说道。
“嗨,谢啥呀!我也在这条街上摆摊子,街里街坊的帮帮忙是应该的!不值当谢的!”拐子叔便也笑着说道。
“这话倒是不假,从今以后啊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一定别客气。我才租了这间门脸儿房开了这个裁缝店,混口饭吃!别的事情我做不来,缝缝补补的倒还拿手。我叫杨玉环,今年39岁了,如果我没看走眼,你应该比我大几岁,我就叫你一声李大哥吧!真是谢谢你能来帮这个忙。”
“大妹子,你太客气了!你先忙吧,我这就得回去照看我那个修车摊子了。”拐子叔说道,很欣然地接受了李大哥这个称呼。
“好啊,那我就不送了。李大哥闲时常来坐坐,我这屋子虽破,倒也还暖和!”杨阿姨说道。
“好好好!”拐子叔说完便俯身拾起他之前放在地上的三样工具走了。
拐子叔走后我又在杨阿姨的屋子里坐了一气,直到我们的裤子都彻底烤干爽了。这期间,我们又好聊了一阵子,其实主要是我在聊。聊什么呢?当然是聊拐子叔了。
我跟杨阿姨说拐子叔曾经有一个孩子,但是死了。说自打那个孩子死后拐子叔的老婆便疯了,后来也死了。又说拐子叔如今一个人过日子,经常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实在很可怜。我还反复跟杨阿姨说拐子叔人有多好,修车的手艺又有多好,听得杨阿姨一直呆愣愣地望着炉火不说话。
晚上我告诉了老妈小姨打来电话说要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的事,老妈听了以后立刻有了点精神。
“真的吗?她说要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老妈问。
“真的!”
“你小姨还说什么?”
“还说她在北京给我买了两件新衣服!”
“这回你高兴了!”老妈撇了撇嘴说。
“谁过年有新衣服穿会不高兴,除非他是傻瓜蛋!”我说。
“是要好好过个年了!”老妈不禁叹息了一声。“自打你那个缺德爹拍拍屁股走了,我就没过过一个好年,想想也真是不值当的。他能整天地逍遥,跟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我们娘们儿似的,我倒要天天窝心捣肺地过日子不成?他也值得我这样?”老妈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过不管老妈是跟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都不打算接她的话茬儿。因为在老爸这个话题上我和老妈永远都是话不投机。
别看老妈这会儿说得像是挺明白似的,我若接了话茬儿,她要不对老爸开骂才怪!自从老爸走后,除了诅咒老爸的话,像今天这样的明白话她也没少说过,可是说也是白说,过后照样犯糊涂。
关于对待老爸的态度,我也不是没给老妈提出过我的建议,只不过老妈也全当耳旁风。我是早看明白了,在对待老爸这件事上,老妈怕是要糊涂一辈子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她自己非要糊涂,我也只能随她的便。反正不管她说老爸什么话我也全当耳旁风就得了。
“今年的年我倒要好好过一过,明儿我也买套新衣服去!”老妈说道,依旧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依旧没搭腔,因为我知道老妈也就这么一说,她未必舍得花钱去买新衣服。
“不过,买还是太贵了!我记得还有一块料子,倒是做一件更划算些。”老妈说到这里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事情,跑去她的房间翻箱倒柜去了。翻腾了半天,到底翻出一块料子来。
“奇奇,你看看这块料子怎么样?”老妈在我面前抖开那块衣料。
“还行吧!”我看了看说。我只能这么说,老妈买的衣服料子都尽是便宜货,哪能好呢?可如果说不好,她一定不高兴。虽然我通常都无法让她高兴,可也没必要存心让她不高兴。所以不如干脆综合一下,说还行就算了。
“那我明儿就送到裁缝店里做去!”老妈一边说一边重又把衣料折了起来。
我一听见裁缝店几个字,不禁心里一动。想着那个杨阿姨新开的裁缝铺子今儿才把招牌挂上,想必还没什么生意,不如让老妈去她那儿做衣服,这样杨阿姨不就可以开张了。
“妈,你准备去哪家裁缝店做衣服?”我想到这里便立刻问道。
“去哪里还没想好,我们厂子附近倒是有两家,据说活儿还不错,可就是工钱不便宜!”老妈说道。
“我知道有家新开的裁缝店,叫春晖裁缝店,离拐子叔的修车摊不远。那个开裁缝店的阿姨活儿也很好,而且工钱也很便宜。”其实我并不知道杨阿姨做衣服的工钱便宜不便宜,但是为了提起老妈的兴趣我必须得这么说,老妈总是对“便宜”两个字特变感兴趣。何况据我对杨阿姨开的那个春晖裁缝店的观察来看,我猜工钱一定不会很贵。
“真的假的?”老妈半信半疑地问。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你只要明天上班的时候稍微绕一下路就行了。”我立刻建议道。
“那好,明儿一早我去问问!”老妈说。
第二天老妈出门之前,我特地留心观察了,发现老妈果然把那块衣料塞进了包里。只是我不能确定老妈是不是打算去我推荐给她的杨阿姨开的那个春晖裁缝店。
“妈,你会去我昨晚跟你说的那家裁缝店做衣服吗?我忍不住问道。
“我去看看手工费是不是真的便宜再说。是叫春晖裁缝店对吧?”老妈问。
“嗯,是叫春晖裁缝店!离拐子叔的修车摊很近。对面是一家叫新意的理发店!”
