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节中我们已指出,一般说来,人是什么和对他的评价是什么更影响他的幸福。因为个性随时随地伴随着人,并且影响他所有的经验,所以人格——也就是人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是我们首先应考虑的问题。能自各种享乐里得到多少快乐是因人而异的。我们大家都知道在肉体享乐方面确是如此,精神享乐也是这样。当我们用英文里的句子——好好享受自己说话时,这话实在太明白不过了,因为我们不说“他享受巴黎”,却说“他在巴黎享受”。一个性格不好的人把所有的快乐都看成不快乐,好比美酒喝到充满胆汁的口中也会变苦一样。因此生命的幸福,不在于降临的事情本身是苦是乐,而在于我们如何面对这些事情,我们感受性的强度如何。人是什么?所具有的特质是什么?用两个字来说,就是人格。人格所具备的一切特质是人的幸福与快乐最根本和直接的影响因素。其他因素都是间接的、媒介性的,所以它们的影响力也可以消除破灭,但人格因素的影响却是不可消除的。这就说明为什么人的根深蒂固嫉妒心性难以消除,不但如此,人常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嫉妒心性。
在我们所有的经历当中,我们的意识素质总占着一个经久不变的地位;一切其他的影响都依赖机遇,机遇都是过眼烟云,稍影即现,且变动不已的;惟独个性在我们生命的每一刻里不停的工作。所以亚里斯多德说:“持久不变的并不是财富而是人的性格。”我们对完全来自外界的厄运还可以容忍,但由自己的个性导致的苦难却无法承受:只因运道可能改变,个性却难改变。人自身的福分,如高贵的天性,精明的头脑,乐观的气质,爽朗的精神,健康完善的体魄,简单说,是幸福的第一要素。所以我们应尽心尽力去促进和保存这类使人生幸福的特质,莫孜孜以求于外界的功名与利禄。
在这些内在的品格里,使人最能带来直接快乐的莫过于“愉悦健全的精神”,因为美好的品格自身便是一种幸福。愉快而喜悦的人是幸福的,而他之所以如此,只因其个人的本性就是愉快而喜悦的。这种美好的品格可以弥补因其他一切幸福的丧失所生的缺憾。例如,若有一人年轻、英俊,富有而受人尊敬,你想知道他是否幸福只须问他是不是欢愉?假若他是欢愉的,则年轻、年老,背直、背弯,有钱、无钱,这对他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他是幸福的。早年我曾在一本古书当中发现了下面两句话:“如果你常常笑,你就是幸福的;如果你常常哭,你就是不幸福的。”这是很简单的几个字,而且几近于老生常谈,也就因为它简单,使我一直无法忘记。因此当愉快的心情敲响你的心门时,你就该大大的开放你的心门,让愉快与你同在,因为它的到来总是好的。但人们却常踌躇着不愿让自己太快活,惟恐乐极生悲,带来灾祸。事实上“愉快”的本身便是直接的收获——它不是银行里的支票,却是换取幸福的现金。因为它可以使我们立刻获得快乐,是我们人类所能得到的最大幸事,因为就我们的存在对当前来说,我们只不过是介于两个永恒之间极短暂一瞬而已。我们追寻幸福的最高目标就是如何保障和促进这种愉快的心情。
能够促进愉快心情的不是财富,却是健康。我们不是常在下层阶级——劳动阶级,特别是工作在野外的人们脸上找到愉快满足的表情吗?而那些富有的上层阶级人士不常是忧容满面,满怀苦恼与忧愁吗?所以我们应当尽力维护健康,惟有健康方能绽放愉悦的花朵。至于如何维护健康实在也无需我来指明——避免任何种类的过度放纵自己和激烈不愉快的情绪,也不要太抑制自己,经常做户外运动、冷水浴以及遵守卫生原则。没有适度的日常运动,便不可能永远健康,生命过程便是依赖体内各种器官的不停操作,操作的结果不仅影响到有关身体各部门也影响了全身。亚里斯多德说:“生命便是运动。”