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作品有一种原生性,似乎不是创作,更不是编造,当然不需要有什么依据,不需要模仿,也不用降生接生。好的作品好像是现成的,历来如此的,同时又一直是被忽略被遗忘了的,从茫茫的人众人生中撷取了一片树叶,一朵小花,一滴眼泪,一阵感动,然后,往这里轻轻一放:请看吧,它出现在你的面前,带着湿润,粘着露珠,发出清香,既陌生又熟谙,略显杂芜,未经洗涤。它使你无比叹息,思前想后,余音??,终日不绝。
比如藕官、与药官的这一段情。二人都属女性,在戏里饰演夫妻,如芳官所说:
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 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 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药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
这立刻使人想起香港李碧华原著的《霸王别姬》来。这也会让人想到同性恋的话题。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这里重要的是一个情字,是情感而不是生理与性别的在意。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这里宝玉感动与赞叹的是一种超生理超肉体的情字,有此情字,同性异性根本不在话下,这反而更显先进了。而没有情的纯金“外科”体育性结合,才是令人厌恶的。
除去同性恋外,还有一个有趣的话题,虚构与真实,戏与人生,文艺与现实,既区别又相通,既两路又互动。演戏演成了真的,这本身就很有戏,也很感人。这就叫形象大于思想,曹雪芹那时候并没有人讨论同性恋或者现实与虚构的课题,书里的描写已经什么都有了。
宝玉顺便讲了些随遇而安,不必过于执著、挽于形式的道理:
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 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能感应了。 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或有鲜花,或有鲜果……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
这一段讲得明白、通达、自然而然。这当然也是中华文化的特色,务求合情理与有分寸。恐怕也与宝玉对此事比较超脱有关。前不久他本人为金钏祭奠而偷偷跑出去之后,同样的道理则是林黛玉给他讲:
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这其实是一个神学上的大问题,对于非此岸的致意,仅仅是一个念头吗?要不要一定的规则一定的仪式呢?
这也是悖论,心中有情乃至有愧,就希望祭奠的讲究多一些手续完备一些,实际上,祭奠云云也不过是一己的情感的一个表达,怎么样表达不是表达呢?这样想得太通达了,似乎也不好,万事看穿,连祭奠本身也并非必要了。然后,究竟什么才是必要的呢?
这里还有一个“看点”,林黛玉说起别人的事情,也是极其通情达理、随和机变的,就像宝玉委托芳官劝解藕官的那一套一样,就是用在自己身上不行,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