“好,我知道了!”老妈一边回答一边出门去了。
老妈走后我开始写作业,写完作业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很想知道老妈到底有没有在杨阿姨的店里做衣服,于是想去杨阿姨的店里看看。
本想等吃过午饭再去,可是心里却因惦记这事儿,急得很,也等不到吃过饭了,于是立刻穿带好了一个人直奔春晖裁缝店去了,为了行动方便些,我连落荒也没带。
在去春晖裁缝店的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即希望杨阿姨已经揽到了老妈那桩活儿了,因为那样她总算在年前开张了。
但是我内心里又深知我老妈的钱哪是那么容易赚的?回头那个杨阿姨还不定怎么被我妈挑剔和找麻烦呢!别到最后,杨阿姨辛辛苦苦给人做了件衣服,钱没赚几个,倒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果然那样杨阿姨倒还不如揽不到我老妈这桩活儿的好。
“哎呦,奇奇,这大冷的天儿你怎么来了?看小脸蛋儿冻得比苹果还红呢!快来,到炉子边儿上烤烤火,暖和暖和!”杨阿姨一见到我来了,立刻热情地招呼道。
“我就是来看看,你揽到了活计没有!”我说,并没有提我老妈如何如何。
“揽到了!揽到了!托我们奇奇的福,今儿一大早就有主顾上门了!”杨阿姨连连说道,看上去极开心的样子。
“什么样的活儿,能让我看看吗?”为了进一步确定杨阿姨揽下的活计是我老妈的,我这样说道。
“当然可以了,喏,我已经裁好了,也码好了边儿,就等着做了!”杨阿姨指着台子上已经被裁成了一块块的衣服料子说道。我连忙走近了仔细翻看了翻看,发现果然是老妈给我看的那块料子。
“那个主顾是不是特挑剔特麻烦?”我又问。
“还好,也没怎么着,只是讲了讲价钱,要我给她便宜五块钱,还说一定要在年前做出来!”
“你给她便宜了?”
“嗯,我才开张,图个吉利!也不差那五块钱,再说要是看我手艺好以后自然还会回来做,我们这一行都要仰仗老主顾的!”
我并没告诉杨阿姨来找她做衣服的人是我老妈,为什么没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没说。
“对了,奇奇,你吃法了没?没吃在这儿吃吧!”杨阿姨突然说道。
“不用了,我这就回去吃了,饭菜都在锅里,是现成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开张了没。”
“你还真是个有趣儿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懂得为大人操心了!”
“呵呵!”我不禁呵呵笑了两声。“杨阿姨,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等等,奇奇!”杨阿姨叫住我,就见她一跛一跛地走到火炉跟前,从火炉上的一个锅子里用布垫着拿出一个饭盒来!“你替阿姨跑个腿,把这盒热乎饭给你拐子叔送去。我不好意思去送,我若送给他去,街坊邻居怕是要说闲话的!”
“他们为什么要说闲话?你愿意送,拐子叔愿意吃,碍别人什么事儿了!”
“你还小呢,有些事你还不懂,这男男女女的事儿本来就说不大清楚的!”杨阿姨解释道。杨阿姨话里的意思我虽然不全懂,但大体还是懂一些的。我想她是怕人说她和拐子叔要好。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忍不住又想,他们俩个倒是十分合适的一对儿,要是果然要好了,从此彼此照顾,既相互有了依靠,又都不寂寞了,岂不很好?我经这样一想,心里不禁又暗自兴奋起来。
“好啊好啊,你把饭盒给我吧,我这就给拐子叔送去!”我立刻跑到杨阿姨跟前把饭盒接了过来。
“拐子叔,杨阿姨让我给你送热乎的饭菜来了!”我端着饭盒一口气跑到了拐子叔的修车摊。拐子叔此时正闲着,并没有生意。
“啊,真的啊!”拐子书诧异地抬起头。“我怎么好意思吃啊!”
“她不好意思送,你不好意思吃,我真是奇怪了,到底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你们不好意思我好意思,我好意思替杨阿姨来送饭,更好意思让你把这盒子热乎饭给吃了!”我说着把手里的饭盒硬塞进了拐子叔手里。“人家杨阿姨一片热心,你吃了才算是领情了,不吃,叫她怎么说?还来跪下求你吃?”
“哎呦,奇奇,你这小嘴儿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叔都有点儿招架不了了!”
“招架不了就吃嘛!不过就是一盒饭而已!”我劝道。
“好好好,我吃,我吃!”拐子叔一边说一边笑着打开了饭盒。
“霍!”刚一打开饭盒拐子叔便不禁盯着饭盒里的饭菜叫道,听见拐子叔叫,我便也忍不住往那饭盒里看去。发现白白的热腾腾地米饭旁边竟然有好几样菜,不但有白菜豆腐这样的素菜,还有排骨丸子这样的荤菜,并且连吃饭用的勺子都一并摆在饭盒里了。
“拐子叔,吃啊!这么冷的天再不吃就凉了!”见拐子叔只一味地瞪着饭盒里的饭菜发愣,我忍不住提催促道。
“哎,这就吃,这就吃!”拐子叔用他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拿起了勺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舀饭吃。
“好吃吧?”我问。
“好吃,好……吃,真好吃。很久……很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拐子叔说着话竟然哽咽起来,我看见有大颗的泪水滴进了饭盒里。
看见拐子叔这个样子我的心也一并跟着热起来,继而身上的血也跟着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热,像要沸腾起来了似的。天气很冷,可我的头上竟然冒出汗来了。
“拐子叔,不如你把摊子就搬到杨阿姨的铺子前面,她那个窗子前面不是有一块很大空地吗?这样她可以天天给你热饭吃,你就不用再吃冷的了。还有,没有生意的时候你还可以在她的房子里烤烤火,也不用像这样整天在风里冻着了!”
“那怎么好,那怎么好!那不好的,我也没为人家做什么,怎么好给人家添这个麻烦!”拐子叔一边伸手抹了抹眼睛一边说道。
“怎么是添麻烦呢,她说不定很愿意呢!”我说。
“那也不成!我算什么呢?人家一个女人家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帮她也就算了,怎么好反倒给她增加负担!”拐子叔忙又说道。
“我替你去问问她看!”我说。
“不要问,奇奇,不要问,不好问的!奇奇……”拐子叔试图阻止我,可是我的血已经沸腾了,他哪里能阻挡得了我?何况他的腿脚还不好,行动并不方便。他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早已离开了修车摊子,径直跑回春晖裁缝店去了。
“阿姨,我把饭给拐子叔送去了,他正在吃!他哭了,还说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我进门以后立刻向杨阿姨汇报道。
“真的吗?他真的这么说的?”