运动也的确是生命的本质。有机体的所有部门都一刻不停地迅速运动着,比如说,心脏在一收一张间有力而不息地跳动,每跳二十八次便把所有的血液由动脉运到静脉再分布到身体各处的微血管中;肺像个蒸汽引擎无休止地膨胀、收缩;内脏也总在蠕动工作着;各种腺体不断地吸收养分再分泌激素;甚至于脑也随着脉搏的跳动和我们的呼吸而运动着。世上有无数的人注定要从事坐办公桌的工作,他们无法经常运动,体内的骚动和体外的静止无法调和,必然产生对比。本来体内的运动也需要适度的体外运动来平衡,否则就会产生情绪的困扰。大树要繁盛荣茂也需风来吹动。人的体外运动需与体内运动平衡就用不着说了。
幸福在于人的精神,精神的好坏又与健康息息相关,这只要我们对同样的外界环境和事件,在健康强壮时和缠绵病榻时的看法及感受如何不同,即可看出来。使我们幸福或不幸福的,并非客观事件,而是那些事件给予我们的影响,和我们对它的看法。就像伊辟泰特斯所说的:“人们不受事物的影响,却受他们对事物的想法的影响”。一般说来,人的幸福十之八九有赖健康的身心。有了健康,每件事都是令人快乐的,失掉健康就失掉了快乐。即使其他的人具有如伟大的心灵、快活乐观的气质,也会因健康的丧失黯然失色,甚至变质。所以当两人见面时,我们首先是问候对方的健康情形,相互祝福身体康泰,原来健康是成就人类幸福最重要的成分。只有最愚昧的人才会为了其他的幸福牺牲健康,不管其他的幸福是功名、利、禄、学识,还是过眼烟云似的感官享受,世间没有任何事物比健康还来得重要。
愉快的精神是获得幸福的要素,健康有助于精神愉快,但要精神愉快仅是身体康健还不够: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可能终日愁眉苦脸,忧郁不堪。忧郁根源于更为内在的体质上,此种体质是无法改变的,它系于一个人的敏感性和他的体力、生命力的一般关系中。不正常的敏感会导致精神的不平衡,例如忧郁的人总是比较敏感的,过度忧郁症的患者却会爆发周期性的无法抑制的快活。天才通常是精神力即敏感性很充沛的人,亚里士多德就曾观察到此特点,他说:“所有在哲学、政治、诗或艺术上有杰出成就的人士都具备忧郁的气质。”无疑的,塞罗也有这种想法。柏拉图把人也分成两类,那就是性格随和的人以及脾气别扭的人。他指出对于快乐和痛苦的印象,不同的人有不同强度的受容性,所以同样的事情可以令某人痛苦绝望,另一人却一笑置之。大概对不快乐的印象受容性愈强的人对快乐的印象的受容性愈弱,反之亦然。每件事情的结果不是好就是坏。总担忧和烦恼着事情可能转坏,因此,即使结果是好的,他们也快活不起来了。另一方面,却不担心坏结果,如果结果是好的,他们便很快乐。这就好比两个人,一人在十次事业里成功了九次,还是不快乐,只懊恼那失败的一次;另一人只成功了一次,却在这次的成功里得到安慰和快乐。然而世上有利的事也就有其弊,有弊的事亦必有其利,阴郁而充满忧虑个性的人所遭遇和必须克服的困厄苦难多半是想像的,而欢乐又漫不经心的人所遭受的困苦都是实在的。因此凡事往坏处想的人不容易受失望的打击,反之,凡事只见光明一面的人却常常不能如愿。内心本有忧郁倾向的人若又得精神病或消化器官不良症,那么因为长期的身体不舒适,忧郁便转成为对生命的厌倦。一些小小的不如意事便令自己自杀,更糟的是,即便没有特殊的原因也会自杀。这种人因长久的不幸福而想自杀,会冷静而坚定地执行他的决定。如果我们观察有这样一个受苦者,因厌倦生命到极点时,便可发现他确实没有一丝战栗、挣扎和畏缩,只焦急地等待着他人不注意时,便立刻自杀,自杀几乎成了最自然和最受他欢迎的解脱工具。世上即使最健康和愉快的人也可能自杀,只要他对外在的困难和不可避免的厄运的恐惧超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就自然会走上自杀的路。对快活的人而言,惟有高度的苦难才会导致他的自杀;对原本阴郁的人来说,只要微微的苦难就会使他自杀的,二者差别就在受苦的程度。