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老婆子？我儿子不也是你儿子吗？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老大爷有些生气地说，“我不正在想办法吗？你才那么多废话呢！这问题像你那样就能够解决啦？啊——背着把人家骂一通，问题就能够解决了？”
“你还真来劲了，你——”老太太说。当然，他们都只是为了钟淑慧的事情争吵。
“爷爷，奶奶，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请你们别争了！”钟淑慧说，“我天生贱命，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你们回家吧！放心，我不会再干什么傻事了。我已经想通了，不就是嫌我长得丑吗？那又怎么样呢？何况，我还得去找父母呢！”
“这就对了嘛！”老太太笑了起来，“你看，老头子，这年轻人多好啊！没想到那些该死的东西，竟然——”
“你就少说两句吧！”老大爷又发话了，他当时在思考，打电话的时候怎么跟儿子讲这事。他得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儿子，让他在报纸上以头版新闻的方式刊登出来，这样才能唤起社会大众对那些人的谴责。
……
二十四
那天，钟淑慧经两位老人家一番劝导，又回到了宾馆上班。
经过一番羞辱和波折，她反而变得坚强了起来，每天都在自信满满中度过。
半个月过去了，她硬是当上了领班。
就在她当上领班没有几天，她的屈辱史就被化名刊登在了报纸上，没想执笔者竟是那天救她的老大爷。
那一家三代五口的行为，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强烈公愤。
新闻人士纷纷站出来说话，谴责他们缺乏人性和道德。更有人在网络上发出“通缉令”，要把那家人揪出来，公开向钟淑慧道歉。部分新闻记者打听到受害者就是钟淑慧，纷纷找到她进行采访，为她提供援助方案，顺便借此呼吁回归道德。
找钟淑慧的也有法律人士，该市最有名的律师包胜也来了，建议她将对方告上法庭，他愿意免费为她辩护，为她获得精神赔偿，只要她同意告他们就行……一时间，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大街小巷无人不在谈论钟淑慧遭受侮辱的事情。
这件事终于惊动了当地政府。
恰逢该市市委更换领导班子，原市委书记兼市长马尚高因廉洁勤政和政绩斐然将被调到省厅，新任市委书记将从下面提拔。
时任副市长的上官鼎一听说这事，当即决定大做文章。
为在即将举行的大选中获胜，毫无疑问，上官鼎对这一轰动全城的事紧抓不放。
上官鼎首先通过电台发表了演说，从政治、经济、民主、和平、人权、道德、国家安全以及人民利益的角度，对那家人的行为给予强烈的谴责。他还竭力从政府争取到一笔巨款，找到全国一流的整形医师为钟淑慧彻底整形，还美了容。
短短几个月时间，钟淑慧就从一只黑乌鸦丑小鸭，变成了飞上枝头的金凤凰白天鹅。
万事俱备，东风也有了，一些下级官员自然也不会放弃这么个好机会，他们为了讨好上官鼎，也纷纷向钟淑慧伸出了援助之手。
上官鼎更是每天都要在电台发表演说，强烈呼吁司法局对那一家人进行严厉的制裁，又让秘书甄正真雇人撰写文稿，拿到全国各家大小媒体去刊发，以便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这件事很快沸腾了起来，其间，上官鼎早已轻轻松松地坐上了该市第一把交椅。
为了出风头，为了将自己推向更高层，上官鼎竟然做出了一个让全国人民都感震惊的决定：他要娶钟淑慧。他要以身作则。
他在电台公开发表演说，认为一个人最珍贵的是人格，是尊严，是面对逆境时不屈不挠的斗争。他之所以娶钟淑慧为妻，是因为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这是一般常人所不具备的。
另外，他还要通过各种有效渠道，借助各种正当手段，帮钟淑慧找回她失去多年的父母。
就这样，上官鼎和钟淑慧顺利地走进了神圣的殿堂，钟淑慧一跃成为了本市第一夫人。
