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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瀛台泣血(1)

殷红的血液顺嘴角淌了出来,王福强自挤出一丝笑色看了看光绪:“银针试过没毒,奴才恐……恐有闪失,故……不想却真……真的……”

细雨连绵,均匀又细密地撒落下来,没有一日晴好。就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悄悄地传了开来:皇上龙体欠安,而且病得不轻!

在人们如坐针毡般焦急的等待中,一连两天,紫禁城内丝毫消息亦无。即使是孙家鼐这等重臣,几次递牌子谒见亦都被挡了回来,说是圣躬违和,不能临朝。至于患的什么病?究竟病情怎样?却无从得知,直让人们心里猴抓了一般坐卧难安。好不容易到了第三日晚晌,终于紫禁城内传出了小道消息:多罗郡王载漪之子溥俊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嗣,册封为皇子。一时间人们直炸了锅一般!

辗转反侧在大炕上折腾了大半宿,刚寻思着迷糊阵,只外边传来声音:“老爷,宫里传过话来,老佛爷今儿卯时在乾清宫临朝。”孙家鼐电击价哆嗦了下,“嗖”地坐直了身子,由人服侍着穿了朝服,挂了朝珠,点心也没用便打轿直趋东华门。

呵腰出轿,雨已经愈来愈小,抬眼望天,似有停的意思。探手怀中掏出怀表看看,时针还差一刻不到卯时,伸欠着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气,一夜的郁闷似去了大半。进大内,及过右安门,远远便听得乾清门广场上嗡嗡声响传了过来,紧赶几步过去,但见阔大广袤的广场上到外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

“几位早。”远处放眼寻了半日,才发现众人均在乾清宫丹墀前候驾,孙家鼐疾步过去,拱手道,“不知里边可有消息——”“消息真不少哩。”刚毅嘴角挂着一丝笑色,插口道,“只不知孙兄想听些什么来着?”

“皇上龙体——”

“怕……怕是……唉!”

看着他那满脸假惺惺的神色,孙家鼐直觉得心里一阵腻味,只已有的惶恐、不安却更添了几分,深邃的眸子在刚毅脸上盯了足有移时,轻咳两声将不无探询的目光投向了王文韶。不知是不知抑或是不想说,王文韶半苍的眉毛紧紧攒着,仰脸望着天。无垠的天穹上一队大雁叫着掠过云影急匆匆地向南攒飞,给灰暗阴沉的秋色更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老佛爷起驾喽!”

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了出来,广场上顿时鸦没鹊静,咳痰不闻。孙家鼐暗暗长吁了口气,“啪啪”甩马蹄袖跪了湿漉漉的临清砖地上。不多时,便见端郡王载漪、庆亲王奕劻从左掖门出来。

满脸喜色地被侍卫、太监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走到丹墀前,载漪挺了挺胸脯,扫眼众人,用手轻抚了一把修整的八字髭须,朗声说道:“有懿旨,百官跪接!”

“奴才恭聆懿旨!”

“老佛爷已经起驾。”载漪悠长的话语响彻乾清门广场,“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入乾清宫朝会!”

“嗻!”

进大殿,约摸袋烟工夫,西阁门“吱”的一声洞开,众人忙不迭收声正色跪了地上。少顷,慈禧太后由李莲英、崔玉贵搀着从西阁门出来,徐徐向设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她的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殿中央伫立了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方拾级升阶,径上了“正大光明”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龙凤宝座。李莲英和崔玉贵二人却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慈禧太后悠悠地端起案上茶碗,用碗盖拨着浮茶呷了一口,眼角周匝儿一扫,偌大的乾清宫立时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众军机一边坐着,其他的都起来站着听话。”慈禧太后的声音并不高,在殿中却显得异常的响亮,似乎没有睡好,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口接着道,“四海升平泰运昌,这是人人都想的。若说不想,那便是我大清逆臣贼子!”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皇上一意推行新政,其心思在沿圣祖、仁宗武功谟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圣德,以振几十年之颓风,造一代极盛之世,不可谓不佳。由此,我方应允新政,以期强国富民。”说到这里,她舒了一口气。

李端棻心里针刺一般痛楚了一下,半苍眉毛皱成一团,阴郁地偷扫眼慈禧太后。她嘴角微吊,两手反复转着茶碗凝视着全场,说不清是怒是喜。良久,忽口风一转说道:“然而皇上受康、梁逆党蛊惑,行事与初衷大相径庭!裁衙署、罢重臣、议开懋勤殿而夺军机权限与康、梁逆党不说,竟唆使袁世凯发兵京师,妄图包围颐园,图谋加害于我!”

