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还会插花呢,你来看。”松下芳子拉着派克笔来到窗前,但见在那阳光下有一盆插花,花色斑斓,枝丫曲美,造型如簪,出奇在一枝独秀,又引得满盆如春。
据说公元六世纪时,日本特使小野妹子到中国访问,回国时带了很多中国字画、雕刻及文学、戏剧、园艺作品,还有供佛的瓶花。小野妹子是出家人,住在京都六角堂小池塘旁的顶法寺,日本第一个插花作品即在此完成。从此日本有了插花学校,名叫“池坊”,乃源于池旁之意。
松下芳子毕业于池坊,也算是高材生了。她瞧着派克笔的反应,道:“这插花呀,讲究奉献,就是要让大自然中花最美的一面无私地献给观赏者,要一枝一枝地插,这需要一颗宁静的心灵。”
派克笔眼前出现了满目是血的杜鹃花,让他不忍再看。
松下芳子见派克笔扭过头去,就有些不高兴,拉了拉派克笔:“怎么,不舒服?”
派克笔敷衍着:“美得我都不忍看了。”
“就是嘛!”松下芳子转忧为喜,“你看这花枝,那是要经过仔细修理的,就像料理一样,要把那枝、茎、叶都侍候得充沛饱满,然后才能插上去。”
“很费心思啊。”派克笔拍拍松下芳子的脸蛋儿。
松下芳子趁机搂住派克笔的腰:“你想我吗?”
派克笔勉强从牙缝里呲出一个“想”字。
“那为啥不来看我?”
“我这不来了吗?”
“你来得太晚了。”松下芳子眼巴巴地望着派克笔。
派克笔也望着松下芳子,装作善解人意的样子。
松下芭蕉忽然出现了:“派桑,你知道这插花的真意是什么吗?它可是源于中国啊!”
派克笔只好说:“我看插花就是要专注,抛开繁琐,才能创造真正完美的尤物。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插上去的花也会开的。”
松下芭蕉赞赏地点点头,却道:“其实啊,还是中国那句话,‘天人合一’。这花枝被拔下来,插到这里,就是为了实现天人合一。天人合一不是纯天然的,而是人所理解的那个天人合一。就像盆景,也是这个道理。”
派克笔想,松下芭蕉说这些一定是要带出些别的话来,便道:“天人合一,关键在合的这个‘一’到底是什么。”
松下芭蕉点头:“嗯,有想法。我认为这个‘一’就是我们日本人特别崇尚的那个道。武士道是这个道,茶道是这个道,插花也是这个道。现在我们大日本就是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插上天皇的太阳之花。现在皇军已经占领南京,正向武汉推进。”
“真是势如破竹。”派克笔暗暗骂着,就一根破竹子,又道,“国军那边退守很快,不知占领这么大的地盘,皇军是否能……”
松下芳子不乐意了:“爹爹,能不能不聊这些?插花可不是这么随便的啊。”
松下芭蕉严肃道:“我们对华有一套立体战,除了军事战,还有政治战、经济战、心理战、情报战。征服中国并不容易,我从来不相信三个月可以成功。这么说看似可以鼓舞士气,可一旦做不到士气又会怎样呢?所以,中国要慢慢才能征服。现在……哎,你的那笔钱还没用完吧?”
“哦,没有。但我打听到近期张学良不可能复出。”派克笔编了个谎。
松下芭蕉笑笑:“那就好。现在,你要把重点转到对中国政府内部重要人士的策反上,以配合皇军的军事进展。你要多和同文书院的人联络,比如上次那位亚明,他知道中国政府内部很多事情。”
“好的。”派克笔望了松下芳子一眼。
松下芳子摆弄着插花,一言不发。
松下芭蕉忽而问道:“哎,那个买沪西赌场的老板是个什么人?”
派克笔忙答:“是个南京来的商人。”
松下芭蕉感叹着:“大手笔啊!”
艾欣和夏一钧走在一条幽深的小径上,相互依偎着。艾欣心中有万千的话语,此刻也都化作了那片片飞舞的白花。
夏一钧听了艾欣的诉说,却问:“沈敬,他怎么会认识你的呢?”
