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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去往银角(1)

林白

林白,广西北流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等,中篇小说集《子弹穿过苹果》等多部,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获首届及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创作奖、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奖项,作品多次荣登中国小说排行榜。

上篇

春节过后每天都下雨,树上的叶子旧得发黑,湿淋淋地闪着阴沉的光。它们像石头一样挂在树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但从来不掉。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好像不是要顺时进入春天,而是相反。

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时不时的总要冒出去银角做的念头,去银角做,就意味着去卖,这样想着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如果天气晴朗,我大概会乐观一点的吧,即使仍想当小姐,也会坚信自己能卖出好价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边想做,一边又痛感自己太老了。

雨已经下了整整半个月,连日阴冷,我一天比一天切肤地感到自己的衰老。小时候曾听老人说,小孩子身上有一团火,到老这火就没有了,连夏天都会感到身上发冷。我今年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感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真是从来没有这么冷过,空气中就像充满了看不见的细细的针,它们又多又密,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骨头里。我抱着暖水袋睡觉,但暖水袋一下就变凉了。我把毛毯、毛巾被、棉被、毛衣统统压在被子上,被窝还是像冰箱那么冷,躺了一夜,早上一摸,连屁股都是冰的,两条腿都冷麻了,双手像在寒风中吹了一夜,又凉又硬,肩膀也好像挑了一夜担,累得发酸,这是因为蜷缩得太久了。全身上下,只有胸口还有一点温热。

这样的夜晚已经很多天了。

刚下岗的时候,听说有的下岗女工去做了小姐(我们这里把小姐叫鸡婆,我不愿这样称呼她们),我想我是不会去做的。后来我看到报上登了消息,说被骗去当小姐的女孩跳楼的事,我忍不住经常想,如果换了我,我会不会跳楼。

假如歌舞厅只在二楼,楼下又正好有一个沙坑,我也许会跳的吧,谁会那么甘心去卖的呢。我会把房门的插销插上,把窗户开到最大,免得窗框划破我的皮。如果情况不是很紧急,我也许会在窗旁站上一会半会的,我是多么想当一个良家女子啊!只要没有人使劲撞门,我会一直站下去的。

我是一个怕死的人,本来我以为,没有孩子就应该不怕死,但我发现,事到临头还是不行。超过三楼我是不会跳的,我不但怕死,我还怕痛,怕断腿断腰破相。我现在住的房子就在三楼,是当年离婚的时候丈夫留给我的,虽然是一居室,又是西晒,当年厂里还是抢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司机,这样的房子是肯定分不到的。我丈夫是个好人,对于他,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窗下是厂里的垃圾池,池子本来只有两个乒乓球台那么大,几年前厂里每次开大会,工会主席都要号召大家,把垃圾倒在垃圾池里,不要再倒在池子的外面。但是没有人听,垃圾总是倒得东一堆西一堆的,弄得想遵守规则的人也走不到垃圾池跟前。结果就是,池子周围堆满了高高的一圈垃圾,池子里却是空的,从窗口看下去,好像还特别干净。

我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若垃圾池里有一满池垃圾,对于一个往下跳的人来说它就是一张又厚又软的垫子,在我们这种濒临破产的厂里,所有硬一点的垃圾都被拣去卖钱了,我跳下去肯定伤不着。但想到自己以一个狗啃屎的姿势扑到垃圾上,额头撞着月经垫,鼻子顶着大肉蛆,身上沾满了发霉的东西,也许还有狗屎,我就觉得池子里不如没有垃圾的好。但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是我之所愿。这就是我的两难处境。

如果是在二十层,我就更不敢跳了。

这么高的楼我从来没有上过,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行人只有蚂蚁那么大小,从跳下去到着地得有好一会儿功夫,可以清楚看见头发着了电似的往上扬,衣服里充满空气,人飞起来。

我佩服天津的女歌手谢津,她敢从二十楼跳下去。所有敢从四层以上跳下去的女人我都佩服。

春节我回石镇过,同学聚会的时候见到了杨芬。

杨芬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完全想不到,她现在在银角的一家歌舞厅当鸡妈。鸡妈这个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我们班同学说的,当时我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杨芬开了一个养鸡场。她家本来就是农业人口,是石镇附近生产队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悟出来,“鸡妈”就是“鸡”的妈咪。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是记者,见多识广,他说鸨母跟妈咪不同,在我国,容留卖淫是死罪,所以才产生了妈咪,妈咪帮小姐介绍客人,并且提供保护。

当时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杨芬了,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头发又黄又稀的瘦女孩,胸是平的,屁股是扁的,全身没有一点肉,脸色青白,很像吸毒展览里的那些人。此外我还想起了她有点驼背。总而言之,我左右想不出,这样一个杨芬,怎么能当小姐的妈咪!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妈咪,一个个的,哪一个不是长袖善舞,三围突出,比小姐还要漂亮,比打手还要英勇,比军师还要老谋深算!在我看来,杨芬与一位妈咪的距离相当于一只蜘蛛和一头大象的距离。

