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后,魏巍突然说:“柯本和莫里森,死的时候,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八。他们曾引导过咱们,也在生命黑暗的时期陪伴过咱们——即使没帮咱们找到光明。现在,比起他们,我们已经太老了,不知道是比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或者发现了他们不曾见到的光明,还是比他们更容易在污浊的空气中生活,即使光明未现,仍不影响咱们靠自然的力量走完人生路?”
“各种原因。”邹飞在黑暗中回答着。
“都盼着社会能有所改观,但却改不了,为什么?”
“人的问题,总有操蛋的人,办操蛋的事儿,构成操蛋的社会。”
“人为什么要操蛋?”
“人性如此。”
“人性不该如此。”
“但就如此了。”
“一个人单纯地做了件好事儿,比如救助失学儿童或乞丐,当被人知道后,总会有人说他有所图,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想。”
“思维习惯,可能这样想的人是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或者社会把他的思维培养成这样了。”
“一个人干了件坏事儿,比如吸毒了,总会有一群卫道士站出来指指画画,一副道貌岸然状,怎么就没人去体会和分析吸毒者的孤独和痛苦呢?当然无论什么原因毒品这玩意儿最好还是别碰,我也不反对个体对社会的监督,但是那些发出批判的声音里,有多少是也在偷偷摸摸干着坏事儿的,自己还得让警察管,好意思吗?”
“没错,先管好自己,别人有警察管。”
“是啊,咱俩也别管别人了,游泳去吧!”
“走!”
两人脱掉衣服,各点了一根烟,一步步走进海里。太阳落山几个小时了,海边的空气已经凉爽,海水还是暖的,让人有想走进去的欲望。
两个小红点渐渐远离了海岸线。邹飞走在前面,魏巍在后面停住,膝盖以上还露在外面,站着撒尿,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烟头忽明忽暗,边撒边说着:“天津人民,对不住了,给你们的海鲜加点味儿。”
邹飞在前面游了起来,脑袋露在外面,嘴里还叼着烟,没往深处去,只是横向游,这是一片野海,没有防鲨网。趴着游没法抽烟,邹飞又改仰泳,仰壳儿躺在海面上,手能拿着烟,看着夜空,任海浪把自己荡来荡去。
漂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浪头过来,海水漫过邹飞的脸,把他呛着了。邹飞站起来,擤出鼻腔里的海水,往刚才下海的地方看去,发现那个红点儿没了。再看自己手里的烟,还剩一小截,并没到该扔的时候。邹飞又使劲往那边看了看,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海面是平的。
邹飞叫了魏巍一声,没人回应,又喊了几声,仍没人回应,只有海浪的声音。邹飞赶紧扔了手里的烟头,连游带蹦地向那边蹿去。一直到了岸边,都没看到魏巍。
邹飞意识到可能出事儿了,赶紧打电话,110、120都打了。打完电话,邹飞进了车里,发现魏巍并没有拔掉钥匙,启动着车,打开远光灯,贴着海边,让汽车画着“8”字寻找魏巍的身影。
在车上看不清楚,邹飞又下了车,蹚进海里找。终于能看清海水了,浑浊,携裹着沙石和碎贝壳,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准备上岸还是准备入海的小螃蟹,除了这些,邹飞什么也看不到了。
打过电话的部门终于来了,面对着浩瀚的大海,他们也束手无策,动用了搜救艇,开出很远,仍没能找到魏巍。
“找不着也得找啊,你们不能就不管了!”邹飞说道。
“这是大海,不是湖也不是河,你看看世界地图,蓝色的地方就是大海,都通着。”对方的天津口音听着像在说单口相声,“有个成语叫大海捞针听说过吧,说的就是这事儿。”
海倒映着夜,比夜还黑,不知道把魏巍藏到了哪儿。
天渐渐有了亮光,世界从黑色变成蓝色,又渐渐变成白色。天空阴霾,太阳跳出海平面,但没露出来,躲在云层后面,似乎因为自己的离岗使得魏巍在黑暗中消失了而没脸见人。
海水退潮了,魏巍依然没有出现,只有他留在岸边的衣服。
邹飞拿起魏巍的衣服,掏出他的手机,打算通知他的家人和朵朵,发现了一张叠了两折的白纸,打开,有字:
如果有一天,你们因为我不见了而发现了这封信,请不要意外。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还能看见我,也请不要意外,把它看完也许能帮助你们了解我。
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
我困了,想好好睡个觉。
这些年,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似的,但是具体什么事儿,我也说不清楚。
如果问你们,一个人如何能把一件事情做好,我相信你们和我的态度是一样的,那就是首先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但是现在我对生活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不可否认,我曾经对这个世界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所以我想当一个作家,想去描述它,但是在我准备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太多不愿看到的……这让我难受,让我厌恶,让我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无法再做好生活这件事儿,所以我想结束它。
