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被关到了一个阴沉沉充斥着臭味的地牢,他知晓,一座看不到阳光的中世纪的城堡,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了。外面那个世界,阳光明媚,小石子道路四通八达,不久前,他还在那里尽情玩乐,好不开心,好像英国的所有道路都被他买下来了一样。想到这里,他一下扑倒在地上,流出辛酸悲伤的眼泪,完全陷入了绝望。“一切的一切都完了,”他悲伤地说,“起码是,蟾蜍的前途完了,反正都一样。那个赫赫有名、漂亮优雅的蟾蜍,富足好客的蟾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文质彬彬的蟾蜍,完啦!我肆意妄为,偷了人家一辆好看的汽车,又厚着脸皮,粗暴没有教养,对一大帮红脸膛的胖警察胡乱说话,坐牢是我活该,怎么还有获释的希望!”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我真笨啊,现在,我只能在这个地牢里艰难度日。有一天,那些曾经认为认识我非常荣幸的人,把我蟾蜍的名字都会遗忘了!老獾多明智呀,河鼠多机敏呀,鼹鼠多懂事呀!你们的推断那么准确!你们看人看事,多清楚呀!唉,我这个倒霉的、孤单无靠的蟾蜍啊!”他就这样日夜不停地哀叹,一连过了好几个星期,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吃点心。那位板着面孔的老狱卒知道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钱,一个劲儿提醒他,只要肯出价,就能为他从监狱外面搞到许多好东西,甚至还有奢侈品,可他硬是什么都不吃。
话说,这个狱卒有一个女儿,她是一位心肠善良的可爱的姑娘。她在监狱里帮着父亲干些轻松的杂活。她非常喜欢动物,养了一只金丝雀,鸟笼子每天都挂在厚厚的城堡墙上的一个钉子上。金丝雀的鸣唱,吵得那些想在午饭后睡一会儿的犯人苦不堪言。晚上,鸟笼就用布罩罩着,在厅里的桌子上放着。她还养着几只花斑鼠和一只不停地转圈的松鼠。这位善良的姑娘非常同情蟾蜍的悲惨境况。有一天,她对父亲说:“爹!这只可怜的动物那么受罪,我真是不忍心看着,您看他多瘦啊。您把他交给我来管吧。您知道,我是那么喜欢动物。我要亲自喂东西给他吃,让他坐起来,做各种各样的事。”
她父亲回答说,随她喜欢怎么对待蟾蜍都可以,因为他已经讨厌透了蟾蜍。他讨厌他那种阴阳怪气、装模作样的可恶相。于是有一天,她就把蟾蜍囚室的门敲开了,去做善良的事。
“好了,蟾蜍,提起精神来,”她一进门就说,“坐起来,擦干眼泪,做一只懂事的动物。试试看,吃口饭吧。看,我给你带来一点儿我的饭菜,刚做好的,还热着呢。”
这是用两个盘子扣着的一份土豆加卷心菜,香飘四溢,把狭小的牢房填满了。蟾蜍正悲伤兮兮地躺在地上,伸着四肢,卷心菜那浓烈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孔,一时间让他感觉,生活或许还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毫无希望。但是,他还是伤心地哭个不停,两腿不住地踢着,不理会姑娘的劝慰。聪慧的姑娘暂时走了出去,可是当然,她带来的热菜的香气还在牢房里留着。蟾蜍一面抽咽,一面用鼻子闻,同时心里考虑着,渐渐地想到了一些让他兴奋的新想法,想到仗义行为,想到诗歌,还有那些等着他去完成的功业;想到宽阔的草地,阳光下,微风中,在草地上吃草的牛羊;想到菜园子,齐整的花坛,被蜜蜂团团围住的暖洋洋的金鱼草;还想到蟾宫里餐桌上碗碟那动听的叮当声,和人们拉动椅子吃饭时椅子腿擦着地板的声音。狭小的囚室里的空气好像变成了玫瑰色。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们,他们一定会想法营救他的;他想到了律师,他们肯定会对他的案子有兴趣的。他是多么愚笨,当时怎么不请几位律师。最后,他想到自己本是无比聪明,足智多谋,只要肯动动自己那伟大的脑瓜,世间一切事他都能办到。想到这里,所有的苦恼几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几个小时以后,姑娘又回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还有一盘堆得很高的热腾腾的黄油烤面包。面包片切得厚厚的,两边都烤得金黄,熔化的黄油沿着面包的孔眼直往下流,变成金黄色的大油珠,好像蜂巢里淌出来的蜜。黄油烤面包的气味,简直在跟蟾蜍讲话,讲得清清楚楚,半点都不含糊。它讲到暖洋洋的厨房,明媚的霜晨的早饭;讲到冬天的黄昏漫游回来,穿拖鞋的脚放在炉架上,面对着一炉舒服的旺火;讲到心满意足的猫打着呼噜,昏昏欲睡的金丝雀在叫着。蟾蜍又一次坐起身来,擦去眼泪,喝了一小口茶,嚼起了烤面包,自由自在地向姑娘谈起了他自己,他的房子,他都在那里做些什么,他是一位何等显赫的人物,他的朋友们如何尊敬他。
