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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孤注一掷(1)

“如今甘军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间。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万世瞻仰之伟业。慰亭兄统所部兵马,连夜赶奔天津,斩杀荣禄,尔后乘车直抵京师,包围颐和园——”

出宫也不乘轿,打马急奔南海会馆,眼见得大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步兵统领衙门的兵丁和顺天府的衙役,想着国步维艰、种种烦难,杨锐、林旭心中都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一路无话,在会馆前下马进去,甫进东跨院,寿富凄楚而又清晰的声音便随风传入耳际:“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伯茀兄也忒悲观了些,不就董福祥两千甘军进京了吗?有甚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老佛爷她敢将皇上怎样?!”杨深秀清癯的身影在亮窗前晃着,“要我看呐,这是老佛爷吓怕了,叫来壮壮胆而已,不足虑的。试想这举天下亿万生灵莫不响应新政,老佛爷她敢逆水行舟?”“漪村兄言之有理。伯茀兄,依我看,你该这样吟才对。”王照嘴角挂着一丝笑色,悠然踱步吟道,“一时间遭困厄,有一日起一阵风雷,虎一扑十硕力,凤凰展翅飞,那其间别辨高低。”杨锐、林旭在屋外檐下聆听着,忽闻身后脚步声橐橐,回眸看时,恰是康有为、梁启超几人,遂拱手施礼一并进了屋。

“南海兄,怎样?”王照兀自凝视着天穹上缓缓西移的日头,闻声转身向众人施礼急道。

“很难探得实情。不过看外边现下情形,这变故怕不会远的。”康有为长吁了口气,背手橐橐在屋中来回踱着碎步,足足盏茶工夫,方移眸扫眼众人,说道,“皇上处境凶险,不论是从君臣大义,抑或是为新政前途,我辈都该殚精竭虑,拼死相救。”他说着顿了下,似乎在梳理着紊乱的心绪,“京师顽固守旧势力庞大,想在此将新政推行到底,难于上青天。刚在回来路上我寻思了,现下唯有迁都——”

“迁都?”林旭眼中亮光一闪。

“对,迁都。唯有如此,才可完全摆脱顽固守旧势力的阻挠,将新政进行到底,而皇上亦可转危为安。”康有为点了点头,“上海海陆交通发达,民智又最为开化,我意奏请皇上迁都于此,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海兄此计甚妙!但皇上恩准,我辈大业指日可待矣!”杨深秀兴奋得双手一合,说道。

“两江总督刘坤一思想开明,皇上但真能下此决心,以两江物力人力,复有何惧?!”林旭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满脸笑色道,“南海兄,烦劳您这便写折子递进去。对了,把大伙儿名字都写上,如此更有助于皇上早作决断。”

“对,这便写折子!漪村兄,你我一边一个抚纸,幼博兄,你快备笔墨——”不待杨深秀话音落地,康广仁嘴角挂着淡淡笑色开了口:“此法虽善,却根本不可行。皇上现下一举一动都在老佛爷掌握之中,如何出得京城?又如何去得上海?”

仿佛当头一桶冷水浇下,众人方始沸腾的心又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压得低低的,给天井院笼罩了一片阴沉灰暗的色调。不知过了多久,康有为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深沉固执的双眼扫了眼众人,说道:“可借行幸的名义,把百官留在京师,只带几个得力官员随驾办事,造成事实上的迁都。”

“此时此刻,何由行幸?老佛爷阴险狡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康有为目光霍地一跳:“先斩后奏!但皇上离开京师,她又能奈何?!”“大哥,现下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压根便没有走的可能!”康广仁不易察觉地轻叹了口气,两根细长苍白的手指交错握着,道,“内有崇礼步兵统领衙门巡逻,外有董福祥甘军虎视眈眈把着,皇上无一兵一卒,想安然离开,谈何容易?”“我辈少说也有上千人,何谈皇上没有一兵一卒?!”康有为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意,说道,“便为此舍了性命,我也要保皇上安然无恙!”

“大哥心思,我又何尝没有?可我们有什么?有枪?有炮?赤手空拳便想与那些兵卒抗衡,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康广仁咽了口口水,“闹不好,皇上真的因此会遭杀身之祸的!”