我拜见过一个老知识分子,七十多岁了,他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多看几本书,隔三差五他就要买一些书往楼上搬。“只要不把楼压塌了,我就一直看下去了。活在书里,很自在,吃少点儿穿破点儿都没事儿。”这是他的原话,而我却找不到能让我如此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没意义,无论我怎么努力,生活都让我喜欢不起来它了——鱼再怎么不想随江河的流动被冲到下游,再铆着劲儿逆流而上,也终归是在水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挣扎,无论水有多浑浊也要靠它生存,而我就受不了这浑浊。
我经常在街上看到穿校服的中学生,校服肥肥大大、松松垮垮,穿在他们身上却遮掩不住无论男生还是女生的独特魅力。曾经我也这样过,但是青春、活力早已离我而去,现在我身上只剩下腐朽味儿,生活让我越活越泄气,越往后越发现它的丑陋,那些美好没跟着我一起往前走,它们永远钟爱年轻的人。所以,我被美好抛弃了。
很多年前,在我未受到生活的污染前,对什么都当真,无论对人对物都付出真心,充满热情,回忆起来都是充实的,即使结果不好,也是甜蜜的。现在我对什么都不冷不热,已经没有值得回味的了,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继续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了,不如去睡觉。
当人乐于接受一个事物或欣赏一个事物时,通常会笑。
当爱笑的人不笑了的时候,是对世界的否定。
我是不是好久没笑过了,你们帮我想想。
另外,我睡觉的时候不愿意被尿憋醒,所以,无论我把这泡尿尿在哪儿,请原谅我,这是我的最后一泡尿了,我不会再给这个世界制造垃圾和废物,对不起。
最后,我要说的是,朵朵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女人,我欠她的。我的东西,无论什么,只要她想要,请都留给她。
再见,所有我爱与不爱的人,所有我爱与不爱的事,我去睡觉了,晚安!
这封信是打印出来的,看不到魏巍的笔迹,猜想不出他当时的情绪。规整的仿宋字体印在A4纸上,显得冷静而决绝。纸已经不那么乳白了,有了自然磨损的毛边儿,应该至少写于三个月前。
朵朵看到这封信后,痛哭流涕。想想他俩过去让人羡慕的美好时光,邹飞也只有惋惜,所有同学都觉得他俩在一起是难得的因缘,必将一生幸福,可是一生才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
魏巍和朵朵没有实现的,邹飞决心去实现,可是跟谁呢?
这几年邹飞又接触了一个女孩,是家里拐了好几道弯给介绍的,眼看着就三十了,父母替他着急。迫于父母的压力,邹飞去见了那个女孩,忘了她说自己是八六还是八七年出生的了,反正感觉挺小的。
第一次见面,两人约在餐馆,女孩刚下班,饿了,吃起来也毫不见外,边吃还边说她不会刷碗,以后在家庭生活中也不打算做这类事情。邹飞不理解她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要强调这事儿,不会刷就不会刷吧,用不着拿出来炫耀,难道这也是资本吗,要是这样的话,邹飞觉得自己早就是资本家了。
一会儿吃完了碗会有服务员刷的,可女孩却一个劲儿地强调此事,不得不让邹飞怀疑她是不是刷碗刷多了,落下病了,邹飞真想问问她是不是在饭馆干过。
邹飞觉得,可以不刷碗,他也不喜欢刷碗,但受不了女孩把自己当天生的贵族、当宝贝、当人民得为其服务的那劲儿。据中间人介绍,该女孩也不过是老百姓家庭,不明白她的非老百姓气质从何而来。当时邹飞只想跟她说一句:“那你以后天天买一袋包子吃就行了,没碗可刷,只要吃完记得洗手。”
第一次见完面,邹飞回家后觉得两人不合适,那边却传来消息,认为邹飞“成熟稳重,追求进步,值得信赖”,期待第二次见面。邹飞听了对自己的评价后,觉得就差加上一句“省优部优,国家免检产品”,然后像给合格猪肉盖章一样,再给他身上盖个蓝戳,就算把自己交代出去了。
“一人一风格,第一次见面必然有不和谐,不可能严丝合缝,什么都有个磨合期,往下谈谈看吧!”这是劝说邹飞第二次见面的话。邹飞想,可能时间长了,就能适应该女孩的说话方式了,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习惯那么说话而已。
又见了几次面,效果均好于第一次,于是两人开始来往。一深接触,问题又出现了。
邹飞第一次去女孩家,女孩竟然不叠被子。邹飞也不叠被子,但是家里来人,还是会叠,特别是来的人并不是太熟的时候,更应该叠上,可是女孩却对此毫不介意。这让邹飞不太能接受,觉得哪怕将来在一起不叠被子都没关系,但是这会儿把一床被子摊在眼前并不好看,难道女孩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第二次去女孩家,是一个月后,已经是冬天了,女孩家小区的供热出问题了,没暖气。换鞋的时候,女孩竟然给了邹飞一双夏天的拖鞋,这倒也无所谓,可是她脚上却穿着棉拖鞋,还穿着棉袜子,把电暖气冲向自己烤着,对邹飞脚上的状态视而不见,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第三次去女孩家,两人已经熟了,女孩正窝在沙发里吃着垃圾食品,看着垃圾电视剧,邹飞不想用垃圾来形容她这个人,但此时此景,真找不到可以形容她的词了。
邹飞对女孩说:“要看就看点儿有用的东西。”
女孩问:“什么叫有用的东西?”
