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无痕断定,对方正当妙龄,青春二八,初涉人世,未染纤尘一毫,心灵干净十分,思想纯真空灵。
她身着白色长裙。
每晚在山间吹奏动人旋律的就是她吗?她是为了净化他的心灵而降临的吗?独孤无痕问自己。
此后每晚,只要她一出现,只要听到她的箫声,独孤无痕体内的狼嗥就会安息。
七月“嗖”然而过。
白天,独孤无痕沉浸在小说《两个世界》的修改中。
小说俨然成了一盘棋,小说中的人执白子,他执黑子,他与他们厮杀。厮杀的结果是,他彻底败了下来。他根本无法控制局面,小说中的那些人真如刘怀三所说,团结了起来,一致对外,一起反对他这个创造者。他的怜悯、他的私心、他的恨意、他的邪恶、他的写作观早已不能实施。他所同情的钟淑慧,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他仿佛看到上官鼎坏笑的嘴脸;他似乎听到了韩雨烟大喊杀了他的声音;他仿佛嗅到刘怀三身上的汗臭味……
构思八年,独孤无痕才走进这幢山间别墅,将其草写出来。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他构思《两个世界》的八年时间,也是那些子虚乌有的人物潜伏下来养精蓄锐的时间,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一起突然冒出来,反对他这个创造者,掀起一场讨伐作者的革命。
独孤无痕原本想通过改写情节或重写故事,将笔下的每个人物尽量安排得没有怨言,先从钟淑慧入手,他计划让她有个好出身,不用从小就吃苦受累;其次是韩雨烟,韩雨烟长得漂亮,漂亮女人就应当过幸福的生活,享受最美最珍贵的东西,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没有病痛,没有痛苦的记忆;进而是上官鼎和刘怀三,他们都应过上各自的幸福生活。
如今一切都太晚了,《两个世界》中的那些人早已觉醒,翻身做了主人,紧密地团结了起来,手拉着手,上下一心,硬将他独孤无痕这个小说帝国的缔造者推向刑场,推上了断头台。
他俨然成了局外人和罪犯。
小说中危机四伏,到处都是陷阱,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喧嚣、怨恨和恐怖的气氛,就等他跳进去。大有李白笔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肃杀之气。
独孤无痕只有投降,只得从《两个世界》中彻底摆脱出来,被关在他亲手缔造的小说帝国的大门外,任由那些人自生自灭。
摆脱出来的独孤无痕谋划着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他想起了南诺紫最初跟他讲的那些话:作家也是杀手,作家拥有杀人的自由。对于那些不听从作者调遣的人物,作者有权利处决他们。独孤无痕重新鼓足了勇气,连睡了二十四个小时,养精蓄锐,欲杀回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的初步构想简单直接,且杀伤力巨大:他让《两个世界》中那些人生活的土地上突然出现一场声势浩大迅猛的瘟疫——鼠疫、麻风病、霍乱、非典病毒、猪流感或伊波拉病毒中的任何一种,克制病毒的育苗尚未研究成功,大地上的人们早已死光了。
小说的结局是曾经活跃的人们全部进了天国,大地安静了,大地躺下,安眠熟睡。
构想仅仅只是构想,能否付诸实践,还是个未知数。
独孤无痕拿起笔,准备下手,稿纸上的文字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毒镖,伴随着笑声,一起向着他的眼睛射来。他躲闪不及,一些毒镖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头昏脑涨。只得放下笔,趴在书桌上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
睡着的独孤无痕仍得不到安宁,他又走进了南诺紫曾向他虚构的那个江湖。
醒来之后,再次拿起笔来,尝试改写,依然不成功。
独孤无痕被彻底打败了。在《两个世界》面前,他俨然成了一个废物。小说中的人一个个走出来,找上门来威胁他,他不开门,那些人就用脚踢门,用拳头砸门,站在楼下大声辱骂他,用小石子扔上面的窗玻璃。
八月的一天早晨,独孤无痕从一连串混乱的梦中醒来,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毁掉《两个世界》。
毁掉《两个世界》,意味着小说《两个世界》不曾存在,与《两个世界》有关的记忆将完全从他的脑海中清除。韩雨烟找上门来,并与他发生关系,压根就不曾发生过;刘怀三找上门来,说他强奸了他的女人韩雨烟,这件事情也不曾出现过;钟淑慧找上门来,令他想起了女儿冰冰,想到回家,是否也将从他记忆中走出?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他本打算尽快完成小说,早点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回到妻子身边,回到女儿冰冰身边。
除开毁掉,还有一个办法,忘记,彻底忘记。
独孤无痕能够忘记吗?
