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欣缓缓地起来,回到客厅,望见摇篮里的小儿子吮吸着手指,不由得笑了。她把春春抱起来,在屋里遛着,像怀抱着自己的青春。她把一个奶嘴儿放到春春的嘴里,那孩子便很开心,肆意地咬玩着。艾欣拍拍春春的脸蛋,春春就把奶嘴儿一拔,咯咯地笑起来。也许,也许那密码就在同床的异梦里;也许、也许那一串钥匙就在床前那一片月光中。
晚上,沈秋雨回来了。他行色匆匆,像是要上战场的样子。艾欣忙活了一个下午,也没试出那个密码。她想,或许那密码就是某一个特殊的数字吧,不跟秋雨交流,恐怕是想不出来的。于是她迎上去,对沈秋雨温柔地说:“明天一定要走?”
沈秋雨点点头,说:“就明天上午,你帮我收拾收拾吧。”
“好吧。”艾欣心中焦急,却过来搂住沈秋雨,缓缓言道,“这回要去几天哪?”
“不过几天就回来了。”沈秋雨抚摸着艾欣的背,像在把玩一块美玉。
“你老是说几天回,可一去就没准儿了。”
“这回一定按时回来,我才不想在南京常住呢,在北平多自在啊。再说,徐老板现在忙着呢,哪有空理我啊。”
“你可是带了地下党的要犯去的啊?”
“呵呵,他在上海抓的地下党比我这些含金量高得多啊!”
艾欣听了更加着急,便道:“要不,我们就去外面吃饭吧?”
“好啊,可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可以带着啊。”
“啊,好啊。那咱们走吧。”沈秋雨兴致勃勃,就要往外走,却想起孩子,便抱起来。
在一家上海本帮菜馆里,沈秋雨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艾欣此刻腾地升起家的感觉,这感觉正好飘到灯罩下,格外强烈地照着自己、秋雨和儿子。她便点了个“观月汤”。这汤的用料并没啥出奇,只是上面漂的一层油,能让食客从中看出月亮的影子。其实这月亮不过是周围悬着的灯,只因那油浮在水面,却能把灯光修裁出月色,故名“观月汤”。
沈秋雨喝着汤,觉得艾欣映在观月汤里的脸庞特别美,而且还泛着光华,便道:“欣欣,你就是我的月亮。”
“那你到了南京,也能看到我啦。”艾欣笑道。
“你也能看到我啊。”
“我可看不到你啊。
“怎么呢,你不是就挂在天上么?”
“我在明处,你在暗处啊。”
沈秋雨脸色一沉,道:“我就那么不正大光明么?”
艾欣用指甲刺了下沈秋雨的脖子,又揉揉:“成,我张大眼睛瞪着你。那我不成独眼龙啦?”
“独眼龙。”沈春春居然闭上了一只眼睛。
“哈哈!儿子好聪明。”沈秋雨开心地笑着,从艾欣怀里把春春抱过来,逗着。
伙计过来,给他们换了骨碟。艾欣望了眼沈秋雨,眼神里秋波无限,却问:“你还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吗?”
沈秋雨停下筷子,想了想,说:“什么日子?”
“咱们是这天认识的吧?”艾欣试探着。
沈秋雨注视着艾欣,说:“不是吧,是春天啊,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晚上,你去了哈德门饭店的舞厅。”沈秋雨眉飞色舞的。
艾欣心里咯噔一下,想,难道真是这个数字么,是我记错了?便道:“那是我记混了。”
“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能记错呢?哦,你跟什么混了?”
“哦,把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弄混了。”艾欣敷衍着,却想,难道真的是这个数字?
沈秋雨很满足的样子,道:“我还记得当初在舞厅时你的样子呢。”
“现在变了吗?”