“是,他就是这么说的!”
“……”杨阿姨没再说话,像是再想什么心事。
“不过,你给他送饭未必就是好事!”我说道。
“奇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阿姨听我这么说十分诧异地问。
“你想啊,他成天吃冷饭,肠胃都冷下去了。今天突然吃了你给他送去的热乎饭,这五脏都跟着暖和过来了,明天再没人给送热乎的了,他怕是再也吃不了那冷的了。热的吃不上,冷的又不能吃了,那不是要等着饿死?所以我说未必就是好事!”
“那我可以天天给他送啊!我也豁出去了,别人爱说什么就说去吧。”
“就算你不怕人说闲话,每天给他送饭,那可多麻烦呢!虽然也不远,可是也有几百米的路呢?你们走路还都不方便!”
“那怎么办?”杨阿姨显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我刚才跟拐子说让他把他的修车摊搬到你铺子的前面,这样你们彼此都方便!”
“这真是个好主意!奇奇,这可是你想出来的?”
“当然是我想出来的!”我先是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不过脑袋很快就耸拉下去了,因为我想起拐子叔并不赞成我的这个主意。“只可惜,拐子叔他不同意!”
“他为什么不同意?他嫌弃我这儿?”
“不是的!”我说,立刻把拐子叔刚才说杨阿姨一个女人家不容易的话跟杨阿姨学了一遍。杨阿姨听了愣了半晌,不知过了多久,才对我又说了一句:“奇奇,你去跟他说,要他把摊子搬来,你告诉他,他要是不搬,就是嫌弃我杨玉环。真是这样,我便也不求着他了,以后大家都做回生人也就是了!”
“好,我这就告诉他去!”我说着又冲出了门,一口气又跑回拐子叔的摊子,把杨阿姨的话学了一遍给拐子叔听。
“奇奇,你去跟杨阿姨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拐子叔极力想解释什么,我却认为他们应该自己谈谈,而不是通过我,倒不是我不愿意给他们跑这个腿,而是我觉得那样更利于他们彼此沟通。
“拐子叔,我得回家吃饭了。有什么话你自己对杨阿姨说去吧!还有,吃完了饭那个饭盒你也自己送回去吧。到底要不要把修车摊搬到杨阿姨的铺子前面去你们自己商量吧,我走了!”我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凭拐子叔连着叫我好几声,我连头都没回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天天都到棉花糖家去,因为棉花糖说她过几天就要去她二姑家了,说今年的春节她要在她二姑家过。因为怕过年的时候见不到面,所以这几日要天天见面,我于是连寒假作业都搬到棉花糖家去做了。
因为天天往棉花糖家跑,所以,一直没再去杨阿姨的铺子,也没再去拐子叔的修车摊。不过,我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很想知道拐子叔最终有没有把摊子搬到杨阿姨的铺子前面去。
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农历小年的这天,棉花糖被她二姑给接走了。我一个人写完了作业又吃了午饭也无事可做,于是趁着落荒在睡午觉的功夫我便又往杨阿姨的铺子里去了。
离杨阿姨的铺子还有一段距离时,我便看见拐子叔正蹲在杨阿姨的铺子前修车呢。这时就见杨阿姨从铺子的门里探了头出来喊道:“李大哥,歇歇吧,饭好了,进屋来吃饭吧!”
“哎,好,这就来!”我听见拐子叔答道。
看来,拐子叔已经把修车摊搬过来了,我心里忍不住一阵惊喜,一路小跑跑到拐子叔的近前。
“拐子叔,你果然把摊子搬过来了!”我叫道。
“哎呦,奇奇啊,可是好几天都没看见你了呢!”
“哦,这几天我忙!”
“拐子叔知道,你是学生,学生哪有不忙的!”
“呵呵呵!”我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
“是奇奇来了吗?”我听见杨阿姨在屋里高声问道。
“嗯,杨阿姨,是我!”我答道。
“快进屋来,外头怪冷的。李大哥,你也快进来吃饭吧!”杨阿姨再一次叫道。
“噢,来了!”我和拐子叔异口同声地答。拐子叔随即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跟我脚前脚后地进了裁缝店。
我刚一进门就看见饭菜已在一张可折叠的饭桌上摆好了,热腾腾香喷喷的,由于冒着浓浓的热气,一时竟看不清是些什么菜。
“好香啊!”我忍不住说道。
“奇奇,跟我们一起吃吧!虽然没什么好的,但毕竟是热饭热菜!”杨阿姨十分热情地让道。
“不了,我刚在家里吃过了才来的,你们快吃吧!”我说着在缝纫机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那你就坐着,咱们说话儿!”杨阿姨先是笑着对我说道,然后又转向了拐子叔,“李大哥,去洗洗手吧,那边的盆子里有热水!”
“好好好!”拐子叔一边答应一边去洗手了,洗完手回来便在饭桌边儿坐下了。
杨阿姨呢转身在炉子跟前捣鼓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只铁皮的小酒壶来。
“给,这大冷天儿的在外头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喝口烧酒去去寒气,这样才不会做病。放心喝吧,我用热水温过了,是暖的!”杨阿姨说着把酒壶递到了拐子叔手里。
“大妹子,这怎么话儿说的!你让我怎么过意得去!”拐子叔接过那酒壶像是接过去了一个火炭儿似的,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回到左手,就好像那酒壶烫手似的。
“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让你喝你就喝,再客气你也不用再往这屋里来了!”杨阿姨假装生气地说。
“好好,我喝,我喝!”拐子叔说完这话端着酒壶喝了一口,然后使劲儿闭了闭眼,用力砸吧了一下嘴,又感叹了一声道:“嗨,这日子真是快过得像神仙了!”