宛若当头一记重击,众人都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便十死亦不能赎其罪之一二!”说到此,她缓缓起身,在光滑的透着人影的金砖地上来回踱着碎步,“然十指连心,真要与他些惩处,我这心里总是不忍——”说着,她仰脸长叹了口气。

“老佛爷慈悲心怀,只皇上寡恩薄情,倘不与惩处,天下亿万生灵——”

孙家鼐两手紧握椅把手,心里直翻江倒海价难以平静,正自胡思乱想间,陡听刚毅言语,忙不迭起身一个揖儿打将及地,插口道:“启禀老佛爷,皇上做出这等事,实有负慈恩,然皇上宅心仁厚,实在是一时糊涂听信小人谗言,还请老佛爷念其素日举止尚算中规中矩,轻恕了皇上——”

“皇上真便糊涂,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刚毅瞅眼慈禧太后,道。

孙家鼐绞肝拧汁,又道:“奴才听闻外间传闻,皇上误服康有为蛊药,以致心性糊涂。倘真如此,却也不无可能,请老佛爷明鉴。”

“皇上每日饮食皆有记载——”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止住刚毅,用一种令人无从揣摩的目光瞅眼孙家鼐,说道:“孙家鼐教导皇上不少时日,于皇上性情较你知道得多了。”说着,她环视了眼面前众臣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莫管怎样,处置皇上我断不会做的。真这般做,不说别的,这日后见着我那妹妹,也不好交代的。”说话间,她抬手拭了拭眼角,“不过,宫里嘈杂,为着皇上能静下来修身养性,好好反思反思,换个地方也是应该的。瀛台清幽,我寻思了下,皇上日后便住那边。”

徐致靖看上去似乎有病,脸色苍白,越发显得又高又瘦,此时细碎白牙咬着嘴唇,干咳一声躬身道:“奴才徐致靖有话奏上。”

“说!”

“瀛台虽清幽,只……只天气一日日转冷,皇上龙体欠安,居此恐——”

“这是皇上自个挑的地儿,你说不合适?!”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且退一边,待会儿我与你自有交代!”话音落地,众人立时感到一种寒彻骨髓的压力袭来。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唯闻殿角金自鸣钟沙沙响着。看着众人一脸惶恐神色,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皇上之所以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究其根源,皆在新政。新政推行这么多时日,收效怎样,不说你们心里也都有数。皇上呢,心里也亮堂。这治国平天下,说来道去,还得儒道。昨儿与皇上议了下,这新政嘛——”她顿了下,从齿缝中蹦道,“到此止住!莲英,将皇上谕旨念来听听。”

“嗻!”答应一声趋步案前,从慈禧太后手中接旨转身扫眼众人,李莲英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廷振兴商务,筹办一切新政,原为当此时局,冀为国家图富强,为吾民筹生计,并非好为变法,弃旧如遗……”

一声声、一句句,都利箭价向众人心坎上射去!足足袋烟工夫念罢,慈禧太后轻咳一声提高了嗓门:“这几年康、梁蛊惑人心,京内外官员参与强学会、保国会及所谓维新活动的不下数百人。有甚者,朝廷恩遇全然忘却,而唯康、梁鼻息行事!此等无耻之辈,莫说国法不容饶恕,便想宽容,奈何还有人情天理?!”

本来听得已是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员不由又都是身上一颤。慈禧太后盯着众大臣:“工部主事康有为胞弟康广仁、监察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已拘捕在狱,明日午时三刻正法;礼部汉尚书李端棻、户部侍郎张荫桓革职并遣戍新疆军台;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革职监禁!”她冷冷地笑着,扫了眼徐致靖。“湖南巡抚陈宝箴、湖北巡抚谭继恂、湖南学政江标、礼部侍郎王锡蕃、监察御史宋伯鲁、刑部主事张元济、原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龄及徐致靖之子徐仁铸、陈宝箴之子陈三立均革职,永不叙用;礼部主事王照革职严拿。”说罢,她仰脸高喊道,“来呀!”

