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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为寺(2)

伽罗奇道:“他们都是蒙古人,不是一伙儿的么?干嘛还分两家派人来?”杨胜坚笑道:“他们可不是一伙儿的,向来斗得厉害着呢。这次来的目的也各自不同,梁王使者是来向我大理求救,请求信苴发兵。开春以来,梁王军连战皆败,中庆已经被明玉珍大军团团围住,梁王困守在城中,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高浪冷笑道:“他们蒙古人不是最瞧不起汉人、自称天下无敌的么?如今怎么还被红巾那群乌合之众困住了。”杨胜坚往日最喜高谈阔论,自当了羽仪后言行已经收敛了许多,不便接话,只笑道:“总之,梁王老头这次可是糗大了。”

段僧奴问道:“行省使者也是来求阿爹发兵救他们的么?”杨胜坚道:“他们明明是这样想,口中倒不这么说,说是来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高浪皱眉道:“脱脱八年前不就死了么?赦免还有个鸟用。”杨宝道:“还是有用的,一是可以为脱脱恢复名誉,二来脱脱家人也不必再受牵连,可以重新回去京师做官。”

杨宝心思机敏,口中这般说,心下却感蹊跷:脱脱当年被流放云南中庆后,又受到元梁王孛罗的大力排挤,被进一步流放到大理腾冲——也就是高浪父亲高惠的封地——后来也被朝廷赐药毒死,骸骨也埋在那里。虽然段氏与梁王交恶,但大理名义上还是受行省羁縻,行省可以找到许多借口使派者来大理,为何偏偏选择了送赦免脱脱的诏书这个奇怪的理由?他想得一想,甚觉不解,又问道,“信苴是如何答复使者的?”杨胜坚笑道:“两批使者信苴都没有召见。我猜,他们这次要吃闭门羹了。”顿了顿,道,“你们不知道,这次行省使者领头的竟然是个极年轻的回回小子,怕是比杨宝你还要小呢。”杨宝问道:“是么?那他当有过人之处了。”

段僧奴却不耐烦去理会这些,急着追问道:“建昌阿荣果真派了使者来么?”杨胜坚与杨安道互相看了看,杨胜坚支吾道:“这个……施秀羽仪长特意交代,不准我们告诉宝姬。”他这么说,其实已经是回答“是”了。段僧奴气冲冲地道:“哼,我就知道是这样。”

杨安道忙道:“其实不是阿荣头人派了使者……”段僧奴正失望之极,忽听得有所转机,登时转怒为喜,嗔道:“早说明白……”却听见杨安道续道,“是阿荣头人亲自来迎亲了。”

段僧奴“啊”了一声,怔住了当场。她万料不到未婚夫会亲自前来,那当真是棘手之极。

伽罗道:“呀,宝姬,你这次麻烦可大了。杨宝,你快给出出主意,我们要怎样才能帮到宝姬?”杨宝踌躇道:“嗯,这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高浪沉声道:“今晚直接去五华楼杀了阿荣不就得了。”

众人骇然失色,无不呆望着他。高浪冷冷道:“难道你们还有别的法子么?杀了阿荣,这才是唯一可以救宝姬的法子。”

诸人均知高浪所言不差,可他公然提议暗杀建昌头人,万一传到信苴耳中,必然要受重罚,搞不好连性命都要丢掉,若是被西南诸部落知道,更是要大起骚动。段僧奴既是总管之女,自识得轻重——阿荣绝非大理仇人,而是段氏臂膀,若他在大理被人暗杀,整个西南部落就全成了大理劲敌——忙道:“高浪不过是开句玩笑,大家千万别当真。”可众人打量高浪,一脸正经严肃,哪有半句玩笑的样子。

杨安道是个老实疙瘩,先期期艾艾地打破了难堪,道:“高浪,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再说了,想也别想。”高浪冷笑道:“我都说出来了,难道你打算去向信苴高密么?”杨安道涨红了脸,道:“我……我可是好意……”杨胜坚忙道:“我和安道还有事,得先走了。刚才的话,我们可是一句都没有听见。”向杨安道使个眼色,正要离开,却被杨宝一把扯住,悄声问道:“住在南禅房的汉人,是不是四川明王明玉珍派来的使者?”

杨胜坚大吃一惊,本能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旋即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是白问,那使者悄悄住进无为寺已经有数日,以杨宝的机警聪明,会看不出丝毫端倪么?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慌忙拉着杨安道去了。

余人心思却依旧在如何帮段僧奴摆脱困境上,伽罗忽叫道:“哎呀,施秀羽仪长又来了,还有张判官。宝姬,他们肯定是来逮你的,怎么办?”