艾欣叹了一声:“我也奇怪啊。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什么密探呢。”
“如果你不认识他,那他肯定看过你的照片吧。”
“这就怪了,他为啥看我照片呢?”
“他不仅看你照片,还跟踪过你,不然是不会知道唯美服装店的。”
“嗯,是。”艾欣想着,“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会不会是……你被沈秋雨怀疑了呢?”
“嗯,反正最近他对我一直就不冷不热的。”
“这就对了。可他为啥会怀疑你呢,就因为你曾经劝过他跟我们合作么?”夏一钧揽着艾欣的腰。
艾欣一脸茫然:“也许吧,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这个时代不允许啊!我……”
“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也不能左右自己。我们都是被时代大潮裹挟向前的,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唉,许诺不过是空头支票,要用青春年华来做背书。况且我现在有家有孩子,不需要什么许诺了。我只是还想帮助你,也希望你的事业和秋雨能重合起来!”艾欣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夏一钧松开搂着艾欣的手,像是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冲自己走来:“我明白,我明白,抗日给了我们共同的机会,也给你解了围……”
“不是给我解围,我不需要解围!”艾欣生气了,把头扭过去。
夏一钧懊悔自己说错话,便在艾欣肩上扶了下,缓缓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解你的围,是你解了我的围。”
“我怎么解你的围啦?”
“你让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以前我和沈秋雨是对手,当然最早的时候是同窗,现在呢我更把他看成是合作者,虽然合作之中也要防备,所以你不能暴露,你还得坚持。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心结,我一定帮你把它解开!”
“真的么?”艾欣睁大眼睛,仿佛要看到什么奇迹似的。
“真的!”
“那好,我信你。”
“沈秋雨怀疑你,你就要特别小心,唯美服装店那个联络点不能再用了,以后采用新的方式。”
“什么方式?”
“我到时候会告诉你的。”夏一钧抱着艾欣,“保重!”
远处,有个人影晃了一下。
沪西赌场百废待兴,各式赌盘正在组织培训,司仪小姐也煞有介事地冲着墙壁微笑。派克笔忙东忙西,俨然创业的样子,一会儿指手画脚说这说那,一会儿亲自动手摆放着装饰品,抬头却见沈秋雨进来,便喊:“哟嗬,沈老板来啦!”
赌场的职员们也都跟着喊起来。沈秋雨有些不好意思,便摆摆手:“大家辛苦了!”而后随派克笔走进了办公室。
派克笔关上门,冲沈秋雨一笑:“老板,你这急匆匆的,有啥指示?”
沈秋雨便说:“现在我们要执行一项任务,暗杀李士群,这个家伙是害群之马,不除不行!”
“可上海这么大,去哪里找呢?”
“他以前不是来过沪西赌场吗?”
“嗯,但最近一直没来,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来。”
“有迹象表明,李士群可能寄身在租界。”
“是吗,现在怎么什么特务都往租界里钻呢?”
“你是说自己很标新立异吗?”沈秋雨瞪了派克笔一眼,又道,“你看看这赌场,杂乱无章的,人么也都像无头苍蝇一样。”
“他们对赌博业务还不熟悉,要一点点教。有的人记性不好,这样的人以后只能打下手。”
“让他们亲自上去赌,输一回就什么都清楚了,输得越多越清楚。”
“哎呀,对呀,好,就这么办。哎,那个李士群的行踪,你说怎么才能摸到呢?”
“呵呵,怎么问起我来了,你为啥不去问问松下芭蕉和芳子小姐呢?”
“哎,这倒是有可能啊。既然李士群当了汉奸,那么他应该跟梅机关有些交道吧?”
“难道什么都要我替你想吗?”
“最近忙赌场的事,所以脑子有些乱。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万事万物都在于利用。利用得好,得心应手。利用不好,捉襟见肘。”
沈秋雨颔首微笑:“你又成熟了,汉奸不好当,假汉奸更不好当啊。”
派克笔被击中要害,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沉默不语。
沈秋雨拍拍派克笔的肩:“比在江西要难吧?”