“那当然了,两个人的日子就是比一个人的日子要快活!”我咯咯笑着说道,看着眼前这情景,我真是打心眼儿里往外地高兴。
听了我这话拐子叔和杨阿姨相互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我只看见杨阿姨的脸好像红了,又似乎没红,因为她把头扭到一边去了,不再看我们,所以我也不大敢确定到底红没红。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认清了,就是跟前的这俩个人实在应该做成夫妻!我是真心盼望他们俩能相好,一来我知道他们俩都是好人,虽然破落,但都有热心肠。
二来他们俩都是身体上有残缺又都是经受过苦难的孤苦人,我认为他们如果能不孤苦最好不要再孤苦下去了。
试想,只要是人,谁愿意过孤苦的日子呢?他们这样的人既然相互遇见了认识了也算是一种缘分,我想我应该想办法成全这件事。
“杨阿姨,你过年要一个人过吗?”我想到这儿便忍不住问道。
“不一个人过还能跟谁过?”杨阿姨答道。
“和拐子叔过呗,反正他也一个人!”我说。
“这孩子,乱说话,不是一家人怎么在一起过年呢!”杨阿姨红着脸说道,这回她是真红了脸,我看得很真切。
“那做一家人不就行了?你们俩干脆结婚吧!我给你们做媒人!”我拍着胸脯说道。
“这孩子,话越说越没谱儿了!”杨阿姨小声咕哝道,脸更红了。
“怎么就没谱了?”我很不服气地说,“我看就十分有谱!”
“有什么谱?你这孩子,快别再乱说话了!”杨阿姨试图制止我,可我说得正来劲,哪里就被制止住了。不但没被制止住,我反而更来兴了,几步串到拐子叔跟前:“拐子叔,你说,我刚才的话有谱没谱?”
“我……我……”拐子叔我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上来。
“你只要说出来你想不想跟杨阿姨结婚?”我立刻又逼问道,因为我心里实在着急,我太想让他们在一起了。
“奇奇,这种事我不好强迫的,人家大妹子不愿意……”
“我啥时候说不愿意了!”拐子叔的话还没说完不想却被杨阿姨给打断了。
“你没……没不愿意?这么说你……你是愿意的?那……那……我说不得可真要……真要认下奇奇这个大媒人了!”拐子叔此时脸也涨得通红通红的,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不过看得出来他十分开心。
“想认就认呗,又不关我的事!”杨阿姨红着脸说道。
拐子叔听了杨阿姨这话举起酒壶又猛喝了一口酒,然后扯起衣服袖子抹了一下嘴巴说道:“奇奇,那拐子叔就认下你这个媒人了!”
我此时倒傻了,看看拐子叔又看看杨阿姨,想着人家果真认下我这个媒人了,可我要做什么呢?媒人都要做什么呢?我于是开始使劲儿地回想我从前在各种场合包括在电影电视里所见识过的媒人,我希望能回想起来他们都是如何作为的,可是这会儿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奇奇,听见了吗?人家认你做媒人了!”杨阿姨见我不说话,只发愣,便在一旁说道。
“哦,那好啊!”我说,又看了看杨阿姨,“那你呢,杨阿姨,你认不认我呢!”
“……”
“杨阿姨,你到底认不认啊?只拐子叔认你不认我也做不成啊!”我催问道。
“……认,他都认了,我又怎么好不认!”杨阿姨沉吟了半日方才说道。
“那……那……”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要该怎么办,也实在想不起别的媒人此时都是如何作为的,可是人家都已经认我是媒人了,我总不能就这么站着什么都不干吧。我想不如干脆自己随便发挥一下吧。
“那个……那个我觉得你们俩应该成为夫妻,所以我给你们做这个媒人,当然这得你们自己愿意。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就应该选个好日子赶快结婚,省得夜长梦多。要知道,你看着好的,说不定也被别人看好了。你这里还没来得及行动,说不定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了。”
“好了好了,奇奇,我们知道了!”杨阿姨不禁拉起我的手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只是奇怪,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哪里就能遇见你这样奇异的孩子!我永远不知道你的嘴巴里能说出什么话来,有时候能把人笑出泪来,有时候却也能把人吓死!”
“咯咯咯!”听了杨阿姨的话我也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觉,想想我这个假期的经历还真是特别。别的同学假期都在上那个什么奥数班,钢琴班,绘画班等等各种各样的特长班,我却没钱,上不起任何一个特长班。如今就连那个我虽讨厌但总还算个“班”的酱菜班都去不成了。本来就没什么特长的我怕是越来越被人给比下去了。
不过我也并不因此就灰心,我认为我完全可以在不用花钱的地方锻炼并发掘我所不同于别人的特长,就说给拐子叔和杨阿姨做媒这件事吧,我没花一分钱,却锻炼了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
我想我既然可以给这两个人做媒,我将来必然也可以给别人做媒,我既然可以在结婚这种事上做媒,那么我将来必然也可以在其他事情上给人做媒。我认为擅长做媒其实也不失为一种特长。
这个春节我过得十分圆满,虽然没有老爸跟我们一起过年,但有小姨做补偿,这点遗憾就不显得怎么样了。何况拐子叔过年也有杨阿姨陪着,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就忍不住乐开了花。尤其是想到拐子叔如今的幸福日子有我的一份功劳,我竟不免暗自在心里偷偷得意。
老妈这个春节表现得还不赖,没怎么唠叨我,一来是因为杨阿姨给她做的那件衣服她十分满意,不但样式好,做工尤其好。老妈觉得这回做衣服做得十分划算,因此心情未免就好。
二来因为有小姨在,老妈的碎碎念常常刚开个头就被小姨给堵回去了,因此她大体没有机会展开她的唠叨。
初五刚过,小姨就匆匆忙忙回北京工作去了。而棉花糖也从她二姑家回来了,老妈继续回到酱菜厂上班。我呢则和棉花糖一起苦等土匪的消息。
自从土匪去了美国我们就没得过关于他的半点消息。我和棉花糖越等就越紧张,以至于等得都绝望了。越是临近开学,就越绝望,我们两个几乎已经开始相信,土匪大概是留在美国上学了,从此是不会回来的了。
有一天棉花糖突然问我:“奇奇,你有没有想过土匪要是留在美国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嗨!”我忍不住即刻叹了口气,“你也觉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是吧?”