我觉得杨芬干上了这种行当,她一定不好意思来参加同学聚会。但是石镇的同学说,杨芬发了,她怎么会不来,谁发了都会来的。

杨芬果然来了,她的外表变化不大,只是衣着讲究了一点,还用了香水,看上去也没什么刺眼的地方,大家说话,也都觉得自然。这使我感到,她所从事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聚会散的时候,杨芬叫了一辆摩托三轮车,顺便送我回家,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客气,因为很多年前,她家住在石镇附近的乡下,和我家住的金背街是南辕北辙,其实她早就在金背街盖了一幢四层的楼房,确是顺路送我回去的。

杨芬初四就去了银角,银角离石镇有三十公里,是一个开发区,那里别的没有,全是歌舞厅,一家挨着一家,跟商店一样。

我没有去过银角,这些都是听杨芬说的,她说本该在石镇多呆几天,跟我好好玩玩,她还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我送过她一块橡皮的事。但她又说无论如何,初四都得回到银角去,因为她让她手下的小姐初五一定得回来,她要比她们先到。杨芬说她手下有两个小姐对她特别好,一个当初因吸毒惹了事,是她出钱把她保出来的。另一个小姐刚来就被一个变态的人打了一顿,她又出钱让小姐去治。她说银角的小姐都知道,她芬姐是最仗义的妈咪。

在冰冷的夜晚,我整夜睡不着觉,这时我就会在黑暗中看见杨芬,她的周围是一圈淡黄的灯光,酒红色的沙发矮而厚,上面横斜坐着黑衣女孩,如果从高处俯视,这几样东西看上去就会像一朵肥厚巨大的罂粟花。厅堂吊灯像一圈刚刚喝空的高脚步酒杯,杯壁上沾着未曾饮尽的葡萄酒汁,墙壁是豆沙红,地面是黑色大理石,柜台上方有一只造型像嘴唇的大钟,在另一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梦露黑白摄影照片,她微仰着头,半裸着上身,肉感和阴影交错。没有客人在走动,灯光笼罩的厅堂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像影子,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从门外走进来。我想,这个女人会是我吗?

去银角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我想真的去做了也没什么。或许,应该先取一个艺名?一旦这样想,那些艳丽的名字就在黑夜里浮了出来,粉姬、海伦、红艳什么的,粉姬念起来像粪箕,海伦又太洋气,只有红艳,或者还算合适。

我念叨这个名字,希望它像一层紧身的皮肤贴在我身上,或者像一种有效的咒语,通过意念的力量,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地改变我的皮肤和容貌。

去皱咒、丰胸咒、隆臀咒、细腰咒,这些奇怪的咒语大概正是藏在银角那样的地方的。

我没有听说过这些咒语,但我知道有避火咒和避刀咒。在我整天闻着垃圾气味的狂想时分,我觉得这后两种咒语更加刺激。我念着避火咒,身上就像裹了一层冰,身在熊熊火焰之中,冰与火相撞,发出浓艳的蒸汽和凄厉的兹兹声;或者念着避刀子的咒语,然后光着脚板踩在一排排尖刀上,刀们闪着惨亮的寒光,像一些光身的瘦鬼,但我的脚比它们还轻,是另一些鬼,在刀刃上跳来跳去,我的肚脐眼则闪来闪去,像一只流落人间的天眼。

这些千年才能修成的绝技,够当一名歌舞伎的了。我是一个俗人,当然是不会的。

如果要异想天开,我情愿希望自己变得能生孩子。我希望自己子宫里有一团温暖的小肉人儿,这样我身体里就会有热气了,它是一簇橘黄色的小火焰,紧紧地贴在我的心窝里,我的骨头中。我在子宫里养着它,再冷的天气我都不怕了。我将在另一个冬天里生下它,我将在深夜的时候,偷偷地把它生下来,我要自己给自己接生,学电影里的样子,烧一壶开水,买一瓶酒精,准备一把干净的剪刀,然后,我就把小人儿抱在我的胸口,给它喂奶吃,我的乳房在这个时候就会变得膨胀,又硬又大,结结实实地挤满了乳汁。