小说《两个世界》在他脑子里待了八年,要让他忘记,他怎能够做到?
他做不到。
独孤无痕也曾想过带上草稿回家,早点离开这栋山间别墅。
可也不能。
这栋别墅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这种力紧紧吸着他,或者说死死束缚着他。他摆脱不了,他若不完成小说的修改,《两个世界》一天没能定稿,他就不能离开这里。况且,他还在等一个人,等着这个人再次出现。
独孤无痕等的这个人是南诺紫。
他始终觉得,南诺紫根本就不曾离开。他敢肯定,每晚吹箫的女子就是南诺紫,虽然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楚。
修改已不可能;毁掉又怕将自己残留的记忆一并清除;带上草稿回家,又不舍离开。
独孤无痕能够做的,只有读书,白天读,晚上也读。
他又将石将军的日记读了几遍。
最近一次阅读,与前几次不同。
这次阅读,他试着体会石将军被父亲送人。石将军一生,可谓传奇的一生。战场上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场面,他不去写;香港打拼三十年,混迹商场,他也不写;就连他与童梦紫之间的点点滴滴,也不曾细写,只是一笔带过。何以对父亲将他送人大书特书?
独孤无痕只得出了一个答案:父亲是根。父亲没有了,根也就没有了。父亲将他送人,好比将他的根生生斩断,进行移植。这和当下人们为了生活漂泊异乡,有着本质区别。漂泊,属于连根移植。但被父亲遗弃,却是被根抛弃。
没有根也就没法活。
在石将军心里,自从他被父亲背出家乡,他就死了。
除开读书,独孤无痕也写日记。
2000年9月1日,农历八月初四,星期五,独孤无痕在他的日记中留下了这样的文字:
移植,原指将植物移动到其他地点种植。后引申为将生命体或生命体的某一部分,通过手术或其他途径迁移到同一个体或另一个体的特定部位,使其继续存活的方法。在软件工程中,程序往往被视为有生命的机体,将源代码从一种环境下放到另一种环境下运行,也可以称为移植。
如果被移植生命体的新载体,同原来的载体差异很大,这种移植叫做嫁接,例如:将苹果树的枝嫁接到桃树上。
人体移植,是将自体或异体的细胞、组织和器官,移植到身体的某一部位,以恢复被破坏器官或组织的解剖结构和功能。输血是最早采用的细胞移植,以后发展了组织移植,如皮肤、黏膜、骨髓、大网膜、脂肪、筋膜、肌肉、肌腱、血管、神经和软骨等移植。
依照以上定义,显然我不属于嫁接,我属于连根移植。
这种移植是我自己选择的,或者说我原来生长的那片土壤突然不再提供给我水分和养料,我不得不离开,重新寻找新的土壤,即使原来的那片土壤上生长着我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女儿。
而在2000年9月10日,农历八月十三,星期日,独孤无痕在日记中写道:
回家。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但我已迷失。在此,抄录一首早年写的诗——
我以植入肉体的疯狂冲进午夜的广场。
丢掉了钥匙,失去了记忆;
忘记了电话号码,门牌号;
忘记了此刻妻子熟睡的双人床。
我的脚跟随脑袋沉溺在漩涡的霓虹。
四周全是洞开的窗户,
悬挂着一具具熟睡的身体。
如果昨日的火车此刻从头顶碾过,
如果广场中央再次有人脱衣表演以示清白,
如果路人不是躺在天桥下说梦话,
也许,我会听到些声音。
我张开嘴大声呼叫,嘴被夜色灌满。
我要找到张开的嘴,它隐藏在哪里?