派克笔点点头:“但更有意思。”
“那就好。”沈秋雨笑了。
沈秋雨出了沪西赌场,立刻被心事萦绕,便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一定要等到成熟的时机再行动。他转街串巷,在一个拐角见到了马云。马云轻声道:“他来了。”
“你看得可真切?”沈秋雨逼问。
“真真切切,”马云像在朗诵李清照的词,“凄凄……”
“拍照了吗?”
“没敢。”
“嗯,”沈秋雨脸色难看,“那我们走吧。”说着便走在前面。
马云忙道:“这边。”
沈秋雨顺着弄堂远走,把马云甩在身后,把真相抛在身后。他什么都不想知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早晚会知道一切。此刻他只想往前走,往前走,让风荡涤一切,虽然现在没有风,只有梦。
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沈秋雨站住,望着后面的马云。马云连呼带喘跑过来:“你走太快了,这边。”他指着左边。
沈秋雨往左拐,就看见一座茶楼矗立眼前。齐飞羽立在楼下,冲沈秋雨说:“他就在上面。”
沈秋雨便点点头:“要看紧些,我上去了。”然后他回头望了眼马云。
沈秋雨来到二楼,见靠墙角坐着夏一钧。他顿了顿,感觉身上轻松了些,仿佛有什么蒸发似的,这才上前冲夏一钧一拱手:“一钧,别来无恙啊。”
夏一钧像是才发现沈秋雨,抬起头,有种被震撼的感觉:“沈兄!”
沈秋雨坐下来,开门见山:“说吧,找我何事?”
夏一钧观察着沈秋雨的脸色:“我有李士群的消息,我相信你肯定用得着。”
沈秋雨笑:“好,好,这是我们合作的第一步啊。”
夏一钧忙说:“我们来日方长,就像当初在复旦那样。”
“李士群在哪儿?”
“大西路六十七号。”
“哦,”沈秋雨望着夏一钧的眼睛,像是要把眼睛背后的思想给挖出来似的,“里面有几个人?”
“呵呵,这个不知道。”夏一钧把身体一仰,靠在椅背上,胳膊一摊,“李士群的班子草创,不会有几条枪的。”
沈秋雨忽而说:“李士群可不是才开张,他一直就靠卖情报为生,只是这回做起了日本人的生意。他的眼线很多,这次来上海,恐怕又有很多人要遭殃了。”
“必须赶紧除掉!”夏一钧有点儿紧张,口气直吹到沈秋雨面前。
沈秋雨见茶杯里的水面起了涟漪,便喝了口,沉吟半晌:“好。”
汪曼云是国民党上海党部执行委员、李士群的好友。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他就在想退路,是去南京、去重庆,还是留在这里。正巧,李士群托人约他去大西路六十七号见面。他便欣然前往,路上却想李士群莫不是已经投敌了吧,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该如何对付呢。他走着,想着,正踢在一个木箱上。木箱翻转了两下,露出上面的字:“抗日到底”。汪曼云便又踢了那木箱一脚。
李士群一见到汪曼云,便倒出苦水:“曼云兄,我这么做实在是因为过去CC对我手段太毒辣了,等我九死一生从监狱里出来也是落落寡欢。还有就是我太穷了,所以想从日本人这里骗些钱。我现在只做情报生意,不行动的。希望你能理解,如果有哪个朋友不理解,也请你代为转达传情吧。”
“现在有谁在帮你呢?”
“你认识的恐怕就一个唐惠民。”李士群瞧了眼汪曼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三百元的津贴收据,上面有唐惠民的亲笔。
汪曼云接过收据看了看,认出是唐惠民的字:“他现在还是特工总部上海区的情报员呢,怎么就……”
“哎,汪兄,现在的人谁不是脚踩两只船呢?”
“那么我们上海市党部有谁为你效劳呢?”
“田小乐。”
汪曼云点点头:“你的事我既应下来,就会尽力。不过到时候要是被日本人抓去,你可要帮我啊。”
“那是自然,到时候只要提我就行了。”
“那你在他们那里是什么个名义呢?”
