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晴雯等高级奴才的优越感,令人发指。
书上是这样写坠儿的母亲见晴雯的:
(坠儿母亲)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
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坠儿的母亲??那媳妇,抓住了晴雯言语上的空子??对宝玉直呼其名,乃给以打击,以报复晴雯驱逐闺女之仇于万一。她判断,晴这一类叫做有头有脸的大丫头,对宝玉有相当的影响力直至控制力,是判断得正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媳妇对于晴的攻击带有奴才们的互相监督性质,我闺女偷了东西,不好,但你竟敢直呼主子的名讳,也是有罪。为什么一个主子,可以顺风顺水地统治一大堆奴才呢?这里透露了个中秘密,要造成奴才们互相监督的局面。
晴雯急了,因为她处于第一线,又在病中,病人的自我控制与反应能力是会减弱的: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何等地可叹。晴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哪里想得到她的狂言“撵出我去”不久就会应验!《红楼梦》的作者当然有宿命论的观念,一个经历了太多沉浮的人,不是唯心论者也会宿命起来。它的人物的一个玩笑一句闲话都会有命运的暗示,命运的威严,命运的恐怖。
严苛的人对旁人严苛,实际上也就是对自己严苛。病中的晴雯,如此对待坠儿与她的母亲,至少对自己的养病不利。而且搞得自己脸红脖子粗。所谓“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已经暴露了晴雯的劣势,更像是耍赖而不像是开始时一身正气的维护纲纪者了。
倒是麝月来的厉害。她讲的有板有眼:
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
真称得上气势夺人,先从前提上把那媳妇彻底压垮。首先取消讨论讲理(礼)的条件,说明与那媳妇对话的不对称性。“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这里提到赖奶奶林大娘,估计赖林已经是那媳妇万般仰视的主管老板了。含义是,你的老板或老板的老板,都得让我们三分,你算什么东西?大奴才对于小奴才是多么骄傲,多么畅快!训诫起小奴才来比杀屎棋、打落水狗还爽呢。
然后麝月苦口婆心地给那媳妇讲解:便是叫名字……是老太太吩咐过的……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
好一个何况我们!一当上大奴才就何况上啦您哪!
然后是何况们: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
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
骄傲,自豪,体面,优越,高你一级就硬是活活压死你!你是连站也不配在这里站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余时不好好优越一番,不等于辜负了自己的好运了吗?有地位有强势不使,过期作废。
“嫂子”只好走了,临走还要污辱折磨一番:
……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 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媳妇唉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宋妈妈也趁机数落一下那媳妇,有机会压人,谁不体验一下这种乐趣?杀人不过头点地。压一个人,污辱一个人而到这步天地,用我们的家乡话说,这叫“吃了不吐核儿”。
如果二十年后这里搞土改,可以想像坠儿家人,不要求枪毙贾母宝玉,只要求开斗争大会往死里斗晴雯与麝月,可以对她们采取引人入胜的肉刑(方法略),再一枪毙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