抬眼望去,果见施秀正与同伦判官张继白一道朝练武厅走来。见到父亲的心腹传令官张继白也出现了,段僧奴知道避无可避,叹了口气,道:“让他们在这里等我,我回房换件衣服就来。”伽罗道:“宝姬真要就此跟他们回总管府么?”段僧奴点了点头,黯然道:“只能如此。”

伽罗完全没了主意,扯住杨宝的手臂,催道:“你快想法子救救宝姬呀。”段僧奴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离去。杨宝诧然望着她的背影,几乎不能相信她会就此屈服。

段僧奴匆忙离开演武厅,径直回到南侧小楼的住处,刚进院落,便见一人仰天横卧在甬道上,右手还紧紧攥着一只皮酒袋。段僧奴皱紧了眉头,喝道:“段文,你怎么大白日的又喝醉了?”

段文是第八代总管段光遗腹子,他尚在母亲腹中父亲便病逝,刚出生母亲又难产大出血而死。段功怜侄子孤苦,特意亲自教养在总管府中,预备将来将总管的位子传给他。不料这孩子自小就酗酒成性,无论怎么教他读书写字,他就是不肯学,段功无奈之下,只好送他来了无为寺,任他作为。他的住处紫竹院在演武厅北面,与段僧奴居住的兰若楼正好南北相对,时常醉酒后走错方向。段僧奴素来反感这位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堂兄,不及睬他,任凭他躺在原地。匆匆上到二楼卧房,推开南窗,窗下便是潺潺的双鸳溪。她取出一条长绳,一头结在房中的木柱上,另一头丢出窗外,随即跃上窗台,抓住绳索攀下楼去。无为寺地面高出双鸳溪许多,石块垒成的墙基约有十余丈高,石缝间长满了荆棘杂草,不过她终是习武之人,又不是第一次爬窗,下去不费吹灰之力。

此处是双鸳溪下游,水势湍急,好在溪边尚有一些嶙峋瘦石可以垫脚。往西面山上爬了长长一段,溪面窄了许多。再往上行,露出水线的斑斓石头更多,成为通过溪流的捷径。段僧奴踩着几块突出的大石,跳到双鸳溪南面,进入了苍山兰峰树林。

一进林中,顿感森森凉意。不多远处,一只绿孔雀正在向一只雌孔雀求偶交配。此时正是孔雀繁殖期,无为寺后院中也养有不少孔雀,段僧奴早见得多了,也不足为奇。只是那雄孔雀正做出各种优美的舞蹈动作、拼命炫耀自己的美丽时,忽听到人声,立即收了雀屏,窜进了灌木丛中。雌孔雀倒是愣了下,回头瞧了一眼,这才踱踱地去追雄孔雀。

虽然轻而易举逃离了无为寺,可是要往何处去,段僧奴尚没有头绪。追兵转瞬即到,她须得立即做出决定,她猜施秀一旦发现她逃走,必定抢先调派人手到山口把守,既出不去,便干脆往峰顶攀去。兰峰足够大,施秀即使派人搜山,数天之内未必能找得到她。

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云雾缠绕的半山腰。这里树林边的悬崖上有棵半倾的大杉树,华盖有五、六丈之巨,大树下遮盖着一处不大的石台,不但极为隐蔽、藏身容易,还可以俯瞰无为寺全貌。

日头不住地西坠,云动如流水,一时之间,颇感茫然。怏怏伤怀时,忽听到南侧有极细微的脚步声,一转眼,她看见了一名青年男子——他正取下头上的次工,露出一身汉人的装扮来,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风神俊朗,一双眼睛如山鹰般锐利明亮。段僧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英俊好看的男子,只呆望着他,浑然忘记了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那男子却是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在暗中窥探,他一手握一柄宝剑,一手拿着次工,慢慢沿着杉树虬根下来,似乎也想来平台躲藏。忽听得有人好奇地问道:“喂,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那男子不防如此僻静之地竟然有人,一惊之下,本能地扔下次工,要去拔剑。忽见一白族少女颜若春花漆,正坐在树下向他招手。他眼光闪动,先落在她腰间佩剑上,又见她神色并无丝毫恶意,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及灵性,这才放开剑柄,沉声问道:“你又是谁?怎么藏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显得十分深邃。

段僧奴一时对这个汉人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即自我介绍道:“我叫宝姐……”顿了一顿,又续道,“我是逃婚到这里避难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道:“嗯。”探身往下望了望,见再也无路可下,转身便走。段僧奴忙叫道:“喂,等一下。”那男子弯腰拣起次工重新戴好,道:“还有什么事?”段僧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子冷冷道:“告诉你你也不会认识我。”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僧奴自生下地来便是众星捧月,受尽逢迎和奉承,还没有这般受人冷遇。她性子好强,呆得一呆,忙穿好靴子,追将上去,问道:“你是红巾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住在兰峰下面的无为寺,对不对?”男子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脚下却是丝毫不停。段僧奴道:“喂,你们汉人都这般没礼貌么?我问你名字,你为何不答?”

