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强奸又发生过几次。总是有人趁大表舅去田里干活的时候,把菊花骗出去,或者就干脆溜进表舅家里,把菊花给睡了。而每次大表舅找到菊花的时候,菊花的裤子总是褪在膝盖下面,或者扔在旁边。菊花不知道把裤子穿好,而那些恶毒的男人,爽快完了,也总是示威似的把强奸的现场给留下。
大表舅终于发现,那不是一个人干的,而是好几个。
村里的男人加入到了一场集体的罪恶中来。他们对一个弱智女的施暴,已经不光是为了生理的正常发泄,而是为了取乐,为了捉弄,为了幸灾乐祸。他们根本就不把又瘸又老的表舅放在眼里。
我的大表舅无法再忍受了。起初,他冲到一个施暴者家里,揪着那人的衣服,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可那人根本不承认,声音比大表舅还高出八个分贝,非要让大表舅拿出证据来,拿不出的话就去告大表舅诬陷。大表舅气不过,伸出手要打。可那人早就一记拳头挥过来,重重地打在了大表舅脸上。
大表舅像竹竿子一样被撂倒在了地上。那人还不止手,又拽着大表舅拖出来,一直从屋里拖到了门口道地上。大表舅刚一挣扎,那人就用粗壮的胳膊把他给撂翻了。大表舅啃了满嘴巴道地上的泥。可怜他年过半百的人了,瘦骨伶仃的,背驼着,腿瘸着,还被人这样的打。
后来,大表舅都在屋里抓到了现行,可那个无耻之徒竟然说,她是你老婆吗?是你老婆,你叫她,她会应吗?你个瘪老头可以睡她,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睡?你没看她刚才享福的样子吗?你能让她一声声的“哎哟哎哟”乱叫吗?能让她乐颠颠的波浪起伏吗?
大表舅气得脸都铁青了。他操起门背后的扁担砸过去。那个后生挨了一记打,懵了一下,随后就夺过扁担,朝大表舅挥了过来。大表舅哪挨得了这样狠的打,一下就撞倒在了门槛上,跌下去,腰伤着了,又气又急一下子爬不起来。那后生见大表舅起不来了,这才套上裤子,大摇大摆地从大表舅身旁经过,跨着门槛出去了。
菊花赤裸着身体,缩在墙角。她蜷着腿,抱着膝盖,一双呆滞的眼睛木愣愣地看着一切。
大表舅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伤,到灶头烧了热水,用木脚盆端过来,一遍一遍给痴呆的女人擦洗。他帮菊花穿好衣裳,把她裹在被子里头。他一句话也没有,一声叹息也没有,静默地坐在旁边,头靠在墙上,一张脸暗如土色。
表舅浑身都打着颤。那天晚上,他忘记了做晚饭。
半夜的时候,村里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光冲天,熊熊的大火烧红了阎王爷村顶上那片青黑的天空。尖叫声,哭喊声,恐怖、杂乱。人们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在很多人惊惶失措茫然不安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屋门口,远望着火光,镇定无比。她是住在大表舅家隔壁的秦老太婆。得知那些失火的人家后,她手里掐着念珠,嘴里叨念着“报应报应”。秦老太婆虽然人老了,可眼睛还没昏,心里也清醒着,哪些男人曾经进出过大表舅家的门,她都一一记着。“那真是报应啊,阿弥陀佛。”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
村子里充斥着伤心欲绝的号啕。阎王爷村里,沉沉的悲伤终于掩过了轻薄的嘲笑。
从那以后,大表舅就没有离开过菊花一步。早上去田里,大表舅牵着手把菊花带出去。他自己在田里干活,就让菊花坐在田垅上等他。傍晚一回家,他就早早把门给拴上。有时,菊花会突然发病,疯疯癫癫地跑起来,厉害的时候就倒在地上抽搐。大表舅只好扔了手中的活,赶快跑上去,死死地抱住女人。他怕菊花会闯出祸祟来,更加遭村里人的厌,也怕菊花一口气喘不上来,害着了她自己。
菊花每一次发作,都会把大表舅抓得头破血流。
菊花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而与此同时,人们发现,菊花的肚皮越来越大了。
菊花开始对隆起的肚子感到惶恐。在怀孕时的那几个月里,她变得不知所措。剧烈的发作没有了,变成了无休无止的哭泣。她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表示悲伤的声音。哭完后,就是昏天黑地的睡觉。醒过来哭,哭累了就睡。哭和睡成了一种本能。这个曾给大表舅带来过欢乐的女人,在完全失常后,紧接着把苦难带进了家门。大表舅差点被折磨得神经错乱,他整宿整宿的没法睡觉,半夜里点着油灯守着女人。几个月的心焦力瘁后,他瘦得真的只剩了皮包骨头。
但不管怎样,他对疯女人不离不弃,甚至比以前更为细心地照料她。
外婆说,幸亏菊花发的只是这种“文疯”,她的肚皮才侥幸保了下来。
在又一个稻田结满沉甸甸谷穗的日子里,大表舅用一辆手推车把菊花送到了卫生院。
我的苍老而受尽折磨的大表舅,在女儿出生的那一刻,靠在卫生院的木头长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发颤的双手接过了襁褓中的婴儿,突然老泪纵横。
(六)
大表舅在他年过五十以后,才有了女儿美云。