愈是忧郁的人所需的程度愈低,最后甚至低到零度。但一个健康又愉快的人,非高度的受苦不足以使他结束自己的生命。由于内在病态悒郁情绪的加强可以导致自杀,由于外在绝大的苦难也会使人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纯粹内在到纯粹外在的肇因之二极端间,当然还有不同的程度,美也是健康的事务之一。虽然美只是个人的一种优点,与幸福不构成直接的关系,但却间接给予他人一种幸福的Ef]象。所以即使对男人来说,美也有它的重要性。美可说是一封打开了的介绍信,它使每个见到这封信的人都对持这封信的人油然而生欢喜之心。荷马说得好:美是神的赐予,不可轻易的抛掷。
只要稍微考察一下就知道,人类幸福有两种敌人:痛苦与厌倦。进一步说,即使我们幸运地远离了痛苦,我们便靠近厌倦;若远离了厌倦,我们便又会靠近痛苦。生命呈现着两种状态,那就是外在或客观,内在或主观,痛苦与厌倦在两种状态里都是对立的,所以生命本身可说是剧烈地在痛苦与厌倦二端中摆动贫穷和困乏带来的痛苦:太得意时,人又生厌。所以,当下层阶级无休止地与困乏也就是痛苦挣扎时,上流社会却和“厌倦”打持久战。在内在或主观的状态中,对立的起因,是由于人的受容性与心灵能力成正比,而个人对痛苦的受容性,又与厌倦的受容性成反比。现解释于下:根据迟钝性的定义,所谓迟钝是指神经不受刺激,气质不觉痛苦或焦虑,无论后者多么巨大,知识的迟钝是心灵空虚的主要原因,惟有经常兴致勃勃的注意观察外界的细微事物,才能除去许多人在脸上所流露的空虚。心灵空虚是厌倦的根源,这就好比兴奋过后的喘息,人们需要寻找某些事物,来填补空下来的心灵。而所寻求的事物又大多类似,试看人们依赖的消遣方式,他们的社交娱乐和谈话的内容,不都是千篇一律吗?再看有多少人在阶前闲聊,在窗前凝视屋外。由于内在的空虚,人们寻求社交、娱乐和各类享受,因此就产生奢侈浪费与灾祸。人要避免灾祸的最好方法,莫如增长自己的心灵财富,人的心灵财富愈多,厌倦所占的地位就愈小。那永不竭尽的思考活动在错综复杂的自我和包罗万象的自然里,寻找新的材料,从事新的组合,我们如此不断鼓舞心灵,除了休闲时刻以外,就再不会让厌倦趁虚而入。
但是,自另方面来看,高度的才智根植于受容性、强大的意志力和强烈的感情上。这三者的结合体,易动感情,对各种肉体和精神痛苦的敏感性增高,不耐阻碍,厌恶挫折——这些性质又因高度想像力的作用,更为增强,使整个思潮(其中包括不愉快的思潮)都好似真实存在一样。以上所言的人性特质,适用于任何人——自最笨的人到空前的大天才都是如此。所以,无论在主观或客观两方面,一个人接近了痛苦便远离厌倦,反之亦然。人的天赋气质决定他受苦的种类,客观环境也受主观倾向的影响,人所采用的手段总是对付他所易受的苦难,因此客观事件有些对他有特殊意义,有些就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这是由天赋气质来决定的。聪明的人首要努力争取的无过于免于痛苦和烦恼的自由,求得安静和闲暇,以过平静和节俭的生活,减少与他人的接触,所以,智者在与他的同胞相处了极短的时间后,就会退隐,若他有极高的智慧,他更会选择独居。一个人内在所具备的愈多,求之于他人的愈少——他人能给自己的也愈少。所以,智慧越高,越不合群。当然,假使智慧的“量”可以代替“质”的话,活在大世界里才划算,不幸的是,人世间一百个傻子实无法代替一位智者。更不幸的是人世间傻子何其之多。