“我也不想这样觉得,可是你看,眼看就要开学了,土匪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想他说不定真的留在美国不回来了,他后妈那个架势你又不是没见,说真的,我越想就越觉得土匪不会回来了!”棉花糖没精打采地说道。
“连你都这么说,想必真的不会回来了!”我更泄气了。
“不过,也不一定,他不是说要等开学才回来的吗?”棉花糖又说。
“可是,还有几天就开学了,他也不会刚好赶在开学那天才回来吧?就算有那么准的飞机,他也不会那么不着急吧?”
“奇奇,你说到关键的地方了。你想想,以土匪的脾气,他能早回来就绝不会晚回来,他能联系上我们就绝不会不给我们一点儿消息。我实在很担心,说不定土匪是被谁给扣在美国了,行动根本不得自由。否则以他那个性格,早和我们联系了!怎么就至于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你说得对,说不定就是他那个缺德后妈把他给扣在那儿了!”我立刻做出了我的猜想。
“就算是他后妈把他给扣那儿了,可是,他总能打个电话给我们吧?美国不会连电话也没有吧?他连蚕豆妈的手术费都那么大方给出了,总不至于舍不得花电话费吧!”
“那倒也是!”我说。
“不会是出了什么别的事吧?”棉花糖突然又这样问道。
“你别吓唬我,还能出什么事?”听棉花糖如此说我的心里也没了底。
“最近听没听说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不如我们去查查看!”
“别猜了,真的别猜了,越猜越吓人!”我心惊肉跳地说道。“天上掉不下馅儿饼来也就算了,干嘛要随便往下掉飞机呢?真是的!”说真的,我有点生气了,却不知道在跟谁生气,生什么气。
“好,不猜了。人就是这样,总是爱往坏的地方想。土匪那个人命大得很,死不了的!”
“你说得对,土匪死不了的。要死早死了,干嘛非要等到现在?既然早没死,以后也死不了的。”我也不知道我的这些是什么理论,反正只管说了出来。
又过了两天,土匪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倒是那颗死豆子,一跛一跛地到我和棉花糖跟前来晃了。
“不是说要三个月才能走路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胡逛了?”棉花糖斜眼看着蚕豆说。
“我身体好,恢复得快!”蚕豆说。“开学了我就能去上学。”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好得倒快!”棉花糖忍不住咕哝道。
“什么该来不该来的?”蚕豆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把目光转向了我,“奇奇,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没什么,我们俩正在为没有土匪的消息着急呢!”我解释道。
“土匪吗?他还没回来吗?”蚕豆问道。
“是啊,我们担心他留在美国不回来了!”我说。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留在美国不是更好!”蚕豆说道。
“你们家如今是用完了人家了,人家现在是死是活你都不管了!是不是?我原来还以为你只不过是摔断了手和脚,没想到你连心眼儿也摔坏了!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想办法赶快把你那个摔坏了的心眼儿给修理好了,我和奇奇从今以后就跟你绝交!”还没等我说什么,棉花糖已经指着蚕豆的鼻子在骂他了。
“我……我也没说什么呀!”蚕豆做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你还想说什么?”我也气极了,忍不住冲蚕豆吼道。刚才如果不是棉花糖抢先骂了他,我真怀疑这会儿我是不是已经扇了他一个耳光了。说实在的,蚕豆这种不争气的表现实在是让人有扇他的欲望!
“不如就说说你和你妈的腿吧!你那个腿我看摔断得值,本来不过摔断了一条腿,现在却换回了你和你妈的两条好腿。你想过怎么会这样的吗?”棉花糖立刻接着我的话说道。
“想过!”蚕豆回答。
“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现在的医学真是太发达了,就连我妈的腿都能给治好了,以前我还以为她的腿没救了!”
“你只想到了医学发达吗?”棉花糖不禁瞪圆了她的小眼睛,脸也憋得通红。
“不然还要想到什么?”蚕豆问。
“你说呢?你就没想到过要感激一下什么人?”
“感激?感激谁?医生吗?”
“你说感激谁?是谁给你妈联系的医院?又是谁给你妈出的手术费?难道你就从来没想到过要好好感激一下土匪?如果没有他,你妈的腿能这么快治好吗!”
“他本来也不是为了我们好,他原是要自己炫耀的!他早想到了你们都会知道这件事,这样他就好在你们跟前风光了!”蚕豆咕哝道,“奇奇,你说这种人咱们还能跟他好吗?”棉花糖的脸憋得通红,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一时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憋了半天,总算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能,当然不能!”我立刻响应道。
“我就知道,他就是故意要来破坏我们!”蚕豆也生起气来,“他看我们要好,就想尽各种办法破坏!他假装做好事,其实是没安好心!”
“你这就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棉花糖立刻回道。
“我怎么狗咬吕洞宾了?你们怎么就认定他是好人了?有多少好人是装出来的好人?其实却是骗人的坏蛋?”
“他是坏蛋的话他干嘛要他爸出钱给你妈治病!”棉花糖几乎是在叫喊了。
“坏蛋要想装好人总要做几件好事,为的是让人相信他是好人。可实际呢,他们还是坏蛋!坏蛋偶尔也会做好事,就像好人偶尔也会做坏事一样!”蚕豆梗着脖子说。
棉花糖已经气得只有倒气儿的份儿了,至于我更是被蚕豆气得七窍生烟。我和棉花糖都不再和蚕豆说话,棉花糖大概是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至于我是懒得说,我觉得如今的蚕豆差不多是油盐不进的了,我说什么也是白说,既然是白费力气那还不如干脆不说。我见棉花糖气得厉害,便想着要安慰安慰。
“算了,小唐,咱们也别跟他生气了。他是他,咱们是咱们,咱们不能要求他想的跟咱们想的一样。另外他说的那个坏蛋偶尔也会做好事,好人偶尔也会做坏事的话,也不是完全不通!”