美云从小就被人质疑不是我表舅亲生的。在她刚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村里稍微比她大点的孩子,就已经把她唱进了童谣,“美云美云,天上的一片云。你从哪里来呀,阎王爷也不知道。问你爹,你爹是瘸子;问你娘,你娘是呆婆!”
美云在一片嘲笑声中“哇哇”哭着来到人世。
满月的时候,我外婆请村里的银匠师傅给美云打了一条银鱼。用了四钱银子。银鱼是辟邪的。村里的孩子在满月时,都会收到这样一件礼物。一般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送,如果老人都不在了,就由叔伯或姑姨送。银鱼别在孩子的衣服上,一直要等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才取下。在银鱼尾巴上,银匠会串上几颗小铃铛。孩子一动,银鱼就叮铃当啷的响。那些鬼祟也就不敢近身了。
美云的银鱼有着闪亮亮纯白的光泽。
在初为人母的那段时间里,菊花有过一阵子安静。我外婆教她怎么哺乳。她把女儿抱在怀里,神情恬静安详,跟任何新任的母亲没有两样。但两个月后,菊花的疯病又间歇式发作了。每到黄昏,她就呈现出异样的不安来,独自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哗哗流眼泪。但她没有再武斗过,她时常走出家门去,在阎王爷村里漫无目标地流浪。有小孩拿泥巴砸她,她也不晓得回避,泥巴就直直砸在了她的脸上。她也不恼,裂着嘴巴傻咧咧地笑。
菊花是在女儿出生后的五个月,突然失踪的。
那一天,美云的银鱼找不到了。菊花突然紧张起来,把女儿扔在床上,如无头苍蝇一样满屋子找,但没有找到。天暗下来的时候,她坐在门槛上,木愣愣地望着远方,一副黯淡神情。晚上,她一口饭也没有吃。半夜里,她从床上下来开始掘地刨坟似的找。大表舅想阻拦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第二天,菊花终于把银鱼找着了,但同时她自己也消失了。
菊花走的时候,把银鱼压在了枕头底下。这一点,让外婆后来一直怀疑,菊花也许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傻。
别针丢了,银鱼就没法别到衣服上。而小孩子拿了东西容易往嘴巴里吞,菊花把银鱼压到枕头底下,显然是为了不让美云出意外。
大表舅把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但不见菊花的踪影。天黑下后,大表舅把婴儿送到了我外婆家里,独自提着煤油灯去找了。但一夜徒劳。
第二天清早,大表舅就背了个褡裢出去找人了。大表舅走的时候,我外婆看到她的外甥已经跟前一天判若两人,他一夜间白了半个头。他背伛偻着,眼睛发直,神情落寞,没有一点人气了。外婆想阻拦,但他闷着头顾自走过晒场,走过石桥,朝村外走去了。外婆在后面喊他,他却怎么也不理。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直到一个月后,大表舅才回到阎王爷村。他回来的时候,满脸泥垢,衣衫破烂,十个脚指头露在破布鞋外面。他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可怕,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似的。他在自家的门口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从褡裢里摸出钥匙,开了屋门进去。
大表舅再也回不去当日的清醒。他的精神萎靡了,身体也一点点衰败下来,完全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我的大表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步向他的老年。人们突然想到了,菊花的出现,不过是他困顿生涯中一段明亮的回光返照。
菊花的到来,只给了大表舅短暂的幸福,仿佛给他苦难的人生涂了一层油亮的釉。可一旦那层釉剥落,里面已经是苍老龟裂的碎片。菊花的失踪,仿佛是把大表舅的苦日子连根拔起了。哑巴女人在搅乱了他原本枯燥平静的生活后,把他的魂气也带走了。
大表舅不知道菊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失的。他唯一相信的是,菊花还活着,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不会出意外的,她只是走得太远了,走累了,所以回家的旅途才如此漫长。她肯定是在哪个地方等着他,等着他去接她,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后来的时光里,大表舅一直病恹恹的。每年只有到了菊花出走的那一天,大表舅才会表现出异样新鲜和精神来——那是他出门的日子。
大表舅一大早就起来,背个褡裢,躬着背,一瘸一瘸地出村去了。他要去找菊花。他固执地相信菊花还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他的荒唐的可笑的样子又要遭到阎王爷村民的一阵嘲笑。
村里人碰到他,就会迎上去问:“根土,又出门去寻你老婆了?”