然而那些经常受苦的人,一旦脱离了困乏的苦痛,便立即不顾一切地求得娱乐消遣和社交,惟恐与自己独处,与任何人一拍即合。只因孤独时,人须委身于自己,他内在的财富的多寡便显露出来:愚蠢的人,在此虽然身穿华衣,也会为了他有卑下的性格呻吟,这原是他无法脱弃的包袱,然而,才华横溢之士,虽身处荒原,亦不会感到寂寞。色勒卡宣称,愚蠢是生命的包袱,这话实是至理名言——实可与耶稣所说的话媲美,他说:愚人的生活比地狱还糟。人的合群性大概和他知识的贫乏,以及俗气成正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独居和附属两种选择。据说黑人是顶爱群居的,在智力的比测之下,他们也处于最底层。有次我曾在一张法国报纸上看到,北美的黑人,不论自由人还是奴隶,都喜欢一大堆人挤在小屋里,拥挤使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狮子鼻,因为他们彼此不能忍受。
脑——可以视作有机体的寄生物,它就像一个住在人体内接受养老金的人。闲暇——个人的意识及其个性自由活动的时刻,却是体内其余部门的产品,是它们辛苦、劳累的成果。然而大部分人在闲暇时刻里,得到些什么呢?除了感官享乐和浪费外,便只是厌倦与无聊了。这样度过的闲暇真是毫无价值。亚里奥斯图说:无知人的闲暇是多么可悲啊!而如何享受闲暇是现代人的最大问题。平常人仅思如何去“消磨”时光,有才华的人却“利用”时光。世上才智有限的人易生厌倦,因为他们的才智不是独立,仅用来做施行意志力的工具,以满足自己的动机;他们若没有特殊动机,则意志无所求,才智使也休息了,因为才智与意志都须外物来发动。如此,闲暇的结果会造成各种能力可怕的停滞,那就是厌倦。为了消除这种可悲的感觉,人们求助于仅可取悦一时的琐事,图自各种无聊的琐事中得到刺激,好发动起自己的意志,又因意志尚须才智之助才能达到目的,所以借此得以唤醒停滞的才智。但这些人造的动机与真正的、自然的动机比起来,就好像假钱和真钱一样,假钱只能在牌戏中玩玩,是派不上真用场的。所以这种人一旦无事可做,宁可玩手指,敲桌子,抽雪茄,也懒得动脑筋,因为他们原无脑筋可动。所以,当今世上,社交界里的最主要职务是玩牌,我认为玩牌不但没有价值,而且是思想破产的象征。因在玩牌时,人们不事思考,只想去赢别人的钱。这是何等愚蠢的人啊!但是为了公平起见,我仍录下支持玩牌者的意见。他们以为玩牌可作为进人社会和商界的准备工作,因为人可以由玩牌里学到如何灵活的运用一些偶然形成又不可改变的情况(如,手中分到的牌),并且得到最好的效果:如何假装,在情况恶劣时摆出一副笑脸,这些是人在社会里必备的手腕。但是,我以为,就因牌戏是教人如何运用伎俩、阴谋去赢取他人的东西,所以它是败坏道德的。这种由牌桌上学来的习惯,一旦生了根,便会推进到现实生活中去,将日常事件和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都视同牌戏,只要在法律之内,人人都无所不用其极。这种例子在商业界中,真是比比皆是。闲暇是存在必然的果实和花朵,它使人面对自己,所以内心拥有真实财富的人,才真正知道欢迎闲暇。然而,大多数人的闲暇又是什么呢?一般人把闲暇总当作一无是处似的,他们对闲暇显得非常厌倦,当成沉重的负担一样。这时他的个性,成为自己最大负担。说到这里,亲爱的兄弟们啊!让我们庆贺吧!因为“我们究竟不是女奴的孩子,而是自由的儿女”。
进一步说来,所需很少、输人愈少的国土愈是富足。所以拥有足够内在财富的人,他向外界的寻求也就很少,甚至一无所求,这种人是何等的幸福啊!输入的代价是昂贵的,它显示了该国尚不能独立自主,它可能引起危险,肇生麻烦,总之,它是比不上本国自产的。这样说来,任何人都不应向他人或外界索求太多。我们要知道每人能为他人所做的事情,本来有限,到头来,任何人都是孤立的,要紧的是,知道那孤立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这个道理便是哥德在《诗与真理》一书的第三章中所表明的,那便是说,在任何事情当中,人最后必须、也是仅能求助的还是自己。葛史密斯在《旅游者》中不也曾说过:
“行行复行行,能觅原为己”吗!