“奴才在!”似乎早有预备,慈禧太后话音甫落地,一众二十余名乾清宫侍卫如地下冒出来似的便站了身前。

“将这些奴才顶戴花翎摘了!”

“嗻!”

一时间,肃穆的乾清宫一阵骚动。眼见得这般光景,众人心里都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依昔日行径,尔等中不少人也罪不容赦!为免株连过广而使朝局动荡,今日概不追究。”慈禧太后嘴角挂着一丝狞笑,注视了一下有些骚动的会场,说道,“回头都写个请罪折子呈进来。”

“嗻——”

“康、梁逆贼歹心未逞,断不会就此收手,嗣后办差,当濯心涤肝。但有颟顸顽钝不思悔改之徒,定难逃诛戮之罪!”起身在御座前来回踱了两步,慈禧太后刺耳的声音又响彻大殿,“还有一事。今上嗣统,国人多说次序不合。我因帝位已定,自幼抚养,直到今日。这几日又有臣工奏陈此事,言圣躬违和,当早立皇子,以备不虞。这几日思前虑后,我意深以为然。”她咽了口唾沫,“端郡王载漪秉性忠诚,尔等亦所共知。其子溥俊性亦聪敏,若立为皇子,可无后虑。经与诸王大臣商议,着立溥俊为皇子,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嗣。此事来年正月元旦举行,各有司下去早作准备,但误国之重典,决不宽恕!”

“嗻!”

“载漪!”

“奴才在。”

“你日后可常来宫中,督导溥俊读书。”

“奴才遵旨!”虽说早已是内定的事儿,只当着这么多人宣讲,载漪由头到脚直觉无比舒畅,忙不迭跪地“咚咚”连叩了几个响头。

“老佛爷,臣有话奏上!”这时,突然殿下有人高声道。似乎没有料到这种时候还有人敢出声,慈禧太后愣怔了下,回过神来,阴冷的目光在殿中搜索着,道:“是谁要奏事?!”

“是——”孙家鼐顿了下,咽了口口水躬身道,“是奴才孙家鼐。”

“孙家鼐。”慈禧太后咬牙道,“你跪到前面来奏!”

在众目睽睽下,孙家鼐侧身穿过前面奕劻、载漪、荣禄几人直到御案前,叩头道:“贝勒溥俊虽性聪敏,只奴才愚见,册立皇子,事宜从缓,请老佛爷三思。”

有他开了第一炮,大殿上立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载漪虽心里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只这种场面却从来还不曾遇到过,不免一阵惶恐。他看了看身边不动声色的奕劻,心知这位对己日益不满的王爷也正在打着主意,浑身上下更猴抓一般难受,迟疑着上前一步,嗫嚅道:“老佛爷——”

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急速抽动着,眼角余光扫了下载漪,嘴唇翕动着似欲呵斥,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冷峻的目光向大殿各个角落扫了下。在她目光的威慑下,大殿一时间又恢复了先时的宁静:“为什么?!”

“时局艰难,诚如老佛爷所言,宜力求平稳而免动荡。皇上今虽无嗣,然适值壮年,倘若速行,民心必乱。而一旦因此招来外国公使干涉,更是一桩棘手之事。”孙家鼐长长吁了一口气,干咳两声道。

“但真有异动,只说明民心狡诈,已无可用之处。至于诸夷,此我大清内政,又岂有他们指手画脚的道理?!”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满是阴冷的目光直射孙家鼐,“我看你这意思,怕不是从缓,而是压根便不希望册立皇子,是吧?!”

孙家鼐已是半苍的眉毛抖落了下,“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道:“老佛爷懿旨,奴才不敢——”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王公大臣共同的意思!”

“奴才一时失言,请老佛爷恕罪。”孙家鼐头伏在地上,虽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声气听来却还是那般的镇定,“册立皇子,奴才绝无异议。只为免生干戈,还……还乞老佛爷三思。至于皇上圣躬违和不能理政,老佛爷可暂行垂帘,代为署理。奴才拳拳忠诚唯天可表,请老佛爷明鉴。”

“请老佛爷再行垂帘听政!”