“奇奇,你说的没错,他是他,咱们是咱们!”棉花糖有气无力地回答,好像累坏了,又好像十分泄气的样子。
“你们还会跟我好的,是吧?”蚕豆很不识相地问,我和棉花糖谁都没搭理他。
一直到了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土匪仍旧没消息。我一夜都没有睡好,心里头很乱。我始终暗暗盼着明天到学校后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比如土匪会突然从天而降,虽然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我还是忍不住这样盼望。
第二天早上,我,棉花糖和蚕豆仍像以前开学时那样在街口等,三个都等齐了才一起往学校里去。不过我们走得很慢,因为蚕豆的腿脚还十分不灵便。
“说不定土匪已经回来了,他一直不联系咱们说不定是想给咱们一个惊喜!”棉花糖忍不住第一个提到了土匪。
“我想不会,他如果回来了,干嘛不让咱们知道?一定是还没回来。大概是觉得美国太好了,呆在那儿不愿意回来了。想想那些出了国的人有几个愿意回来的?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出国呢!一旦出去了,干嘛要回来?”别看蚕豆走路还一跛一跛的,可舌头却不跛,顺顺当当一口气吐了这么长一串话出来。
“土匪和他们那些人可不一样!”棉花糖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蚕豆说。
“没错,的确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可是扛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脑袋就难说了。要是人人扛着的都是一样的脑袋,那也就不用分什么你我他的了,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
可是,人和人根本就是不一样的。虽说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不过有人扛着的是明智的脑袋,而有人扛着的……”说到这里棉花糖停顿了一下,斜了一眼蚕豆,才又接着说道,“却是从来不开窍的一根筋的脑袋!”
“那个从来不开窍的一根筋脑袋是说我吗?”蚕豆问道。他这个人也有蛮聪明的时候,比如现在,竟然立刻就听出棉花糖是在说他呢。
“说你又怎么样?”棉花糖没好气地答道。自从棉花糖知道蚕豆向我们隐瞒了蚕豆妈动手术的真相后她就再没用正眼看过蚕豆,更没用好语气跟他说过半句话。
看来,棉花糖是真生蚕豆的气了。说实话,我也很生蚕豆的气。想想蚕豆这个人似乎真的越来越和我们志不同道不合了。
以前我只是觉得蚕豆不是那么懂人的心思,也不怎么识时务,别的倒并没觉得怎么样。从小到大我始终把他和棉花糖并列当做我最好的朋友,尽管他的表现常常令我失望,可我总觉得对朋友不应该太苛求了。
每当我对蚕豆感到失望的时候我总是会对自己说:谁能没缺点呢?难道你蒋晓奇就能时时刻刻让人感到满意吗?每每这样一想,我便不再责怪蚕豆了。
以前我总是觉得蚕豆无论有多少缺点,至少他的心地和我的还有棉花糖的是一样的,对我来说做朋友有一样的心地就够了。
说实在的,我一直都以为我是非常了解蚕豆的,可现在我却突然不这么觉得了,倒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似的。
想想土匪为他们家做了那么一件大好事,他不但不感激,反而说土匪没怀好意。这也罢了,他竟然还说什么也许土匪觉得美国太好了,所以呆在那儿不愿意回来了。
要说这话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话,但是从中不难看出蚕豆的真心。他是真心不希望土匪再回来,也是真心盼着土匪从此留在美国!我突然觉得蚕豆身上的问题已经不属于缺点的范畴了,可是到底属于什么范畴我又说不清。
说真的,我真的有点恨蚕豆了。也许是因为我太想土匪了,还也许是因为我太怕土匪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一但我看出了蚕豆的真心,我便真有了不想跟他再做朋友的想法了。
可是,这个想法才一冒出来,我的心就被它搅得很难受。毕竟我和棉花糖还有蚕豆从小一起玩到大,这些年我们三个几乎天天在一块儿,我早就习惯了这种三个人天天在一块儿的日子,只要一想到将来和蚕豆很有可能成为像和盆景儿那样的陌路人,我的心就憋闷的很。
“那你认为土匪的脑袋又是什么样的?”蚕豆想了半天问道。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如果他的脑袋和你的是一样的,他不回来倒好!”棉花糖说道。
“就是说你们都盼着他回来?却不愿意跟我在一起?”蚕豆又问。
“没错,我和奇奇天天都在盼着他回来!”棉花糖很干脆地回答。
“奇奇,你也盼他回来吗?”蚕豆将他那张永远跟粘满了浆糊似的脸转向了我。
“没错,我也盼他回来,天天盼,时时刻刻地盼,就是现在也在盼。我希望到了学校以后会有奇迹发生!”
“什么奇迹?”蚕豆追问道。
“就是土匪已经在教室里了!”我说道,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一阵阵地难过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希望的这种状况几乎不可能发生,可我却又是那么渴望它能发生。
“那怎么可能!”蚕豆说道。
“怎么就不可能?”棉花糖几乎是在怒吼了。
“就算有可能,那我又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了?”蚕豆仍然满脸浆糊地问。
“你说呢?”