沈秋雨急忙摇摇头,说:“没变。”他又笑笑,“就是从一个变成了俩。”
深夜,艾欣能听到身旁沈秋雨的鼻息,来自月面的那一侧。她睁大眼睛,那月面便化作一张脸,悬在半空。这脸似在诉说着什么,却又一无所言,只静静地挂着,像一块浮雕。
艾欣起身,装作起夜的样子穿好衣服,来到摇篮旁看了下儿子,才走出卧室。她轻轻地打开书房的门,进去,站在保险柜旁,想,莫非这密码就是自己与沈秋雨相会的那个日子,一九三二年的春天?可是哪一天呢?猜一猜吧。她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地试着,从七九河开的那天开始。
艾欣的脑海里刹那间浮现出以前与沈秋雨交往的一幕幕,嘴唇慢慢张开。一滴眼泪便从眼角钻出,流下了脸颊。艾欣提醒自己,要专心致志,便捂住嘴,抑制住内心的澎湃。
密码锁发出清脆而低沉的“啪嗒”声,开了!艾欣打开了保险柜,发现里面正有一串钥匙,便取了出来。她蹑手蹑脚地奔出家门,去了离家很近的联络点。在那里,她见到了马明远。
周正今夜无眠,似乎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命运之变。他从比脊背还硬的板床上起身,披着衣服,望了望明朗的月光。回头,却见月光正好落在小桌上,便像发现了什么,坐在了桌子旁。他拿起笔,在纸上写着:我坦白,我要说。在你们内部,有一个我们的人,是个女的……周正觉得若是这样写,也太过委婉了,不够直白。于是他便把刚才写的划掉,又写道:沈处长,你的小情人是卧……
忽然,周正听到外面有动静,心脏悸动不止。白天的时候,齐飞羽曾来找过周正,说最近可能要上路,让他好好收拾收拾。这让周正格外紧张,心想若是再不把秘密说出来可就来不及啦。此刻,周正放下笔,想着惨淡的前程,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
门却开了,马明远打个电筒进来。周正吓了一跳,以为是鬼,仔细看,却见是特组的同志,心中不免涌起暖流,啊,还真的来了。马明远进来,见是周正,便做出闭嘴的手势,即要拉着他出去。周正立刻想到桌上那张纸,便往桌边去。马明远以为周正有情况,便死命地拉。周正的衣服竟被拉破,“刺啦”一声惊得二人都住了手。周正趁机赶紧抓了那纸揉作一团,塞到嘴里。马明远见了,甚是奇怪,也不好问,便引着咀嚼中的周正出来。
到了大门口,周正见到夏一钧,分外惭愧,竟拥抱了一下。夏一钧见周正牙床颤动,以为是过于激动,便拍拍他的后背。几人一起出来,连带门口的几位同志,直往角门而去。出了角门,到了安全地带,马明远才问周正:“你刚才嚼的那纸是啥?”
周正打了个嗝,却道:“是我的遗书,既然得救也就不用了,但绝不能留给敌人。”
夏一钧笑道:“老周,你倒是很机敏啊!”
沈秋雨一觉醒来,见艾欣在身旁依旧鼻息沉沉。他下了床,回头看,却见艾欣正两眼直勾勾地瞅着他呢。沈秋雨便觉奇怪:“宝贝儿,你不是刚才还没醒么?”
“你把我给吵醒啦!”艾欣奔下床,抱住沈秋雨的脖子,亲着。
沈秋雨觉得痒,便闪了下脖子,不想猛了些,却把艾欣给甩开了。艾欣就势跌了下去,坐到了地上,瞧着沈秋雨,一副嗔怒的样子。沈秋雨便觉失手,急忙搀起艾欣,说:“我……我……不是故意的,宝贝儿。”
艾欣就着沈秋雨的胳膊起来,却始终不能够站稳。她似乎有些低血糖的意思,一副晕乎乎的样子。沈秋雨见了,忙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艾欣点了两下头,就回到床上,闷头睡去。沈秋雨不免自责起来,觉得自己有时候太粗鲁,都已经做爸爸的人了。
艾欣装作半病半生气的样子不理沈秋雨。沈秋雨只好对着镜子整理着仪容。
这时,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喊:“沈处长,沈处长!”
沈秋雨听着是齐飞羽的声音,心想这么早他就大声喊,一定是有事儿。于是打开卧室的门,如风般蹿了出去。
艾欣瞧着沈秋雨的背影,偷偷乐着。
沈秋雨出了家门,却见齐飞羽就立在门外,一副躁动不安似乎马上就要蒸发去太空的样子。沈秋雨故作镇定地问:“什么事啊?”
“共党人犯都被劫走了!”齐飞羽声音有些沙哑。
沈秋雨“啊”了一声,便在原地转了一圈,而后瞅瞅齐飞羽,欲言又止。
齐飞羽又说:“马云回来了。”
沈秋雨忙说:“把他叫到后院来!”
后院气氛紧张,这里原本是放置杂物的仓库。后来抓到了特组的人,便关到这里。如今,这里又成了劫狱的现场。
沈秋雨见马云来了,便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马云愁云惨淡地说:“我被他们抓起来了。”
沈秋雨瞪着马云:“你跟他们说了?”
马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骨头软啊!”
沈秋雨上前给了马云一巴掌,又用阴郁的眼神瞧着马云,异常沮丧。过了会儿,他才强打精神:“飞羽,你说说情况吧。”
齐飞羽抖擞一下,指了指现场,说:“负责看守的弟兄被他们给杀掉了,因此我也是今天一早才知道的。他们劫人干得很专业,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他们究竟是怎么打开后院和监室的,现在还没找到线索,好像很轻易、很简单。我判断,他们事先就有这里的钥匙了,因为看守身上也只有后院大门的钥匙。看来地下党不仅早有预谋,而且对情况也很了解,说明一定有内线在帮他们。”
沈秋雨冲马云冷笑:“是不是这样呢?”
马云面有愧色,口中无语。
沈秋雨微微点头,却问:“他们从哪儿进来的,又是从哪儿跑的呢?”
齐飞羽指指远处,道:“他们进来和逃走的路径是同一个,就是从后墙翻越。你们看,那段后墙,正好有一个石台,很容易翻越的。这更说明,他们早就知道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若没有一个内应,是不会这么顺利的。”
沈秋雨盯着马云,像是在看一副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