不待慈禧太后有所反应,殿中众臣十之四五甩马蹄袖跪了地上。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多的文武重臣附和,慈禧太后脸一下子涨得血红,细碎白牙紧紧咬着,气出丹田地哼了一声,返身疾步至御案前提笔,似乎要写什么,只笔方触纸又放下,背手绕座徘徊。荣禄知道她寻思着欲找茬儿处置这些刺儿头,因也不愿册立溥俊为皇子,很想借众人之手搅和搅和,便低头装没看见。

慈禧太后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脚步,她的精神似乎变得有些迷茫,阴郁的眸子望着众人,额前乍起老高的青筋渐渐隐了下去,脸上神色也平缓下来,长长地透了口气缓缓说道:“尔今之际,垂帘听政不能说不可行。只你们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天下又何以看我?而那些蠢蠢欲动如康、梁之徒又岂会不兴风作浪?这究竟求得朝局平稳还是动荡?”仿佛要看到很远的地方,她深邃的眸子久久凝视着窗外,“再者我这一大把年纪,能操持得下来?但误了国事,到头来这千古骂名谁来背?你们就让我这老婆子安宁一阵子吧。”她的声音竟已有些嘶哑!

“但将皇上举止晓谕天下,苍生断不会不允老佛爷垂帘听政,至于——”

“如此一来又置皇上于何地?我朝以孝治天下,似皇上这般逆行,不与惩处苍生何以心平?”慈禧太后抓话茬儿接着道,“皇上不仁,我却不能无义,母子连心,我究竟将他一手带大,何忍见他受委屈?好了,此事皇上也已经应允了的,尔等不必再言语。”

“皇上——”

“孙家鼐,你还欲怎样?!”慈禧太后的火气压抑不住地涌上来,怒喝一声,又道,“此本我爱新觉罗氏家事,说与尔等,不过顾着尔等体面,你心里与我放明白着些!”

孙家鼐清瘦的身子瑟缩了下,咬牙沉吟片刻,咽口唾沫复道:“恕奴才斗胆,册立皇子,非一家之私事,实关乎我大清国运。”

“闭嘴!大清国运,不用你操心!”

“奴才——”

“你跪安吧!”

“奴才——嗻。”

眼瞅着孙家鼐踯躅出了大殿,一群人顿时都愣了、傻了,有几个胆小的竟两脚一软跪了地上,捣蒜般连连叩着响头:“奴才……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庙堂议事,原本无罪可言。只已定之事,决不容在这殿宇上跳踉行威!”说着,慈禧太后冷冷地扫了眼众人,抬高嗓门道,“尔等可还有要说的?!”

“奴才遵旨。”

“有罪罚之,有功却也不能不赏。”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狞笑,冷哼一声,说道,“原礼部满尚书怀塔布着补左都御史兼内务府大臣。湖北巡抚由曾和署理,江苏巡抚以德寿实授。又总署缺人,着许景澄、袁昶、桂春、赵舒翘、启秀即日入直办差。”话音甫落地,崔玉贵自西阁门脚不沾地进来,躬身打千儿低声禀道:“老佛爷,总理衙门传来消息。”

“嗯。”慈禧太后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落了下,“军机王大臣留下,其余先退下。记着,但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我开杀戒!”说罢,返身于御座上坐着,端杯啜了口茶含嘴里,两眼凝视着殿外。刚毅见众人面面相觑,正要说话,载漪已开口大声说道:“怎么?还不退下?!”

“嗻。”

文武官员参差不齐地应了声,脚步杂沓地退了出去。慈禧太后将茶水咽下,道:“说吧,甚消息?”

“俄使喀西尼差人回话,先时我朝所提之事因……因议会不允,碍难从命。”

“什么?他——”仿佛电击了般,慈禧太后“嗖”地坐直了身子,“俄皇呢?”

“回老佛爷,俄国与咱大清不同,但议会不允之事,俄皇也……也无能为力的。”

慈禧太后咬着下嘴唇:“我不管他议会怎样,他既然应允了,就得做到!奕劻,你告诉那喀西尼,此事但他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他那小命我不能保证不出岔子!”

“老佛爷,消息说那喀西尼已……已与昨日离开京师,回返——”崔玉贵瞅眼慈禧太后,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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