狱卒的女儿看到,这个话题像茶点一样,对蟾蜍大有裨益,就鼓励着他说下去。
“向我讲讲你的蟾宫吧,”她说,“看来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蟾宫嘛,”蟾蜍自豪地说,“是一座合格的独门独户的绅士住宅。它独具特色,一部分是在十四世纪建成的,不过现在安装了非常方便的现代化设施。有最新款式的卫生设备。离教堂、邮局、高尔夫球场都很近,只需要走五分钟就到。适合于——”
“上苍保佑你,”姑娘大笑着说,“我又不准备把它买下来。向我讲讲房子的具体情况吧。但是先等一会儿,我再去给你端来一些茶和烤面包。”
她一溜小跑走了,马上又端来一盘吃的。蟾蜍贪吃地一头沉浸在烤面包中,精神多少恢复过来。他向她讲他的船舱、鱼塘、围墙里的菜园;讲他的猪圈、马厩、鸽房、鸡舍;讲他的牛奶棚、洗衣房、瓷器柜、熨衣板(这东西她非常喜欢);讲他的宴会厅,他如何招待别的动物围坐餐桌边,而他蟾蜍怎样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又唱歌,又讲故事,讲了一些像这样的事情。然后,她又让他谈他的动物朋友们的情况,饶有兴趣地听他讲他们如何生活,如何娱乐消遣,一切的一切。当然,她没有告诉蟾蜍她是把动物当宠物来喜爱,因为她知道那会让蟾蜍非常反感。最后,她帮蟾蜍把水罐盛满,把铺草抖松,和他道了晚安。这时,他已经恢复成原来那个沾沾自喜、得意扬扬的蟾蜍了。他唱了一两首小曲儿,就是过去在宴会上他常唱的那种歌,蜷缩着身子躺在稻草里,美滋滋地睡了一晚,还做了许多非常愉快的好梦。
从此以后,过了一天又一天沉闷的日子,他们经常在一起,谈得非常投缘。狱卒的女儿越来越为蟾蜍感到不平,她认为,这么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就被关在监牢里,太不应该了。蟾蜍呢,他的虚荣心又冒出来了,认为她关心自己,是出自对自己产生了恋情。只是他认为,他们两个之间的社会地位相差太大,他为这感到遗憾,因为她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姑娘,而且明显地对他一往情深。
一天早上,那女孩儿好像是有心事一样,回答他的问题时有点儿心不在焉。蟾蜍感觉他那妙语连珠的话和才华横溢的评论,并没有引起姑娘她本应有的注意。
“蟾蜍,”她直截了当地说,“你认真听着。我有位姑母,她是个洗衣妇。”
“好了,好了,”蟾蜍文雅和蔼地说,“这没关系,别想这个问题啦。我也有好几位姑母,本来都要做洗衣妇的。”
“蟾蜍,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那女孩儿说,“你非常多嘴多舌,这是你的大毛病。我正在思考一件事情,你打乱了我的思绪。我刚才说,我有位姑母,她是个洗衣妇。她给这所监狱里所有的犯人洗衣服——我们一般总把这种挣钱的工作留给自家人,这你知道。每星期一上午,她把要洗的衣服拿走,星期五傍晚把洗好的衣服送回来。今天是星期四。你看,我想了这么个办法:你非常有钱——起码你总是这样跟我说——而她很穷。几镑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却非常有用。如果多多少少打点打点她——也就是你们动物常说的笼络笼络她,我想,你们或许可以做成一笔交易:她让你穿上她的衣服,戴上她的布帽什么的。你呢,打扮成专职的洗衣妇,就可以混出监狱。你俩有很多地方蛮像——尤其是身材差不多。”
“我和她一点不相像,”蟾蜍没好气地说,“我身材多优雅啊——对蟾蜍来说。”
“我姑母也一样——对洗衣妇来说。”女孩儿说,“你随便,你这只讨厌的、骄傲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还为你伤心,想帮你一把呢!”