“特务机关长。”
汪曼云暗自撇嘴,谁不知这特务机关长是日本人亲任的呢,却道:“老兄在日本人这里也算志得意满啦。”
“哪里,哪里,不过是混口饭吃,另外就是照顾朋友,让他们都能平安度日吧。”
“这就是积德造福了。”
“汪兄你在复兴社那边有影响,戴笠和你是把兄弟,想必他们也会和你有联系,到时候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支应我一声啊。”
“好说。”
“我还听说汪兄是杜月笙的学生,能不能给我引见下呢?”
“你有什么事吗?”
李士群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交给汪曼云。汪曼云见那材料的题目是: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
李士群道:“这是租界里的华人纳税所秘书张师石写给日本人的一份材料,里面谈到了杜老板和虞洽卿、王晓籁、黄金荣、张啸林、杨虎、陈群等人的关系,还有杜老板手下的一些人马。”
汪曼云如获至宝,急切地翻看着。
李士群又说:“老杜待张师石不错,张师石不是个东西。这事虽然和我无关,但我还是气愤不过,所以请你来看看这材料。这材料太长,你带回去看吧。不过这原件还是要还我的,那上面有日本人的签字。”
“我能把这东西带到香港给杜老看看吗?”
“可以。”李士群很爽快,“那我们出去乐乐吧?”
“好啊,好啊。”汪曼云把材料收起来。
李士群便拿起电话:“小乐,去雇辆车来。”
“你没有车么,不是有个车库吗?”
“有车,但不能用。”
汪曼云想了下,才明白:“哦,这么回事。”
李士群拍了汪曼云一下,二人对视而笑。
于是李士群雇了车,和汪曼云一起,带着田小乐,离开大西路六十七号。这时,院子里车库的门打开了,里面停着辆锃光瓦亮的轿车。
抗战进入了一九三八年春夏,国军在节节败退中偶尔打上一两个漂亮仗。以空间换时间的持久战才刚刚开始,日军在中华大地上肆虐着。
空镜中的陕北,延安。延河水映着宝塔山。白云袅袅,那是无数和平鸽聚在一起的幻觉。
王征来到中央社会调查部,见到了李景峰。如今的李景峰,已经是社会调查部的副部长了。但王征觉得李景峰一点儿没变,还那么随和,还那么幽默——一笑起来就能感觉到。
可李景峰自知面对新形势责任很重,便有些心焦地对王征说:“你在边保处有没有觉察到,近来进入陕北边区的人有些异样呢?”
“什么异样?”王征心里有些异样。
李景峰略带回忆般忧伤地说:“我想起了在江西苏区的时候,我曾经在回保卫局的路上,从草丛里捡到过一只鞋,这鞋不像是苏区本地人的,很像外地人丢下的。我当时就想到了很可能是特务的鞋子,因为我发现……”
“发现了那上面的斑点。”
“是啊!这些斑点虽然不是什么密码,但却警示着我们。当初的那只鞋是在通往苏区的中心瑞金的路上,如今这鞋就是在通往延安的路上。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可到底有什么异样呢?”
“你不觉得近来到边区的人里面很多都不是学生么?这些人来边区目的各异,必须着重审查。据说国民党在前往陕北的路上设置检查站,对来延安人员进行培训,适合发展成特务的就赋予任务。因此我们要小心了。”
“嗯,比如最近来的一个叫蒋辉的人。他就是从南京来的。现在在抗大,表现很好,学习积极,要求进步……”
“要说细节。”
“他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很努力,对答如流,很有自己的见解。他还参加报纸编辑工作,把副刊编得有声有色。人缘也不错,能这么快和周围同志打成一片,很不简单啊!”王征脸上洋溢着赞扬之情,似乎蒋辉是他的学生。
李景峰皱皱眉:“你不觉得一个从国统区心脏来的人,能这么要求进步,而且那么快就融入到我们的组织当中来,这说明什么?”
“难道说他事先就很熟悉我们的情况?”王征刚才的喜悦之情荡然无存。
“这只是猜测,猜测。”李景峰颜色和缓下来,“你现在的工作就是要尽可能调查蒋辉的身世背景,哦,这方面的工作我会安排地下党的同志来帮助我们的。呵呵,你是不是觉得压力很大啊?”
“唉,是有压力啊。我要是火眼金睛就好了,可我没有啊。每天都有青年从国统区和日占区过来,要想仔细甄别,实在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