“堂堂七尺汉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不觉得脸红吗?!你不觉得有负皇上恩宠吗?!怕死的都照直说了出来,康有为便孤身一人,也要保皇上离开京师!”

“大哥你——”

“幼博兄!”梁启超以眼色止住康广仁,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说道,“老师少安毋躁,越是形势危迫,咱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幼博兄所言不无道理,老师忧国忧君之心虽佳,只京师内外几万守旧军队,我辈便以一当十,亦无济于事。退一步讲,即便出了京城,荣禄北洋诸军能听任皇上南去吗?卓如以为,保驾南幸一事,实在行……行不通的。”康有为两只眼睛放着灼人的光盯着梁启超,冷冷问道:“这行不通,那你且说说,什么又行得通呢?!还是以静制动吗?!”不待梁启超言语,康有为已径自接着道,“现下不是我们不想静,是老佛爷逼得我们已没了静的余地!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漪村兄,劳你帮忙。”杨深秀古井一样的眸子望眼康有为,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虽两腿往桌前移着,只嘴上却说道:“南海兄,这折子漪村看就……就不要写了吧。”

“你……你们……”康有为额头青筋霎时间乍得老高,扫视众人一眼,愤愤道,“皇上待你们如何?你们摸摸自己胸口!现下皇上处境凶险,指望你们出力出智,却都假言假语——”

“照南海兄如此说话,我等岂不都成了没心没肺之人了?”刘光第勉强挤出一丝笑色,把一条大辫子甩了脑后,橐橐地踱着步子,说道,“忠君为国,裴村等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之所以如此,非怜惜一己之性命,实在是为皇上、为新政前途想的。但舍裴村一命,能保皇上无虞、能保新政顺利实施,裴村义无反顾,这便割下项上头颅,呈了上去。”一阵凉风吹进来,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屋中霎时间静寂得有点骇人。康有为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听着院外萧索的落叶声,足有盏茶工夫,方翕动着嘴唇,道:“那么依裴村兄意思,现下又该当如何呢?”

“还是以静制动。”刘光第轻咳了两声,瘦削的面孔毫无表情,说道,“老佛爷急调董福祥部进京,只在我等这阵子做得太猛了些,她心里恐惧,唯恐会对她不利。但我等步子放缓着些,想她还不至于涉险的。变法维新,内有亿万生灵拥护,外有英法诸列强响应,老佛爷虽则贪婪狡诈,只心机却是老到的,如此形势她断不会漠然视之。”

“老佛爷反复不定、朝令夕改,犯险的事儿这谁也说不准的。”寿富在一侧静静地听着,闻声插口道,“便她不会漠然视之,有李莲英在身边唆使,只怕——此人能耐不可小觑。”博迪苏略一欠身,摆了一下袍角:“李莲英在老佛爷身边呼风唤雨,能耐确不可低估,只这都是在无关痛痒小事上头,似这等关乎命运大事,老佛爷必自有主见的。”他说着望了眼刘光第,“以静制动,岸竹以为可行。只我等若只限此,老佛爷时日一久,倘耐不住性子,怕真的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故岸竹以为,现下这表面上可收着些,内却犹要紧上三分。”

“对,岸竹所言甚是。”梁启超沉吟着点了点头,“单只以静处之,迟早必有变——”话音尚未落地,会馆管事脚不沾地招呼也不打便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康大……人,不好了,外边……外边……”

“慌什么?!”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举步至窗前向外边望着,天井院除了几只麻雀不时在树荫间忽起忽落地寻着食儿,便鬼影亦无,只纷沓脚步声却从月洞门外急促地传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会馆管事竭力抑着怦怦跳动的心房,躬身打千儿道,“会馆外边来了一群兵丁,为首的一位叫崇礼的大人,说要见——”兀自说着,他戛然止了口,伸手指着月洞门处道,“就……就是头里那位,大人。”崇礼!康有为浓眉攒了一团,沉吟了下,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我在外边尚未回来。”

“大人——”

“快去!”