大表舅驼着背,咳嗽一下,侧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一眼问他话的人。如果认定对面的人跟他曾经没有什么仇隙,他就用僵直的脖颈微微点一点头;如果认定那人跟他曾经有过仇隙,他就用力地吐一口浓痰,头蹩转,闷声不响地就走了。
一个月以后,他又出现在通往阎王爷村的那条田埂上。他满脸尘霜,神情沮丧。
村里人不怀好意地哄上去,大声问他:“根土,你老婆找着了吗?”
大表舅低着头,不理人,拖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
又过了两年,大表舅的耳朵越来越聋了。村里人要扯响了喉咙,凑近他耳朵,他才能听清楚一点。
“根土老头,你老婆找着了吗?”那一年,有个后生用几乎像喇叭一样响亮的声音在村里头喊起来。
“没有啊,我怕是再也找不着伊了……”
我的苍老的表舅灰头土脸,背驼得像一张弓,头埋着,这么哭丧了一句,蹲在地上抽噎了起来。
而这时,大表舅的女儿正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叫一个赤膊的男人“爹爹”。
美云乐颠颠地跑过去捡地上那颗玻璃珠,突然一个躲在树后面的男人伸出手把玻璃珠夺走了。他嬉笑着伸出拳头,慢慢展开来。那颗红如血色的玻璃珠正躺在他的手心上面。当阎王村的村民失去菊花这个笑柄的时候,无所事事的乡气孳生了更为恶毒的一场捉弄。那些曾经无耻过的男人,在遭遇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后,在停歇了一些光景之后,开始了第二轮的无耻。他们以逗一个没娘的孩子为乐,从那缺乏廉耻的集体戏谑中,再次获得廉价而粗俗的快乐。
美云正要去拿,赤膊的男人“倏”的把拳头攥紧了。
“你把玻璃珠还给我!”美云表示抗议。
“你要玻璃珠,就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男人嬉皮笑脸着,四下转头看了看,问,“你的爹爹是谁?”
“根——土。”美云说。
“不对!你的爹爹不是那个瘸子。你爹爹是我!”男人引诱着说,“快叫爹爹,我把玻璃珠还给你。”
美云迟疑了一下。“爹爹——”随后,一声稚嫩的童音在阎王爷村里响起来。
⊙文学短评
人人生而平等,人性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即使瘸子、智障女亦然。50多岁的老光棍根土领着脑子不灵光的菊花回到了村子,村里炸开锅了。四个馒头救了一个傻女的命,傻女从此拽着这个救命的人不放手。而瘸子根土一辈子的柔情也被这个女人打开了。现实终究是现实,它残酷而不堪入目,瘸子与傻女美满的生活无法长久,根土外出干活回来时发现那些恶劣的男人在他家里强奸菊花,懵懂的菊花除了尖叫哭号外别无他法。根土一面要同这些人斗争,一面把菊花带在身边干活。菊花日益干净整洁起来,她的肚子也渐渐鼓了起来……,那条辟邪的银鱼是否能够阻止荒诞的残忍接近女儿?菊花在找到银鱼之后为何神秘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