“好,好,没关系,谢谢你的好心了,”蟾蜍赶忙说,“但是,问题是,你总不能让蟾宫的蟾蜍先生装成洗衣妇到处跑吧!”
“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做你的蟾蜍去吧。”女孩怒气冲冲地说,“我看,你可能是想乘着四匹马拉的车出去吧!”
诚实的蟾蜍总是勇于承认错误的,他说:“你是一位好心、聪慧的好姑娘,我的确是只又骄傲又愚笨的蟾蜍。请多费心,把我介绍给你尊敬的姑母吧。我相信,令姑母大人和在下肯定能达成令双方都感到满意的协议。”
第二天傍晚,女孩儿把她的姑母带到蟾蜍的牢房,还带上本周要洗的衣服,用毛巾包好,别针别住。这次见面,事先已经和老太太打过招呼,而蟾蜍又细心周到地把一些金币放在桌上明显的地方,于是谈判非常顺利,不用多费口舌。蟾蜍用金币换来了一件印花棉布裙衫、一条围裙、一条大围巾,还有一顶褪了色的黑布女帽。老太太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堵上她的嘴,把她捆绑起来,扔在墙角。她解释说,依靠这样一种不太可信的伪装,加上她自己编造的一些曲折情节,她希望能保住自己的饭碗,虽然事情显得非常可疑。
蟾蜍开心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怎么也能让他有点气派地离开监狱,而不辱没他那个危险的亡命之徒的称号。于是,他非常乐意地帮着狱卒的女儿,把她的姑母尽可能地伪装成一个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现在,蟾蜍,轮到你了,”女孩儿说,“把你身上的外衣和马甲脱下来,你已经够胖的了。”
她一边前仰后合地笑着,一面动手把印花棉布裙衫给他穿上,把领扣紧紧地扣上,把大围巾披上,打了一个符合洗衣妇身份的褶,又戴上那顶褪色的女帽,把带子系在下巴下面。
“你和她简直一模一样了,”她格格地笑着说,“只是我敢说,你这辈子还从没这样体面过。好了,蟾蜍,再见吧,祝你好运。顺着你进来时的路一直走,如果有人跟你搭讪——他们非常可能那么做的,因为他们都是男人嘛——你当然也能和他们开个玩笑,但是要记住,你是一位寡妇,孤单一人在世上生活,可不能把名声丢了啊!”
蟾蜍怀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迈着尽可能坚定的步伐,小心谨慎地走出牢房,开始一场看来最轻率最冒险的行动。但是,很快,他就惊喜地发现,道道关卡都顺顺利利地通过了。但是一想到他的这份好人缘,以及造成这种好人缘的性别,其实都是另外一个人的,又难免感到一些屈辱。对每扇上了闩的小门和森严的大门,洗衣妇的矮胖身材,她身上那件人们熟悉的印花布衫,好像都是一张通行证。甚至在他左右为难不知该拐向哪边时,下一道门的卫兵就会帮他脱离困境,高声招呼他快点过去。因为那卫兵着急要去喝茶,不想整夜等在那儿。主要的危险,倒是他们用俏皮话和他搭讪,他当然不能立刻作出非常合适的回答。因为蟾蜍是个非常有自尊心的动物,他们的那些玩笑,他认为大多数都非常无聊笨拙,一点儿也没有幽默感。但是,费了很大的劲,总算耐着性子,让自己的回答符合对方的口味,也和他装成的人物的身份相符,情趣高雅而不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