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云端的夏一钧在纸上勾画着,条条线线如青筋般浮现,像是沟通了一个脉络,满盘皆活。他很满意地看着纸上的图,心中流淌着云雾,柳暗花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这时曹丹进来,带着几缕清香,却让夏一钧从虚幻若谷落到了硬邦邦的现实里。夏一钧用不可回避的眼神看着曹丹的衣领:“我们马上就要开始选美了,小曹你……”
曹丹抿着嘴,却将一打稿子交给夏一钧,喃喃道:“这是我写的。”
夏一钧接过来,略略一看。那纸上写的是一段段的散文,内容为曹丹从边区到上海途中以及在上海时的游记。笔法清新,似有还无,令夏一钧怦然心动。他如看到什么宝藏似的:“写得这么好啊,我可以在《大公报》上给你开个专栏了。”
“好啊,这样我是不是就不用去选美了呢?”曹丹的眼神里全是期待。
夏一钧想了下,昂起头,脸上激扬着些许模糊的文字:“这样甚好,比选美强很多,自然,生动,有节奏……”
“你在说什么呀?”曹丹撅嘴。
夏一钧整理了一下有些纷乱的头发:“我是说啊,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会更顺了,很好!”
“真的?”曹丹笑逐颜开。
“真的。”夏一钧坚定地说,“我会让你进入这里的文化名流圈,把你包装成一个文学新星,让你和张爱玲一样有名。”
曹丹赶紧摆手:“那可不能比,她的文笔太细腻了。”
“她是知女人,你是女人知。你们有的拼!”
“她少年成名,我怎么比啊?”
“但你身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神秘感啊,这点比她强。你要把这种神秘感转化成文字,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迥异于脂粉的气质。”
“真的吗?”
“你怎么老问这句呢?”
“我实在不敢相信啊。”
“只要自信就好。你要是不自信,又为何要把你的手稿给我看呢?”
“因为选美我更不自信。”曹丹动动眉毛。
当沈秋雨得知李士群逃脱了制裁,便感到不祥。他转眼看着马云和齐飞羽,顿生无限惆怅:“这次没击毙他,以后就更难啦!”
马云喃喃言道:“当时他的汽车突然向前,我们真是措手不及,也就没能打中李士群,让他给跑了。”马云说的时候特别遗憾,“我对不起主任,对不起徐老板,对不起党国,没能完成任务,结果这个狗汉奸!”
齐飞羽见马云这么一说,也只好低调地说:“我们就差一点啊。当时李士群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可他的那个副手很顽强,一直掌握着方向盘。当时我们只想赶紧打死李士群,对那个助手没有特别攻击,所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回还真没选择好。”马云自责着。
沈秋雨嘿嘿笑两声,却问:“那个司机怎样了?”
“伤势有些重,但命保住了。”马云忙道。
沈秋雨慨叹一声:“此次失利,我们的处境会更艰难。李士群是个谨小慎微、报复心极重的人。若是上海区因此暴露了,真是得不偿失啊。”
齐飞羽却道:“主任何必这样患得患失?我们这次没有击毙李士群,还有下次嘛。”
马云突然道:“主任这么一说,让我想起当时李士群的眼神。他已经把我们的样子牢牢记住了。”
沈秋雨点点头:“李士群这人过目不忘,更何况是那种情况呢。他会来找咱们的,因为他一猜就能猜到是特工总部的人干的——手法他都熟悉。我们现在必须小心谨慎,减少和上海党部的联系,能不联系就不联系。”
马云和齐飞羽很严肃地答应着。马云却说:“其实联系最多的就是主任你了。”
汪曼云一从香港回来,便来找李士群,说:“杜老看了那名单,很满意。”便拿出一只金怀表和两套西装料,摆在椅子上,“这是杜老送你的。”
李士群坐在会客室宽大的沙发上,笑嘻嘻地说:“没想到杜老还这么重感情,我以后一定要和他好好合作。”
“杜老还夸你识时务呢。”
“谢谢杜老的理解,我也是没办法。”
汪曼云狠狠地点下头:“在哪里大家都是兄弟。”
李士群脸上现出愉悦之色,仿佛痛饮甘泉一般,吧唧着嘴,道:“我让你见一个人吧。”
“谁呀?”
“你我的老朋友,刚从重庆来。”李士群笑里藏着戏谑。
“咱们在重庆的老朋友很多啊,不知是哪一位?”汪曼云调侃着。
“当然是最近的那位了。”李士群拍了下手。
侧门吱扭一声开了。丁默邨打外面进来,仿佛一个角儿那般亮相——想必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冲汪曼云微微一笑:“汪老弟,你来得比我早啊。”
汪曼云立刻明白了丁默邨的意思,有点儿不好意思:“闻道不分先后嘛。”
丁默邨立刻正色道:“我这次来沪,是奉立夫之命。在大后方,大家看到抗战不知如何进行下去。共产党说的抗战到底,是要把国民党放在正面,拖垮我们。为了国家的前途,立夫要我来上海开路,一俟时机成熟,他也要来的。不过现在,我们还是要替他保密吧。”
李士群直指人心般地说道:“你的第三处被撤了,又被戴笠搞了一把,在国民党里待着还有什么劲呢?不如在日本人这里干吧!什么曲线救国,不过是遮羞布,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现在日本人如日中天,这时候不捞一把更待何时呢?!”他说得壮怀激烈,让人以为他刚刚在朗读《出师表》或《满江红》。
丁默邨感到这牌坊要想立起来还着实不易,便低调了些:“与日本人合作,是一条路。在这方面,士群老弟已经做了很多了。我就是来上海考察的。”
李士群即刻“唉”了一声:“上海这地方凶险啊。我刚刚遭遇暗杀,差点儿就见不到二位了。”
汪曼云急切地问:“谁干的呢?”