人所能作为和成就的最高极限,不会超过自己。人愈能做到这一点,愈能发现自己原是一切快乐的源泉,就愈能使自己幸福。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所揭示的伟大真理:“幸福就是自足。”所有其他的幸福来源,本质上都是不确定和不稳定的,它们都是如过眼烟云,随机缘而定;也都经常无法把握,所以在极得意的情况下,也可能轻易消失,这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事情。当年迈老大,这些幸福之源也就必然耗竭,到这个时候所谓爱情、才智、旅行欲、爱马狂,甚至社交能力都舍弃我们了,那可怕的死亡更夺走我们的朋友和亲戚。当这样的时刻,人更需依靠自身,因为惟有自己才是长久伴随我们的,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里,自己是惟一纯正和持久幸福的源泉。在充满悲惨与痛苦的世界中,我们究竟能求得什么呢?每个人到头来除了自己外原来都是一无所得啊!人一旦想逃避悲惨与痛苦,又难免落人到“厌倦”的魔掌中。况且在这世界里,又常是恶人得势,愚声震天。各人的命运是残酷的,而整个的人类也原是可悯的。世界既然如此,也惟有内在丰富的人才是幸福的,这就好比圣诞节时,我们是在一问明亮、温暖、充满笑声的屋子里一样;缺乏内在生命的人,其悲惨就好比在暮冬深夜的冰雪中。所以,世上命运好的人,无疑地,是指那些具备天赋才情,有丰富个性的人,这种人的生活,虽然不一定是光辉灿烂的生活,但却是最幸福的生活。年轻的瑞典皇后克莉丝蒂娜才十九岁,除了听别人的谈论外,她对笛卡尔的了解仅限于一篇短文,因为那时后者已在荷兰独自隐居了二十年。她说:“笛卡尔先生是最幸福的人,我认为他的隐居生涯很令人羡慕。”当然,也需有利的环境,才能使笛卡尔得偿所愿,成为自己生命和幸福的主宰,就像在《圣职》一书中,我们读到的智慧只有对具有丰厚遗产的人才是好的,对活在光明里的人才是有利的,为自然和命运赋予智慧的人,必急于小心地打开自己内在幸福的源泉,这样他就需要充分的独立自主和闲暇。人要获得独立自主和闲暇,必须自愿节制欲望,随时养神养性,更须不受世俗喜好和外在世界的束缚,这样人就不致为了功名利禄,或为了博取同胞的喜爱和欢呼,而牺牲了自己来屈就世俗低下的欲望和趣味。有智慧的人是决不会如此做的,而必然会听从荷瑞思的训示。荷瑞思在给马塞纳思的书信中说:世上最大的傻子是为了外在而牺牲内在,以及为了光彩、地位、壮观、头衔和荣誉而付出全部或大部分闲暇和自己的独立。哥德不幸如此做了,我却侥幸地没有这样。
我在此所要坚持的真理,在于人类的幸福主要根植于内在,这是与亚里士多德在《尼可马罕氏的伦理学》一书中的某些精确观察相互印证的,亚氏以为,幸福预设了某种活动及某些能力的运用,没有这些,幸福就不能存在。斯多巴斯在注解逍遥学派的哲学时,对亚里士多德以为人类幸福在于能自由发挥各种天赋才能到极限的主张,作了如下的解释:“能够有力而成功地从事所有你的工作,才是幸福。”所谓有力,便是“精通”任何事情。人类生而具有与四周之困难搏斗的力量,一旦困难消失,搏斗就随之终止,这些力量便无处使用,力量反而变成为生命的一种负担。这时,为了免受厌倦的痛苦,人还需发动自己的力量,同时运用自己的力量。有钱的上层阶级人士是“厌倦”最大的被害者。古代的卢克利特斯,曾在诗里描叙陷于“厌倦”的富人的可怜的景象,他诗中所描写的仍可见于今日每个大都市中——那里富人很少呆在自己的家里,因为那儿令他厌烦,但他在外面也不好受,所以仍不得不回到家里,或者会急如星火地想奔赴郊外,好似他在那儿的别墅着火了一般。一旦到了郊外,他却又立刻厌烦起来,不是匆匆入睡,好使自己在梦里忘怀一切,便是再忙着起程回到都市中。