玫瑰正消耗最后一滴眼泪,
凝聚成清晨的第一滴朝露。
我以植入肉体的疯狂冲进午夜的广场,
也许,只为等待黎明到来更加地彷徨。
诗歌题目:迷失在午夜的广场。
写下该诗,我尚清醒,尚有父母妻儿。如今,我一无所有,包括小说《两个世界》。
昨夜我又做梦了,梦到我用笔亲手杀死了父亲,出手之快,简直无人能及。
我将父亲的脑袋割了下来,挑在笔尖,挥舞了起来。
醒来之后,我躺在书桌上。满屋月光。我以为是霜。
【破】
1000年1月1日。辰时三刻。山西太原境内。被追杀者“闪电剑客”端木游龙。
端木游龙道:“可否让我在死之前问你一个问题?”
独孤无痕道:“别再浪费时间了,问吧,反正你迟早都得死,能够死在离恨剑下,也算是你的荣幸。”
端木游龙道:“当年我败在你父亲手下,也是败在这把剑下,是少有的几个败了却没死的人,如今我将败在同一把剑下。也许是因为剑已经易名,也已易主。你父亲独孤剑当年叫它嫦娥枯肠,为什么你却叫它离恨剑?”
独孤无痕道:“嫦娥枯肠,多好的名字,哼——哼哼——可惜这个名字不太够狠。嫦娥独守广寒宫中,任由青春红颜老死去,忍受着时间无情的摧残,能不肝朽肠枯?但我告诉你,这把剑真正的名字叫离恨剑。离恨剑,长剑生别离,仇恨留人间。只要我一出剑,我们之间就会有人与这个世界离别,制造一段仇恨。”
端木游龙道:“我总算明白了!你动手吧!”
独孤无痕道:“你还算是条汉子,我不妨让你死个明白,你不但出卖亲兄弟,奸淫大嫂!还性略未成年少女,欺诈百姓!拿命来!”未等端木游龙看清楚独孤无痕手中的离恨剑从哪个方向刺出来,他的头已经飞了出去。
同日。午时正。吉林长白山上。被追杀者“剑雨飞霜”诸葛无鸣。
独孤无痕道:“你若不想死,就请如实招来!”
诸葛无鸣道:“我与他也有二十年未曾相见!”
独孤无痕道:“但我听说,你却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诸葛无鸣道:“此话不假!不过,自从二十年前我师父与你父亲独孤剑枫林一战之后,武林之中再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独孤无痕道:“这么说,我留你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价值了!”
诸葛无鸣未及反应,只见独孤无痕手中的剑轻轻一挥,他的头颅已不知去向,留下半节身子正准备拔剑出击。
同日。申时两刻。西湖雷峰塔顶。被追杀者“江南百斤锤”百里飞虎。
追杀此人,独孤无痕可费了一番周折,只因此人轻功了得,狡猾多变。
百里飞虎道:“你为何苦苦相逼?”他的脸色早已大变,一个将死之人,他的脸色能不变吗?
独孤无痕道:“你本来可以不用死,但你现在就算说出来也得死!”
百里飞虎道:“你以为你真的杀得了我吗?”
独孤无痕道:“我只相信我手中的剑!”
百里飞虎道:“我不信你能杀得了我!”
独孤无痕道:“你这是在拖延时间。浪费时间者,本就该死。你到底说不说?”
百里飞虎道:“哈哈——你是在威胁我!好,我不妨告诉你,反正就算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独孤无痕道:“我希望听到真话!”
百里飞虎道:“骗一个将死之人,我有这个必要吗?哈哈——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不错!20年前,你父亲独孤剑在如意山庄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在下假扮的!”
独孤无痕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要你回答我,到底是谁下手伤我父亲的?”
百里飞虎道:“谁?还能有谁?当然是冰美人玉如意了!”