“是,是。”管事答应着欲出屋时,外边崇礼瓮声瓮气的声音已然传了进来:“都说康大人春风得意,眼高过顶,今日一见,真名不虚传呐。”他一张黄病脸,倒扫帚眉,只双眸精光闪烁,透出一身精悍之气。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进屋来,扫眼周匝,阴阳怪气道,“哟,诸位都在这呐,议什么事呢?说,接着说,本官久闻诸位满腹治国安邦之策,只公务繁忙无暇恭聆,今日能一饱耳福,却也三生有幸。”说罢,他有意无意地伸手拽了下身上簇新的黄马褂,撩袍摆在杌子上大大咧咧跷二郎腿坐了。

康有为略拱了下手算是请了安,深邃的眸子审视着崇礼,冷冰冰道:“不知大人驾到,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才是——”

“客气客气。”崇礼手中扇子合了又开,开了又合,看也不看康有为,奸笑一声道,“康兄不是出去还没回来吗?莫不是从奇人异士处学得了分身术不成?”康有为干咳了声,阴沉着脸站在当中:“大人听错了,卑职是说这正要出去呢,不想——”

“是吗?”崇礼这方抬眼瞟了下康有为,“坐,坐嘛。康兄这站着,本官坐得也不安稳呀。不知康兄欲去哪儿,本官瞅着这康兄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呀。”

“卑职心里堵得慌,出去消遣消遣,不可以吗?”康有为满脸不屑神色。崇礼腮旁肌肉抽搐两下,眼中闪出杀气,转瞬间又笑道:“哪里哪里,只这几日城里不太平,康兄没事还是少出去的好,这万一要有个好歹,那可就冤大了。”“多谢大人关心,卑职自有道理。”康有为似笑非笑地自斟杯茶水啜了,不紧不慢道,“卑职公务繁杂,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如此说来,本官今日怕又没耳福了。可惜,太可惜了,这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不然,那可真要遗憾终身了。”他的声音多少带着点阴森。康有为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直浸肌肤,心都缩成了一团,强自平稳着紊乱的心绪,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有事但请示下,卑职——”

“康兄学识本官还不晓得怎样,只这待客之道,似乎还该好生学个三年五载——”听屋角自鸣钟沙沙作响连撞了两下,已是未正时分,崇礼沉吟着站起了身,伸欠下身子,说道,“说来也没什么事,只为着康兄安全而已。日后康兄最好在馆里待着。真要有事外出,还望事先知会本官一声,免得发生意外。”

“多谢美意,只卑职承受不起——”

“康兄承受不起,如今还有谁受得起?”崇礼阴森森地笑着,“老佛爷懿旨,还望康兄鼎力配合,莫要闹出不愉快的事儿才是。”说着,他扫了眼众人,“诸位亦皆国之栋梁,值此动荡之时,当好好怜惜身家性命才是呐!”

“多谢!”

“谢就不用了,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只希望诸位能体谅本官处境,莫要本官为难才是。”说着他将手一让,“诸位请吧!”众人互望了眼,直觉得心猛地向下落。“大人公务缠身,有事但请先走。”梁启超攒眉蹙额,半晌率先开口说道,“卑职等这还有些事——”

“何事?”

“有回答的必要吗?”见崇礼一脸横气,谭嗣同忍不住开口冷声道。“有,非常有!”崇礼嘴角挂了一丝狞笑,“事关众位性命,谭兄敢说没此必要吗?”见谭嗣同翕动嘴唇还欲言语,梁启超忙不迭道:“皇上谕旨卑职创办译书局,尚有些具体事宜与诸位磋商。”

“我等奉皇上谕旨,有几句话儿要问康有为的。”杨锐只顾着听众人言语,这方想起光绪密旨尚在怀中揣着,忙道。

“谕旨何在?”崇礼眼睛幽幽地闪着光。“大人当差多年,规矩总不至忘了吧?”林旭亦有些耐不住胸中郁闷,直言顶道,“这谕旨——”“这规矩本官不用你教。”崇礼眉棱骨抖落了下,似欲发怒,只细碎白牙咬着沉吟了下却道,“非常之时,自以非常之法处之,这可是老佛爷旨意,阁下敢违旨不成?!”

“不敢。只皇上谕旨,卑职亦不敢违抗!”