像上面这种人在年轻时代,多是体力与生命力过剩,肉体和心灵不能对称,无法长久保持体力与生命力;到了晚年,他们不是没有丝毫心灵力,便是缺乏培植心灵力的工具,致使自己陷入悲惨凄凉的境况中。意志,是惟一不会耗竭的力量,也是人人永远具备的力量,为了保持高度活力的意志,他们便从事各种高赌注的危险游戏,无疑地这是一种堕落。一般说来,人若发觉自己无事可做,必然会替那剩余的精力寻找一种适当的娱乐,诸如保龄球、下棋、打猎、绘画、赛马、音乐、牌戏、诗词、刻印、哲学或者其他嗜好,对于每种的娱乐他都不甚精通,只是喜炊而已。我们可以将此种嗜好规则地分成三类,分别代表三种基本力量,也就是合成人类生理组织的三种要素,不管它指向的目的,我们可以考究这些力量的本身,如何来发现三种幸福的源泉,每人依其剩余精力之种类选择一种,好使自己快乐。
第一类是满足“生命力”而得的快乐,代表生命力的有食、饮、消化、休息和睡眠,在世界的某部分,这种基本快乐是典型的,几乎人人都要得到这种快乐。第二种是满足“体力”而得的快乐,此种快乐可以自散步、奔跑、角力、舞蹈、击剑、骑马以及类似的田径和运动中得到,有时,甚至可以在军旅生涯和战争里消耗过剩的体力。第三种是满足“怡情”而得的快乐,诸如在观察、思考、感受,诗与文化的体会,音乐、学习、阅读、沉思、发明以及哲学等中所得的快乐。关于这几种快乐的价值、相对效用以及持续性的久暂,可说仍有许多,我们只到这里为止,其他留待读者去思索。然而有一点是大家所公认的,那便是我们所运用的力量愈是高贵,所获得的快乐也就愈大。因为快乐的获得,涉及自身力量的使用,而一连串快乐顺利地一再显现是构成人类幸福的主要因素,愈是高贵的力量所带来的快乐,其再现性就愈高。所以获得的幸福也就更稳定。就这一点来说,满足“怡情”而得的快乐的地位,无疑地较其他两种根本快乐要高。前两种快乐同时为兽类所具有,甚而兽类具备更多此种快乐,惟有充足的“怡情”方面的快乐是人类所独具的,这也是人与禽兽不同的地方。我们的精神力是怡情呈现出来的诸种样态,因之充足的怡情,使我们可以获致某种与精神有关的快乐,所谓“睿知的快乐”是也,怡情愈占优势,此类快乐也就更大。
平常的一般人所热切关心的事,是那些会刺激他们意志,也就是与个人利害相关的事情。然而,经常的刺激意志起码不是一件纯粹的乐事,其中仍混杂着痛苦。就牌戏——这个普遍流行于“高尚社会”的玩意儿来说,它便是供给刺激的一种方式。由于它涉及的利害关系很小,所以不会产生真实和长久的痛苦,只有轻微、短暂的微疼而已,例如,“牌戏”对意志而言,事实上仅是种搔痒工具罢了。
另一方面,有强大睿知的人能够完全不涉及意志,热切关心一些“纯知识”的事物,此类关心也是这种人必备的品格,它使他不受痛苦的干扰,使自己能生活在类似仙境的宁静国度中。
让我们看下列两幅景象吧:一幅是大众的生活——长期乏味的搏闹史,他们为了追求没有价值的个人福利,投入自己的全副精力,历尽各种苦难,一旦目标达成,再度落身到自己时,生活便立即为无法忍耐的厌倦所环绕,各种活动都沉滞下来,惟有如火的热情才能激起一些活意。另一幅景象所呈现的,是一个赋有高度心灵能力的人,他思想丰富,生命充实而有意义,一旦得以自主,便立即献身于从事有价值、有趣味对象的追求,所以在他自身里含有最高贵的快乐源泉。诸如对自然的观察、对人事的思索、对历史上伟大成就的领会和了解(深刻透彻地明白伟大事迹的意义,是此类人士独具的才能),这些是他所需要的惟一外界激励的来源。历代伟人们所期望的千古知音便是这种具备高度心灵能力的人,伟人们也因自己的思想获得知音而不曾白活,其他的人虽然也崇拜伟人,但对他们以及他们门徒的思想却仅一知半解,只能算是一个道听途说的人罢了。智慧之士既然有上述种种特性,他就比一般人更需要阅读、观察、学习、沉思以及训练自己,总之,他需要不受打扰的闲暇。法国大文豪伏尔泰曾说过:“没有真正的需要,便不会有真正的快乐。”