“还能有谁!”李士群咬牙切齿地说,“特工总部的人呗。”
丁默邨便问:“那这里还安全吗?”
李士群却道:“你觉得他们还敢来吗?”
汪曼云那张斯文的脸上忽而冒出一缕青烟,就仿佛刚刚有一道闪电飞翔。他有点儿结巴地说:“中统的人应该跟上海党部有联系吧?”
丁默邨点点头:“联系不少。现在在上海负责的是沈秋雨。”
李士群忙道:“这个人我打过交道,现在我正找他呢。”他望了望汪曼云,“汪兄帮我打听打听吧。”
汪曼云便说:“上海党部自不必说,只是有些事情我也左右不了。尤其是现在,上海党部的组织很不正常。不过,我一定留意就是。”
李士群笑道:“多谢,改天请你去吃老正兴吧。”他转而对丁默邨说,“丁兄,日本上海宪兵司令部的武藤一南大佐对你很欣赏,早就想请你一叙。我看这两天安排一下,好吧?”
丁默邨没有做声,却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李士群看出了这个决心,又道:“前途就在我们脚下!”
丁默邨却道:“定西路六十七号太小了,容不下我们的理想,还需再找一个地方吧。要干大事,就得有大场面!”
李士群却道:“这是件大事,但恕我直言,用你的名号来干还有很多困难。这并不是说你的才能不足,而是因为你过去的工作环境。别说党外的人不知你是谁,就算是党内的,若非CC骨干,也很少有人知道你。虽然我希望由你来挑大梁,但为求迅速成功,倒不如接上汪先生的关系,好在汪先生已经发表了‘艳电’。”
丁默邨便道:“汪先生那里,我已经派人去联系了。”
马明远接收到来自延安的电报,便把密电交给夏一钧。夏一钧译出来,才对马明远说:“那边要我们调查一个叫蒋辉的人的背景,说他曾在南京中央大学就读法律,后来在司法部工作过几天,就跟随一个访问团到了延安,然后就不走了。”
马明远有些好奇:“这么有前途,为什么要放弃呢?”
“这也正是总部想问我们的啊。”
“可现在南京已经陷落,又去哪里调查呢?难道要去重庆吗?”
“重庆,我们可鞭长莫及啊。我看,还是在南京想想办法吧。周正不是在同文书院混得不错吗?他或许能找到线索。”
“对啊,同文书院听说在南京发展得很快,或许还真能有收获呢。”
夏一钧弹了下电文:“这种事情必须秘密进行,而且要快。因为一旦泄露,那边就会迅速弥补……”
“可现在也许就已经弥补了。”
“嗯,但还是会有蛛丝马迹的。”
“那得要多细的心才能找到啊?”
“先让周正去找吧,你去跟他说。”
“好吧!”马明远点点头,转而说,“我在《大公报》上读到曹丹的文章了,没想到写得那么好。”
夏一钧微笑着说:“你还会在别的报刊上读到的。”
“这可是我们培养出来的作家啊!”
“她是自学成才。”
“可你是伯乐啊。”
“我不是伯乐,顶多是个编辑。”夏一钧提高了声音,“大作家总是横空出世的!”
周正在东亚同文书院里混了些日子,凭着一腔的热情和对表演事业的喜爱,在书院里混得很有人缘。他接到马明远的通知,便来到同文书院,在教室里见到亚明、邵奕,就嘻嘻哈哈道:“今天这里好冷清啊,那些日本学生是不是都去南京参观啦?”
亚明吊起眼角,一副唱戏的样子:“你来了,不就热闹了?这里就缺你这个角儿呢。”
邵奕来同文书院不久,却很适应这里的气氛,有些痞气,有些紧张,还有些小荒诞。他瞧着周正,却道:“日本人都去南京了,却不让咱们中国的学生去,是何道理啊!”
“可能是战场还没打扫干净吧。”周正暗讽着,“不如我们自己组织去南京吧。”
邵奕也憋了一口气:“就是。他们不带我们去,我们就自己去。”
亚明的坐姿显示出一种胸有成竹般的潇洒。他看看周正,又看看邵奕,仿佛在俯视什么风景,却道:“去南京需要通行证,不过我可以搞到。这次就算是咱们中国学生的一次实践吧,我想校方会同意的。”
周正忙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全。像我们这样的新生,对校里情况又不熟,同文书院的规矩多,又是日本人开的,实在需要有一位像你这样的前辈学长来指引啊。”
邵奕随声附和着。
亚明微笑着:“好说,好说。”
当跟踪艾欣归来的齐飞羽告诉沈秋雨,艾欣跟一个人接头了,沈秋雨心里就不是滋味。当他看到齐飞羽偷拍的照片,一下子就呆住了。原来艾欣找的竟然就是夏一钧啊。这让沈秋雨无比沮丧,仿佛云端突然生出一个是非招摇于天地。他有点紧张,又有点尴尬,不敢再看那照片,只当那是一则什么报纸上的新闻。
沈秋雨觉得胸口憋闷,就打开窗户,却看到窄巷里的沈敬匆匆往自己家走来。他赶紧关了窗子,像是把一口恶气收了回来。然后他瞥了眼艾欣丢在椅子上的外套,才下了楼。艾欣不在家,这让沈秋雨感到些许的轻松。若是在以往,他会感到失落。他打开门,正好把沈敬给迎进来。
沈敬进得门来,便张望了下,见艾欣不在,似乎还颇有些失落。沈秋雨以为他口渴,急忙叫仆人倒茶来。沈敬坐下,瞧着沈秋雨,却道:“去里屋,好吗?”
沈秋雨会意,便示意:“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