“我说你们是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你们为什么非要那么看重土匪,他究竟有什么好的?他不就是比我有钱吗?说来说去,你们还不是看我家穷,所以嫌弃我。看土匪家有钱,就巴结他!”蚕豆噼里啪啦地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出来,我听了差点要气炸肺了。
这颗豆子本来已经够让人失望的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拿这样的话来呕我。如果他真是知道我的,他就不会说这些屁话。他既然说了这些个屁话,就说明他根本是不知道我的。和他一起玩到大又怎么样?竟然还不如后来才认识的土匪更能知情知意。
“我再让你说这种屁都不如的话!”我实在是气极了,忍不住伸手用力拍了一下蚕豆的脑袋。
“我家比你家有钱吗?还有小唐家,虽然好一点儿,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刚认识我们俩吗?你不知道我们两个的家也都很穷吗?我们有资格嫌弃谁?土匪家虽然有钱,可比他家更有钱的我们俩就没见过了?以前那个李如龙的爸爸,不是什么五百强企业的老板来着?他家不是更有钱?他那时不也常来找我们玩儿?你见我们俩巴结他了?我们俩天天跟你在一起,天天为你想这个想那个,你不懂领情也就算了,还说这些比****还臭的话来呕我们!我们算是白认识你了!既然这样,咱们从今以后就各走各的路,谁也别再理谁了!我告诉你,我们俩就去巴结土匪了!就嫌你穷了!从今以后你也别再理我和小唐,这样咱们大家都省心!”我把一肚子的火统统地都发泄了出来,对蚕豆十分的不满因为加上了土匪没回来引发的坏心情而变成了十二分,像火药一样被点着了,然后噼里啪啦地爆炸了。
“奇奇,你别生气嘛!我就是那么一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所以我也想对你们好。可是你们只希望土匪对你们好,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蚕豆见我真生气了,立时被唬住了,连棉花糖都被唬住了,此刻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甚至我自己也被自己给唬住了,发了一通火之后也呆住了,说真的,跟朋友发这么大的脾气在我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以前生气都只是在心里生气,偶尔也说些气话,却都不十分厉害,今天是头一回像这样发脾气。
“我以后不再说这样的话了还不行吗?奇奇,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蚕豆见我不吭声,继续央求道。
发了一通脾气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看看蚕豆那德行又觉得挺可怜的。想想算了,还是不跟他计较了。我也知道,心软是我的一个大毛病。
可是不管怎么说,和蚕豆已经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总不能因为一两件事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何况蚕豆偶尔也有表现还不赖的时候,比如他也偶尔从他爸那儿偷辣椒给我吃,而且也常常有些忠告给我,尽管他的忠告总是不合我的心意,但毕竟也还是忠告。像那样的忠告他也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给的。说来说去,蚕豆还是看重我的。
“我也懒得跟你闲扯,以后话要是投机就说,不投机就干脆不说就得了。”我这样咕哝了一句算是答复了蚕豆。
一进教室,我就往土匪的座位上望过去,果然空空的。他前后左右的座位都已经坐着人了,唯独他的位置空着。
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心酸极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这样心酸过,我预感到我可能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土匪了,如果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呢?我往自己的座位走过去,第一次觉得这间教室好黑好黑,现在明明是早晨,我却觉得已是黑夜了。
“奇奇,你可来了!”我刚在座位上坐下,侦探就凑了过来。我却懒得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不是因为讨厌侦探,而是因为太想念土匪,没有心情跟侦探说话。
“你的衣服真好看,是过年新买的吗?”侦探见我不说话,继续搭讪。
“是。”我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你知道吗?我听说土匪要去美国读书了!”侦探俯下身子很神秘地对我说。“这个消息我谁还都没告诉呢,因为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听见土匪两个字我的心立刻紧张地狂跳起来。
“你别管我是从哪儿知道的,总之我是知道了。”侦探做出很得意的样子。
“消息可靠吗?是别人胡传的吧,又拿假消息来骗我!”我说道。
“我可以打打包票,这个消息绝对是真的!你看看,土匪不是没来?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平时这个时间他早到校了,这个时间没来就说明不会来了。你想想他现在人在美国怎么可能会来呢,这会儿他说不定正在美国的学校里跟一帮黄头发蓝眼睛的同学大眼瞪小眼呢!”侦探不但传达了他知道的消息,而且还在这个消息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
只是他这样发挥想象力的时候,我的心口却在一阵阵地绞痛。实在太难受了,我从来没这么难受过。接下来侦探又说了些什么我一概都没听见,我的眼珠儿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教室的门口,我的心里仍还存在着一丝盼望,盼着上课铃响起之前将双手插在裤袋里的土匪能从那里酷酷地走进来。
但是,直到预备铃和上课铃都响过了,土匪还是没有出现,他的位置一直空着。我渐渐地绝望了,感觉像是掉进了大海里,周围白茫茫的都是水。当麻雀走上讲台说上课时,我感觉自己已渐渐沉到大海的海底了,那里又黑又暗,周围的一切都阴沉极了。
这一节课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反正麻雀的话我是一句都没听见,幸亏刚开学的第一节课往往都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我以为我这一天都要这么昏沉沉地过了,没想到第二节课才上到一半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第二节课是杏花春雨的语文课,通常在杏花春雨的课堂上我绝对不会走神溜号,可是今天我却走神了,也溜号了。
我满脑子都是关于土匪的问号。他究竟是留在美国读书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情?如果是留在美国读书了那他是自愿的还是被人强迫的?如果是被人强迫的他会一个人偷偷跑回来吗?就像他曾经跟我和棉花糖保证的那样?如果他不是留在美国读书而是出了事情,那会出什么事呢?
我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思绪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当然,被打断的不仅仅是我的思绪,还有杏花春雨的板书,因为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杏花春雨正背对着我们在黑板上写字。
听见敲门声,杏花春雨停止了板书,侧过身对着门口说了声请进。紧接着门开了,我看见土匪背着书包走进了教室,虽然他似乎瘦了一圈儿,还虽然他的手也并没有插在裤袋里,但是我认为此刻的土匪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酷,更帅。真的,我是打心眼儿里这么觉得的。
“对不起,老师,我的飞机误点了,所以迟到了!”土匪向杏花春雨解释道。
“快回自己的座位吧!”杏花春雨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土匪快点回座位去。我看见土匪往我的座位看过来,我立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发烫,我是太兴奋了,真的是太兴奋,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
此刻的教室因为土匪的归来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就连杏花春雨的身体都像在发光一样。我怕我是在做梦,便忍不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我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同桌的那个仿佛永远都不跟人讲话的闷葫芦赵镇平听见我叫看了看我,竟问道:“你怎么了?”