智者们的这些特殊的需要,才使他们能在大自然、艺术和文学的千变万化的美中,得到无穷尽的快乐,这些快乐是其他人不能领略的。我们要使那些脑满肠肥的人得到这些快乐,而他们又不需要且不能欣赏这种快乐,这就真像期望白发苍苍的老人再陷入爱河中一样。具有享受无穷尽快乐之天赋的人,他们过着两种生活——私人生活和睿智的生活,睿智的生活渐成为他的真正生活,私人生活仅是达到睿智生活的手段而已。但是一般人所遇的却是肤浅、空洞而多烦扰的日子,无法再变换为另一种存在样态。然而心知力强大的人士,却宁爱睿智的生活胜于其他行业。更由于学问和见识的增长,此种睿智生活也似一个渐渐成形的艺术品一样,会更臻坚实,更具强度和固定性,生命内在的调和也更趋统一。和这种生活比较起来,那些只图个人安适的人生就像一幕拙劣的戏剧一样,虽然也有广度,却无深度,只不过是浮生式的可怜虫罢了。我在前面说过人们却把这种卑贱的存在当作一种目的,这又是多么令人悲叹啊!不受激情感动的日常生活是冗长无味的,一旦有了激情,生活中却又充满了苦痛。惟有那些上天赋有过多才智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在执行意志命令之外,还有能力过另一种日子,一个没有痛苦、逸趣盎然的生活。但是仅有闲暇,即仅有不受意志奴役的多余睿智仍然不够,尚须有充沛的剩余力量,不受意志奴役的力量,贡献给睿智使用。所以色勒卡说:无知人的闲暇是人的一种死亡的形式,是活的坟墓。随着剩余力量的多寡,第二种生活——心智的生活,又可分为无数层次。自收集、制作昆虫、鸟类、矿物的标本,到诗学、哲学的高深成就,都是此类生活的表现。心智的生活非但可以防御“厌倦”的侵袭,还可避免厌倦的诸种恶果;它使我们远离恶友、危险、不幸、损失和浪费,这些都是把幸福全部寄托于外界的人所必然遭受的苦恼。举个例说,我的哲学虽未替我赚进半文钱,却替我省了不少开支,心智生活的功效也是一样的。
一般人将其一生幸福,寄托于外界事物上,或是财产、地位、爱妻和子女,或是朋友、社会等等,一旦失去了他们,或是他们令他失望,他的幸福根基也就毁坏了。换句话说,他的重心随着每个欲念和幻想改变位置,而不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如果他是个资本家,那么他的目标(幸福的重心)便是乡间别墅,赢得好马匹,有趣的朋友或是旅行,总之过着豪华的生活,因为他的快乐根源在外在事物里。这就好比一个失去健康和力气的人,不知重新培养已失去的生命力,却希望借药水、药片重获健康。在谈到另外一类人,即睿智之士之前,我们先来比较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种人,他们虽没有显著的才华,但比一般人又聪慧些。他爱好艺术但又不精,也研究几门科学,例如植物、物理、天文、历史,喜欢念书,当外界的幸福之源耗竭或不再能满足他时,也颇能读书自娱。这种人的重心,可说部分在自己身上。但是喜欢艺术和真正从事创造是很不相同的两回事,业余的科学探索也易流于表面化,不会深入问题的核心。一般人是很难完全投身于学术探究且任凭此种探索渗透至生命中的每个角落里,以致完全放弃了其他的兴趣。惟有极高的睿智力,所谓“天才”能达到这种求知的强度,它能投入整个时间和精力,力图陈述它独特的世界观,或者用诗、或以哲学来表达它对生命的看法。因此他急需安静的独处,完成他思想的作品,所以他欢迎孤独,闲暇是至高的善,其他一切不但不重要,甚至是可厌的。
这类人把重心完全放在自己身上,所以此类人士虽然为数极少,不论性格如何优秀,总不会对朋友、家庭或社团显出极大的热情或兴趣。他们只要有真正的自我,即使失去其他一切也无妨。就由于这一点使他们的性格易于孤独,更由于他人本性与他自身不同,无法满足他,彼此的相异之处就时时明显可见,以致他虽然行走在人群中,却孤立似异乡人,他谈及一般人类,用“他们"而不说“我们怎样……”。