“你拿皇上压本官?!”

“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好,很好!”崇礼阴森森的眸子下死眼盯着林旭,“既是皇上谕旨,本官自当回避。一刻工夫,几位若不识趣,那就休怪本官无礼了!”说着,他睃了眼杨深秀几人,“几位这先请回吧!”

橐橐脚步声响直如千斤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梁启超仰脸望着灰沉沉的天空,长长吁了口气,道:“形势看来比我等想象的还要凶险几分呐。”“一刻工夫?”谭嗣同黑眸犹自死死盯着月洞门方向,咬牙道,“老子偏不走,看他敢拿我怎样?!”

“复生兄,现下不是逞强斗气的时候!”林旭阴郁的眸子望眼谭嗣同,“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说罢,他向康有为努嘴示意了下杨锐。“南海兄,”杨锐自怀中摸出御笺近前,道,“皇上密旨。”康有为怔怔地看着窗外苍黄的天穹,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满腹狐疑地望眼杨锐,伸手接过看时,晶莹的泪花忍不住夺眶而出:“皇上……皇上……”仰脸长透了口气,一手拈着御笺,晃着火折子,默默点燃了,直到看着它烧成灰烬,康有为目光一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不,我决不离开京城!决不离开皇上!”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锐咽了口口水,“南海兄就莫要固执,速速打点行李,准备离开京城吧。”林旭不堪凉意价轻咳两声,亦道:“皇上用心良苦,南海兄当仰体圣意才是。”

“皇上处境凶险,我康有为蒙恩甚重,值此之际不思报效,更待何时?!”

“此时报效与日后报效孰轻孰重,南海兄难道掂量不出来?皇上——”不待杨锐话音落地,康有为已然挥手止住,说道:“皇上若不在,便有报效之心,又何有报效之门?我平素教人忠君报国,在此之时却抛皇上而远遁,世人将如何看待?”

“南海兄——”

“不必再言相劝,南海心意已定,决不变更!”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崇礼今日这般举动,说明老佛爷朝夕之间必有所举动,你等主张以静制动,已是不可能了。我意还是奏请皇上迁都上海,京中众官一个不带,就皇上一人,由我等拱卫南下。”

“南海兄——”

“事在人为。”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几乎从齿缝中蹦道,“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是人?!京师这么大,我不信便没个隙处留与我们。但离开京师,急谕各省督抚发兵勤王,我看她老佛爷还能有什么好戏唱?!”

“此实乃下下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贸然行之,南海兄。”林旭一颗心急得直欲从喉咙间跳将出来,“京中形势虽险,然并非别无他路可走——”

“什么路?除了以静制动,还有什么路好走?暾谷兄,皇上危在旦夕,容不得片刻拖延的。真要到那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自鸣钟不紧不慢沙沙地响着,直如看不见的爪子般抓挠着林旭的心,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能说的都已一股脑儿道了出来,无奈之下,将满是企盼的目光投向了梁启超。

梁启超眉棱骨抖落了下:“此事——”

“还有一条路可以一试。”话方半截,谭嗣同突地开了口。众人直如溺水的人儿陡然间看到根木棍似的,目光齐聚了他身上:“什么路?复生兄快说。”

“袁世凯!”

“他?”

“嗯。”谭嗣同沉重地点了点头,“袁世凯手下有上万新建陆军,兵器精良,训练有素,远非腐化堕落的董福祥、聂士成部所能抵御,但他肯为皇上效忠,则无忧矣。”“对对,真是急昏了头,竟将他给忘了。”林旭满脸兴奋神色,抬手将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于脑后,道,“袁世凯新蒙皇上恩宠,赏以侍郎,对皇上必心怀感激之情,倘能促使他感恩图报,实乃社稷之福、皇上之福!”

“袁世凯为人圆滑,但为功名利禄,甚事都做得出来——”

“他贪图功名,我便奏请皇上虚以军机之位待之,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为皇上做事?我看此事可行!”康有为不待梁启超话音落地,急忙插口道,“复生兄,我意思袁世凯处还烦劳你走一趟,不知意下如何?”

“但能救皇上,挽新政,复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不知南海兄要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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