话到此处,突然断裂。百里飞虎似乎触及到他的伤处,脸色阴沉下来。这一切独孤无痕都看在眼里。
独孤无痕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百里飞虎道:“为什么?哈哈哈——为什么?因为他们一个个全都该死!”
独孤无痕道:“他们指的是谁?”
百里飞虎道:“那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父亲独孤剑,以及玉如意的丈夫‘雪地红狐’裘一笑了。”
独孤无痕道:“所以玉如意下手将他们二人一并除去。”独孤无痕露出威严的神色,语气冰冷,似寒冻的空气。
百里飞虎道:“遥想当年,我和玉如意、赛太白三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闯荡江湖。我和玉如意青梅竹马,彼此早已心生爱慕。只因裘一笑一身的武功深不可测,剑术高超,我和赛太白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便硬从我的手上将玉如意抢走。没想到赛太白甘心当他的走狗,从此拜在他的门下,终生为奴为马。我便从此怀恨在心,决计将他杀死!原本以为他会好好待她,想不到他的心里只有天下第一,后来就只有什么狗屁兄弟独孤剑。他知道玉如意私下与我有来往后,便故意冷落她!”
独孤无痕道:“所以,你们就一起合谋将他二人加害!为什么不直接一剑杀了我父亲?”
百里飞虎道:“那样岂非便宜了他!我们要他二人彼此仇恨,并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为他们都认为是对方加害了自己!”
独孤无痕道:“这么说来,你们并没有杀死裘一笑?”
百里飞虎道:“我们当然不会杀了他!他的遭遇跟你父亲独孤剑差不多!他认为是你父亲害了他!”
独孤无痕道:“此话怎讲?”
百里飞虎道:“当年,你父亲离开之后,裘一笑在床上醒来时发现武功全废,脚筋尽断。玉如意趁机告诉他说跟自己私会的男子并非我百里飞虎,而是你父亲独孤剑。她说独孤剑为了要得到她,与她串通好将迷药下在酒里,等他们迷倒以后,独孤剑再吃下解药,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独孤剑只想利用她,为达到他取得天下第一的目的,对她的甜言蜜语全都是假的。裘一笑居然信了。”
独孤无痕道:“这的确是了不起的欺骗!就算是换成我,我也会相信玉如意说的全是真话!”
百里飞虎道:“那是当然!裘一笑从此一蹶不振,跟一个死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玉如意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没过多久,裘一笑竟在深夜里将玉如意杀死了。玉如意为了折磨他,说要继续留在他身边。当时我身在天山,等我回到中原,只见到玉如意的新坟。赛太白跟如意山庄上下几十名下人,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孤无痕道:“裘一笑最后怎么样了?”
百里飞虎道:“疯了。尽管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但他始终相信真正加害他的人就是你的父亲独孤剑。他无法面对那样的现实,终日郁郁寡欢,借酒浇愁,以至神志不清,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后来听闻被一个世外高人救走,留下一纸书信:等他治好伤以后就去找你父亲报仇。”
独孤无痕道:“我听说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你可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
百里飞虎道:“不错!他们的确有个女儿,名叫裘玉壶。虽然当时她才满十三岁,但已跟她母亲一样漂亮,一样迷人,一样聪明,一样懂得利用别人——尤其是懂得利用男人。只不过她并不是玉如意跟裘一笑生的。她是我跟玉如意的骨肉。她名字中的‘玉壶’两字,一个取自她母亲玉如意,一个取自我百里飞虎。谁知我从天山回来,她跟赛太白都不见了。这些年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听说被人卖进了青楼,我找遍中原各地青楼,始终没有找到。”
百里飞虎的眼角滚下一滴泪水,裘玉壶触碰了他的伤心处。
独孤无痕道:“你走吧!”独孤无痕收起离恨剑,准备离去。百里飞虎的百斤锤已向他头顶砸了下来。独孤无痕只一个翻身,双脚夹住了百里飞虎的百斤锤,金蛇游丝一样,绕到他的背后,一剑削去他的一绺头发,“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话刚至此,独孤无痕已如离弦之箭,掠过西湖。
百里飞虎站在雷峰塔顶,满脸堆起斗大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