这可是稀奇了,本来我已经证实了我不是在做梦,这会儿不免又怀疑起来了。
在我的记忆里闷葫芦似乎从我们坐同桌的那天起就没同我说过一句话,我试着跟他说过,不过根本是对牛弹琴,完全引不起共鸣。不仅是我,我仿佛也没听见过他跟任何别人说话。
他平时真的极少说话,就连老师提问他的时候他也永远只是点头和摇头。我们曾经怀疑他是哑巴,可是有一次,他在图画课上画的一张图画被美术老师推荐参加了一个什么国际比赛,结果拿了个一等奖。
那张图画获奖之后校长便请他到各个班级去给大家讲一讲他画那张图画的创意之类的,他果然讲了,不过只讲很少的几句话。虽然是很少的几句话,但我们总算知道了他原来是会讲话的。
可自打解释完了那篇获奖的图画之后,他便又和从前一样了,再不说话。再后来,我们听侦探说,闷葫芦10岁的时候他妈不知为何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他就不跟人说话了,说是医生怀疑他换上了轻微的孤独症。
只是关于孤独症的说法一直并未得到确认,然而闷葫芦极少说话却是全班同学都知道的,故而大家平时也都不理他。反正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理,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没谁愿意去讨那个没趣儿了。
闷葫芦从我上中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跟我是同桌,一直同桌到现在。别人差不多都换过同桌了,可是只有我没换过,因为谁都不愿意跟他坐,把他换到谁那儿谁都不干。
最后麻雀没了办法就跑来跟我说:“蒋晓奇,你就继续跟赵镇平坐同桌吧,你们都已经熟悉了,换了别人,大家彼此都不习惯。”我听了也没说什么,反正我也知道谁都不爱要他,我也想了,要是我也不要他,他就只能一个人坐了,那他岂不是要更孤独了?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孤独更不幸的?我反正也不缺人说话,何况我们不过是上课的时候坐在一起,上课的时候也不需要我们说话,所以继续跟他坐同桌也没什么。于是我就同意了继续跟他坐同桌。麻雀见我同意了很是高兴,我记得当时麻雀还用各种漂亮话表扬了我一番,具体是些什么漂亮话我一转身就都给忘了,一句也没记得。
我啰嗦这么多其实是想说这样一个从来不讲话的同桌,今天莫名其妙突然讲起话来了,竟然主动开口问我怎么了,我能不惊奇吗?
“没怎么。你知道下次上语文课是哪天吗?”我不但连忙接话,且还没话找话说。我这时的心情就像是一直守着一只从来不下蛋的母鸡,此刻突然发现它竟然下蛋了,我当然会马上把他下的那只蛋很稀罕地捧在手心里,并且还十分希望它再下一个蛋。
“星期三,新课表在讲台上,你下课赶快抄一份吧!”闷葫芦看了看杏花春雨,然后低下头小声说道。
果然又下了一个蛋,而且是很大的一个。我真是惊喜非常啊!
“天啊,闷葫芦,你竟然说话了!”我忍不住小声惊呼道。
闷葫芦竟然冲我笑了笑,不过却没再说什么。
后半堂课我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我一直在反复想棉花糖说过的那句话:“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土匪突然出现了,闷葫芦突然讲话了,都再次证明了这点,我真是觉得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像真理的真理了。
除了棉花糖的这句话,我还反复在想另外一件事,就是土匪怎么偏要赶在开学这天才回来呢?他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和棉花糖打电话呢?只不过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连一分钟都等不得了。杏花春雨还在讲台上收拾教案,同学们也刚三三两两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的在伸懒腰,有的在东张西望,还有的在忙着往书桌里塞书本,反正是还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的时候我就已经冲到土匪跟前去了。
“你出来!”我对土匪说道,说完便转身先出了教室。过了一会而土匪果然跟了出来,不过这时候很多同学也都从教室里涌了出来,教室门口一时乱得像锅粥。
“这儿乱糟糟的,没法儿好好说话。我们还是到那棵大树那儿去吧,我有一大堆的话想要问你呢!”见门口的乱乎劲儿我立刻提议到。
“好啊,我也有一大堆的话想要跟你说呢!”土匪立刻同意了我的提议,脸上同时也现出很开心的神情。
就这样,我和土匪先出了教学楼,紧接着又横穿了整个校园。这一路上我始终走在前面,而土匪则一直跟在我的后面。
我们不是故意要分开走,而是我因为心里着急走得特别快,土匪呢却像是跟不上我的步子似的,一直走得慢吞吞的。于是我只好走一阵儿便停下来等他一阵儿,因为如果我继续走的话就会把他落得更远了,而等他跟近了一点我便又等不及继续往前走了。
总之,我们俩就这样停停走走的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好不容易总算走到那棵我们俩都十分熟悉的大树跟前了。尽管一路上土匪走得很慢,但是当我每次停下来回头看见他就在我身后不远时我的心情就像阳光一样灿烂,说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好心情。
因为心情好,所以看什么都顺眼。就说那棵大树吧,虽然现在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了,但是此刻它在我眼里似乎仍旧像夏天时一样的枝繁叶茂。
“你们是不是为我担心了?”刚到大树下,还没等我开口问土匪什么话,他倒先开口问起我来了。
“就是啊,我们急死了,又担心又着急,差点都要去查最近有没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我说道。
“真的啊?实在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又没给你们打电话。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我在美国时生病了,急性阑尾炎穿孔,在那边做了手术。”
“啊?是吗?你竟然动手术了?在美国的医院?”我十分震惊地问。
“可不是?差点死在那儿了!只不过我因为惦记着要回来见你,舍不得死在那儿,所以拼命活过来了!”土匪说道,半真半假的语气,让我不知道该相信他哪句不该相信他哪句。
“你走路那么慢是不是因为手术的缘故?”
“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另外可能也有点精神作用,就是不敢快步走路,也不敢大声说话,一那样肚子就好像很疼似的!”
“那你快别说话了。”
“像这样说话没事,就是不能大声说。”
“你确定你好了吗?完全没事了吗?”我不禁十分关切地问道。
“没事了!本来我老爸还说再在美国休养几天的,可是我实在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