我们现在可以如此的结论:天生有充足睿智的人,是最幸福的人。所以主体因素同人的关系,比客观环境更密切。因为不论客观环境是什么,他的影响总是间接的、次要的,且都是以主体为媒介。卢西安体会了这个真理,便说道:心灵的财富是惟一真正的宝藏,其他的财富,都可能带来比该财富本身更大的灾祸。除了消极,不受打扰的闲暇外,不需再向外界索求任何东西,因为他需要闲暇时光,发展和成熟自己的智性机能和享受生命内在的宝藏。总之,这样的人生只求终其一生,每时每刻都能成为他自己。他若是注定成为整个民族的精神领袖,那么能否完美地发展心智力量至巅峰以完成精神使命,便是他幸福或不幸福的惟一标准。其他都是无关宏旨的。这就说明为什么生来具有伟大心智的人,都看重闲暇,珍视闲暇如生命。亚里士多德也说过:“幸福存在于闲暇中。”戴奥简尼赖尔提斯记述苏格拉底的言行时曾说:“苏格拉底视闲暇为所有财富中最美好的财富。”所以在《尼可马罕氏伦理学》一书里亚里士多德归结性地说,献给哲学的生活是最幸福的生活。此外,在“政治学”里他又说道:“得以自由运用任何种类的力量便是幸福。”最后,我们再引述哥德的一段话:“若人生而具备某些可以为他使用的才华,他的最大幸福便在于使用这些才华。”
但是成为拥有宁静闲暇的人,与成为一般人不同:因为对宁静的渴求本不属于人的本性,平凡的人生来便注定了劳禄终生,换取自己与家人生存的需要,成为挣扎与困乏的俗人,却不能作有才智自由的人。所以,一般人厌倦闲暇,总是为着什么目的而忙碌,若是连幻想或勉强的目标——诸如游戏、消遣和各种嗜好都找不到,闲暇就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了。正因为人一旦闲下来,便急需找些事情,所以闲暇有时可能充满了危险,正如有人说:当人无事可做时,人是很难沉默的。就另一方面来说,一个有适当才智而远超常人的人,似乎是一件不合自由且反常的事情。但若这种情况果然存在,那么具有此种才华的人士若要幸福,就须求得他人以为是负担和有害的闲暇。毕卡素是希腊神话里的飞马,若他披上常马必备的鞍子,我们可以设想得到,他是不会快乐的。若外界和内在的两种反常情况,即无忧的闲暇和极高的智慧,能重合在某人身上,那是他极大的幸事;再加以命运又顺遂人意的话,此人便可过着不受人类两大苦源——痛苦与厌倦——烦扰的高度生活,他不需为生存痛苦挣扎,也能够享受自由的存在情境——闲暇。我们惟有对痛苦与厌倦保持中立,不受它们的感染,才可以避免痛苦与厌倦。
但是从相反的观点来论说,天赋的伟大才智是一种个性极为敏锐的活动,对各种痛苦的受容性极高。它含有强烈的气质,广大而生动的想像力,这两种性格是伟大才智的特征,它们让具备此种睿智者常拥有吞食平常人更深刻的情绪,所以他也更易成为此种情绪的牺牲品。世界上产生痛苦的事,原本比制造快乐的事要多。天赋之才常疏远他人,只因己身所具备的已绰绰有余,不需也不能在他人中得到什么,所以他人引以为乐之事,他只觉得肤浅乏味罢了,相对地,他所觉得快乐的事也就少些。这又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例子,我们称此情形为“赔偿律”,他是指世界上凡有所得亦必有所失,反之亦然。常可听人说,心地狭小的人,其实是顶幸福的人,虽然这种好运并不值得羡慕。在此,我不想对此点多作辩驳,影响读者自己的判断,尤其是古代圣哲典籍中,对此点也常有自相对立的言论出现。举例说,苏弗克利士曾说过:——智慧占有幸福的大部分——。他在另一段文章中,又曾提到无思虑人的生活是最愉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