这是钟淑慧做梦也不曾想过的事情。
奶奶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笑得嘴巴包不住牙，姑妈带着表弟赶来看她，先是夸她美得像仙女下凡，进而羡慕她好福气，后来扯到过去，大骂她的父母不是，言语中向她暗示，她有今天，得多亏了她，要不是她送她读了那么多书，她也不可能嫁到这么好的人。
事情总有平息的一天，好比再大的火也有熄灭的时候。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件轰动全国的事情，开始关注起别的新鲜事儿来。
当上市委书记的上官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再怎么说，钟淑慧也只不过是个农村来的土包子，尽管她变得漂亮了。照上官鼎在他那些情人耳边说的，她不过是一只画过妆的丑小鸭，丑小鸭到底变不成白天鹅，难登大雅之堂，他迟早会把她蹬掉；等过上一阵子，等这件事情完全平息之后，他就跟她离婚。
钟淑慧并不笨，她很快就发现了这是上官鼎玩的手段。她被上官鼎利用了。
她过得并不快乐，她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怎样保住自己市委书记太太这个位置，爱与不爱，她不在乎，也不敢奢望。要说她在答应嫁给上官鼎之前还对爱抱有一丝幻想，那么她现在完全成熟了，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会再跟以前一样天真。
钟淑慧已经深深懂得，保住现有的地位，远远比抓住上官鼎的心重要得多。虽然抓住上官鼎的心，就等于保住了地位，但她已然对上官鼎失去了希望，早已没有了爱，甚至从一开始，就不曾有爱。
上官鼎是她的丈夫，仅此而已。
二十五
读到这里，独孤无痕放下了稿子，他感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钟淑慧的叹息。
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抓过茶杯，仰起脖子猛灌了几口，微闭眼睛静听，又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时感觉平静多了。
钟淑慧找上门来的情景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钟淑慧找上门来之前，先给他打了手机。
那天下午，独孤无痕正舒适地坐在马桶上，手捧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津津有味地读着。
不一口气读完二十首诗歌，他没打算擦净屁股，从马桶上站起来。
就在这时，书房中的座机响了起来。他将书平放在大腿上，从纸盒中拉下一圈卷纸，快速地叠成了四层，左手握着书脊，右手反过去擦拭屁股。
在此期间，独孤无痕都在猜想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想象打来电话的人的音容笑貌。
男人的形象压根就没进入独孤无痕的意识，他在想象中肯定对方是个女的。
擦完屁股，拉上裤子，手也没洗，独孤无痕就往书房跑。
正当他一边系皮带，一边向书房跑去，心想还能接起，电话铃声突然断了。
独孤无痕抓起话筒，翻查出来电显示。对方是用手机打的。
独孤无痕正准备回拨过去，拨时不忘在前面加拨“0”。
刚刚拨完前面三个数字，他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铃声是他半年前离开北京时下载的《芦苇荡》，这是香港经典喜剧《大话西游》的背景音乐，凄美而决绝。
他放下话筒，走过去抓起手机，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号码。
独孤无痕当即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一手滑过桌沿，慢慢绕到书桌前面，侧着身子坐进了椅子中。
“你好，我是独孤无痕，哪位？”