这样的梦想在多年前就已经破灭了。结婚第二年,我检查出了不孕症,我的丈夫是三代单传,他当天就提出要离婚,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后来我一边工作,一边读电视大学,他则到一家公司开出租。算起来,我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看来,要嫁人过日子已经没有希望,不如去银角试一试。听说做这种事能很快挣到很多钱,这样我可以把钱存在银行里,到福利院领一个健康的女孩回来。领养孩子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年陈冲在我们这个城市领养了一对双胞胎孤儿,这事启发了我。我已经老了,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从报摊经过的时候我买了一份报纸,有一篇振聋发聩的文章谈贞操问题。意思大概是这样:用钱换你的贞操你干不干?三百你不干,三千你也不干,三万你还是不干,那么,假设有三十万,三百万!怎么样?好了,现在有三千万,你总可以卖身了吧,如果用一半的钱去拯救非洲难民,有多少儿童可以不死。如此看来,贞操算得了什么呢。报上还说,在北京的本科生里,有百分之十一点几的人想到过卖淫,在全国本科生中,这个比例是百分之十五点几,当然,承认自己真的这样做过的人,就很少很少了。

这文章一定是比我年轻得多的人写的,我佩服他们。

初五我离开石镇回到了N城。在火车上我想,如果父亲得了大病,要三十万才能治好,我就去银角做算了。当然最好有人包我,问题是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堕落,而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不但不是堕落,反倒是壮举,只不过没有拯救非洲难民那么伟大罢了。

说到非洲我想起了表姑说过的事,她当年在北京读大学,有一个女同学是革命时代的狂热分子,常常扬言要嫁给一个非洲的酋长,以便到非洲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用自己的贞操换来全球一片红。后来她失踪了,不知所终。听说非洲的酋长有一百个老婆,这一百零一个新娘三天就腻了,腻了之后跟奴隶差不多,不驯服的话还要戴上脚镣手铐,吃不饱穿不暖。

如此看来,去非洲还不如去银角。

四月一个潮湿的深夜,家里果然来了长途电话,说父亲病重,让我回家,我急急忙忙坐上火车,从N城赶回石镇。我坐的是夜车,车上人不多,车厢里是少有的安静。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她们长得很相像,而且穿的是同样的衣服,不同的是她们围在脖子的丝巾,一个是深红,另一个是墨绿。这两人靠在座椅背坐着,既不说话,也不走动,也不喝水吃东西。我很快就发困了,于是伏在茶几上睡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深夜,列车在呼呼地行驶着,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使我无法判断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我既疑心在我睡着的时候出了问题,火车还滞留在N城,又担心火车驶过了石镇,错过了下车。

我想问问坐在我对面的那两个女人,但她们睡得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看不出来,简直不像是真的人。这么诡异的事情我以前从未遇到过,我有点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我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一个列车员都没看见,所有的旅客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像鬼一样在过道里游荡。

忽然车上的广播响了,一段奇怪的乐曲之后,一个女声说:乘客们请注意,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银角到了。这也使我感到纳闷,不明白何以在石镇没有停车,而银角在什么时候成了这次列车的终点站。但车厢里顷刻空了,我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便也只好下车。

下篇

银角笼罩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之中,冷飕飕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门窗紧闭,像一座空城。这里的树都被砍光了,但鸡冠花和剑麻出奇的多,路边、街口、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这两种植物比其他地方的要高大粗壮许多,鸡冠花有脸盆那么大,质地肥厚肉感,皱折上的颗粒坚挺清晰,咄咄逼人,在清晨的光线中浮出紫红的颜色;剑麻则有一个人那么高,叶子壮硕,像剑一样坚不可摧。连路边的野草都格外繁茂,一派疯长的态势,似乎被施放了一种特殊的养料。

这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腥甜的气味,我知道这种气味来自一种白色半透明的黏稠液体,它从每一个人身体的下部喷射出来。橡胶套、柔软的纸,这些暧昧的东西大概塞满了银角的下水道吧。很快,银角上空的两只大气球吸引了我,乳白色的底子,鲜黄色的字,一只气球是斗大的“欢”字,另一只是“迎”,它们像两只怪脸小丑在银角的上空飘来荡去,向新来的人传达出某种友好的气息。

我走进一家简陋的路边店,门厅里一片昏暗,通向客房的过道显得幽深神秘。等了好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个老女人,看她身板和动作都不算老,但给人感觉已是历尽沧桑,老到骨头里去了。她一边打呵欠一边说:谁会这么早就到银角来啊。

我说我想登记住宿。她朝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一支圆珠笔扔给我。在名字一栏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写下了红艳两字。老女人问:你的经纪人是谁?我答不上来。她说银角是没有野鸡的,这里管理得很好,不允许在大街上拉人,那是违法的,被抓住了要罚很多钱。

老女人纹了很深的眉,戴着金耳环,不用说,肯定是一个退出江湖的老妓女。由于小时候看过日本电影《望乡》,我对老妓女并无恶感,但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腔调,听上去就像是镇长夫人。她说到这里来的女人,不管年龄大小,长相俊丑,都得有经纪人,不然就会乱了。大多数经纪人收百分之四十费用,她只收百分之三十。

我终于明白,她是想当我的经纪人。我便说了杨芬的名字,我说是芬姐叫我来的。老妓女很不以为然,她一眼皮一耷拉,说,那你就跟她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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