“能让你跟着想的东西。”
“这电视剧我就跟着想了,一直在猜想六阿哥到底能跟几格格好!”女孩对着电视目不转睛。
“我说的跟着想,是能唤起你对生活的思考。”邹飞觉得跟这种人有必要把话说透彻。
“看那种东西太累,其实也没什么用,都是纸上谈兵。”女孩不屑地说,然后调大了音量,注意力继续在电视上。
这时候邹飞想起了佟玥,和佟玥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就一些现在该女孩觉得累的话题探讨时,非但不觉得累,还能更了解对方和让对方了解自己,更觉得两人是一类人,更让两人加深认证了在一起的可能。而小女生却觉得这么生活累,只能说明邹飞和她不具备走到一块儿去的基础。经过这些日的接触,邹飞觉得自己和这个85后的女孩完全是两类人,她爱耍小聪明,没有团队精神,各自为战,邹飞也自我,但不会干让别人讨厌或伤害他人利益的事儿,宁可自己吃点儿亏,而她就可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有时候邹飞也想,是不是自己老了,确实成熟了,年轻的时候可能也这样,只是那时候自己不觉得。
虽然邹飞能从这个女孩身上感受到年轻,但是感受不到激情,而和佟玥在一起就有激情。这种激情不是对对方的新鲜感,而是两人在一起能共同成长,感受向着美好的变化,不像有些人在一起半年,倦了,没了新鲜感就认为激情也没了,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的生活就这样了,不相信能有耐心跟这个人相守一生。如果说新鲜感,邹飞和佟玥在一起也是有的,那就是两人结伴从这个世界中发现新鲜的认知,这是别人跟邹飞在一起时做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女孩,更不耽误自己,邹飞没第四次去女孩家,而是给她叫出来摊牌:“分手吧!”
“为什么?”女孩的反应还好不像电视剧里格格和阿哥感情出了问题时的反应。
“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
“不可能,我都不了解我自己。”
“可是我了解你!”
“那你更应该答应分开。”
“我要是不分呢?”
“其实你也觉得应该分,只不过你不甘心这事儿被我先提出来。”邹飞清楚地知道,并不是他在女孩心中有多重要,只是女孩不想“被他甩”,而应该“甩他”。
“我没那么觉得,这是你为了摆脱我编的理由,我觉得咱俩还应该再往下试试。”女孩还嘴硬。
“你应该去找一个跟你合得来的人。”邹飞说。
“你跟我就挺合得来,咱俩到现在还没吵过架吧!”
“可是你跟我合不来,我一直忍着你呢,但不可能再忍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根本就不是,虚伪!”
“只要你能痛快了,说我什么都行。”
“我才不稀罕说你,电视剧该开始了,我回家了!”女孩起身走了。
“两个人在足够年轻的时候,才能够不顾一切地去拥有,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在阳光下一起舞蹈,然后拥抱,该有多好。”这是邹飞在别处看到的一句话,当年华老去时,无法得到上述的感情,只能不顾一切地去挽回这段感情。
邹飞时常怀念那时候和佟玥的恋爱,两人一起去哪儿,在拥挤的公车里偷偷接吻,简单、美好、幸福。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重回那种情境的恋爱了,即使故意模仿,照着去做,也怎么都觉得假,就更怀念那时候了。所以,还是想跟曾和自己一起度过那时候的人结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