“我是谁你很快就会知道，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现在就想上门拜访你，你看方便吗？”对方果然是位女子，正如独孤无痕事先想象的那样，她的声音很美。从声音判断，独孤无痕断定她一定很安静、很温柔，像台湾歌手梁静茹。听到她的声音，梁静茹闪电般跌进了他的脑海，未作停留，竟又变成了另一名歌手周惠。周惠虽然长得不算很漂亮，但她的声音温柔甜美。
独孤无痕当即想到，给他打电话的女子一定长得不好看。
“你在哪里？啊——我得看看是否有空。”独孤无痕撒谎道。
自三月以来，除了到附近走走，到山下北碚城超市买米买油以及其他日常用品，他就很少离开过缙云山。他吃的菜，基本上都是从附近农民那儿买来的。
“我就在你的楼下。如果你觉得方便，就请为我开门，我现在就上来找你。”
“啊——啊？哦——那好——”
独孤无痕来到楼下，将手机挂上。开门之前，仍不忘用手指头拨弄头发，扯扯衣角。
门打开了，出现在独孤无痕面前的，赫然竟是一位美少妇，打量对方竟需稍稍仰视：高高的鼻梁，两腮几点桃红，乌黑的眼睛，隐藏几许忧伤，浓淡相宜的唇彩，使得她本就性感的嘴唇更能轻易撩拨男人犯罪的欲望，高挺的胸微微内敛，大腿并拢。就连她的站姿，看上去也是那么得体，更增加其高贵。
“你是——”独孤无痕率先打破沉默，立马闪到门边，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进屋再说吧！”女人手中握着翻盖手机，一步跨进门，沿着楼梯朝二楼走去。
女人走过独孤无痕身边，独孤无痕注意到她胸前佩戴着的黄金项链和耳朵上的珍珠耳坠，嗅到她身上熏衣草味道的香水味。女人走路的姿势显得那么庄重和得体，独孤无痕只在那些反映豪门生活的电影中看到饰演女主人的漂亮演员这样走过。演员毕竟是演员，步履中总有一种表演的痕迹。
这个女人不是演员，她只需按照自己本应走路的姿势去走，但她走路的姿势多么优美啊！
独孤无痕关上门，跟在女人身后。
上到二楼平台，独孤无痕两步超过女人，走到了前面，将她带进书房，安排坐下，自己走过去为她倒茶。
七月的某一天早上，南诺紫最后一次到来，独孤无痕还将会重复这个动作，亲自为南诺紫倒茶。
独孤无痕将茶杯放到女人面前的书桌上，说：“请喝茶！”
女人望了他一眼，很客气地说：“谢谢！”端起茶杯，稍稍向右手边移了一下，进而端起茶杯，放到唇边，嘴唇沾了点茶水，又将茶杯放到桌上。她的手指仍然放在茶杯上，嘴唇轻抿着，似乎在品尝茶的味道。
独孤无痕回到书桌前面，坐进他常坐的椅子中。
女人望向窗外，淡淡地说：“其实，不用我说你也已经知道我是谁对吧？很久以前，大约三个月前吧，我就想来找你。那阵子也是我最苦恼的日子。有时候我真怕自己撑不下去了。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注定只是男人的附属品，用过就丢。我来找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求你发发慈悲，就当是可怜我！我给你跪下了！”
女人真的跪在了地上，害得独孤无痕羞愧万分，赶紧绕过书桌将她扶起来。
“有话好说，你别跪呀！我还没闹明白，你到底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你真的认不出来？原以为你一眼就能把我认出来呢！我是你的小说《两个世界》中上官鼎的妻子，姓钟，叫钟淑慧。”钟淑慧抽吸着鼻子，任由眼泪沿着鼻翼两侧滑落，“我并不奢求太多，只求你能让我在现在这个家待下去，等到奶奶过世，随你怎么安排都行，我不想让奶奶伤心——”
听对方说是自己笔下的人物，独孤无痕大感意外——又一个自己创造的人物跑了出来。
有过其他人先于钟淑慧跑出来找他的经历，钟淑慧的到来并未让他有多意外，真正意外的却是钟淑慧竟变得如此漂亮，或者说面前的钟淑慧竟是如此迷人！不错，整容之前的钟淑慧很丑，但是到底有多丑呢？
独孤无痕在小说《两个世界》中并未直接描写，只通过那一家三代人非同寻常的反应，间接交代了一下。
那么，事实的真相应当是这样的：钟淑慧长得很丑，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张脸长得不太好看，但还算是过得去，要不然她刚到城里找工作那会儿，那个老头子也就不会企图占她便宜；她的身材原本就出类拔萃，因了一张脸，将身上其他地方的美给掩盖了；至于后来上官鼎找上门来，要求独孤无痕将钟淑慧赶走，是因为他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年轻漂亮又风骚的女人，钟淑慧到底只是个农村女子，尽管整容后变得漂亮了，她原来的样子仍保留在他的记忆中，加上她从小生长的环境决定了她的保守，在床上不可能让上官鼎获得满足，上官鼎当初跟她结婚只是作秀，目的是当上市委书记，如今目的已达到，又早把她给玩腻了，就想一脚踹开，这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独孤无痕进而想到，小说中对人物进行肖像描写，根本就是徒劳无功。读者不可能通过那些描写肖像的文字，在脑子里对所写人物形成一个立体的形象。即便是让一个最擅长肖像描写的作家，用文字将某个人细致地刻画出来，再让一个陌生读者阅读，进而将被描写的那人带到这个读者面前，这个读者也肯定认不出来。
这就像钟淑慧是独孤无痕创造出来的，当钟淑慧站在他的身边他却认不出来。
当然，如果在文中明确写了人物的高矮胖瘦和美丑，读者辨认的时候又能二选一，自然可以认出来。
这是否意味着今后写小说，无须肖像描写？就这一点，文字到底不及线条有利，肖像描写不及肖像画直观。
曹雪芹算得上顶尖大师了，林黛玉的罥烟眉和含露目移植到薛宝钗的脸上，读者还能通过这两点认出她是林黛玉吗？再说，罥烟眉和含露目到底是什么样子？烟有多种形态，目也有万千，含露之目更是千变万化，到头来被世人传唱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不过只是个朦朦胧胧的幻想。
大多数读者沉迷于文字的美，而止步于对人物形象的形成。
“你的孝心着实令人感动——你让我考虑考虑——”独孤无痕被面前这个自己创造出来的女子深深地感动了。
“谢谢！”钟淑慧欲站起来鞠躬，被独孤无痕阻止了。
“你是否觉得，我对你的安排有些过分？”独孤无痕拿过钟淑慧面前的茶杯，走过去续水。
钟淑慧连连摇头：“不！你对我很好！虽然——虽然你让父母抛弃了我，但却给我那么好的奶奶；虽然我长得不漂亮，但我知道，那跟你没关系。我未出生之前，决定我命运的是父母而不是你。当然你也可以干预，你可以让我出生在别的家庭。然而，你一旦打算让我出生在现在的这个家里，决定我是否漂亮，其实跟你无关。我们现在见面也跟你无关，我是说和你的小说无关。我们现在见面，并非出自那部小说的情节，你说对吗？”
“对——你说得很对，跟小说情节毫无关系！”独孤无痕深情地望着钟淑慧，有些着迷，甚至有些失态。
“当我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你对我也非常好！”钟淑慧从黑色珍珠手包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独孤无痕，“你看——”
独孤无痕接过照片，左手食指摸着左边的鼻翼，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照片一角，举到眼前，看了半天，又抬起头来看钟淑慧，脸上满是疑惑。他将照片翻了个面，照片背面有一处泛黄，随即又将照片翻转过来，望着钟淑慧：“这是——”
钟淑慧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独孤无痕手中的照片，说：“这就是未整形以前的我！看看，我现在是不是漂亮多了？”
独孤无痕好像不确定似的，再次盯着钟淑慧的脸看了又看：“真的是你？”如果说照片上的人真的是钟淑慧，那么，小说中对人物进行肖像描写，真的没有必要了，独孤无痕再次肯定了这一点。照片上的钟淑慧身材略显肥胖，也许跟她照这张相时穿的衣服有关，但那张脸的确很丑，大大的嘴巴，鼻子塌陷，眉毛又浓又宽，两边脸颊上的雀斑依稀可见。最要命的还是那双眼睛，斜着看人，中间分明含有一股子仇恨的意味。
独孤无痕将照片还给钟淑慧，说：“忘记它吧！你现在很美，将它毁掉，彻底忘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