那男子却不再睬她,加快脚步。段僧奴气恼不已,追了几步,却见他往山下而去,心下不免有所迟疑。忽听到前面远远有人叫道:“喂,站住!”正是羽仪长施秀的声音。段僧奴吓了一跳,慌忙跳入山道旁的草丛中。

只听见施秀走近那男子,警惕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段僧奴心道:“施秀既是不认识他,想来他不会是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了。”那男子答道:“在下头一次来到大理,久闻苍山风光秀丽,想来游览一番,不料不熟悉地形,胡乱走到了这里。”

施秀一时不语,显然是不相信那男子是游客,但他着急寻找段僧奴,不及仔细盘问对方,便厉声告道:“兰峰是大理禁地,外人不得擅入,你快些下山去。”那男子道:“是,多有冒犯。”刚走出数步,忽听得施秀又叫道:“等一下,你……在山上有没有见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段僧奴心中登时狂跳不已,那男子只要说“刚刚才见过”,施秀定会派人仔细搜索这一片树林,那么她插翅也难逃脱。却听见那男子道:“没有。”

段僧奴一时愣住,心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想帮我么?他又为什么要帮我?”发了好一阵子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人声全无,恍然明白施秀相信了那汉人男子的话,已经带人下山了,他果真救了她。

眼见得日尽西山,林间阴翳,寒气渐重。山脚的寺中又传来一阵浑厚的钟声,她突然得到了某种提示,决定要重新回去无为寺,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她还可以再见到那个汉人男子,无为寺前院有厢房专门提供给云游僧人及香客居住,那男子不及回城的话,说不定就在无为寺住下了。

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一念及此,当即毫不迟疑地往山下而去。她当然不能从东面正门进寺,只好沿原路返回。到得兰若楼自己房间的南窗下,暮色朦胧中,竟然见到那根绳索还在原处挂着。想来施秀等人也是依葫芦画瓢地缒窗而下,一路追上山,因而不及收回。大喜之下,忙重新攀回卧房,收了绳索,掩好窗户,走过去敲了东面墙壁三下,轻轻叫道:“伽罗!伽罗!”又敲了三下,却是无人回应。见外面天色黑定,这才醒悟伽罗等人定然是去食堂吃晚饭了。再从门缝中往外探看,那醉酒横卧在甬道上的堂兄段文也不见了,大约是被抬回了北面紫竹院住处。

她向来好动,此刻却只能独自闷坐在房中,也不敢燃灯烛。无为寺不同总管府,兰若楼不设婢女,只在每日清晨、中午定时有仆妇来清扫整理。夜幕拉下,万物陷入沉睡,白日的喧嚣完全褪去,没有了伽罗的欢声笑语,住处显得异常静谧。一阵难以名状的寂寞,悄然涌上她心间,但她也不敢轻易离开小楼,怕被巡防的武僧撞见。

无为寺为东西向,主体建筑共分三处院落:一是前院——包括山门、过厅、三座大殿、练武场、藏经阁,以及北厢房、南禅房。北厢房供寺内僧人居住,南禅房则提供挂单的游僧及香客居住,能进得了无为寺,香客身份自然非富即贵。南禅房西首还有一座独立的回光院,为普照禅师住处;过了藏经阁西的树林,一道高墙由南至北高高耸立,高墙后便是中院了——是大理王室及世家子弟读书习武的地方,包括演武厅、念书堂、翠华楼,世家子弟的住处则分布在演武厅南北;翠华楼之西,还有一处独立的院落,西倚苍山兰峰,东临花苑,南侧有救疫泉,北侧种满奇花异草,便是药师殿了。这里原本没有围墙,自从二十年前有人从殿内偷走大理密药孔雀胆、并用其毒死了大理将军高蓬——即高潜亲生父亲——后,这里便成为了寺中禁地,加修了高墙,成为院中之院,被称为后院。由于地位尊崇,无为寺跟阳苴咩城中总管府一样,实行夜禁制度,天黑山门即落锁,各要害处均分派有武僧把守。中院、后院平日就是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到晚上更是巡防森严。

虽然暂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安身,却被逼足不能出户,宛若软禁,段僧奴不免有些郁郁起来。并不全然是因为被迫逃婚的缘故,她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此刻孑然一身,浑身都不自在。

忽听见几人走进院中,有人喟然忧道:“也不知道宝姬逃去了哪里?”正是伽罗的声音。

段僧奴大喜,走到门边,刚要出声叫喊,又听见杨宝道:“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多半还在兰峰上。”

段僧奴听他说“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语气中大有同情怜悯之意,仿佛是在谈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不禁火冒三丈,拉开门怒道:“谁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院中几人一听见她的声音,又惊又喜,急忙奔上来楼。伽罗拉起她的手,道:“原来宝姬还在这里!可把我们几个担心坏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高浪也笑道:“宝姬真是聪明,亏得施秀还派了许多人出寺搜寻,哪知道正主儿却躲在这里。”

段僧奴一见到伙伴,早将所有的不快抛到脑后,笑道:“我与伽罗今晚有约定,当然要回来这里了。”伽罗喜道:“呀,真是我的好姊妹呢。”段僧奴四下不见段宝,问道,“我阿弟呢?”伽罗道:“坦绰以为你偷偷跑掉,猜到信苴要大发脾气,先回城去请夫人出面说情了。”段僧奴瘪了瘪嘴唇,道:“阿姆才不会为我说情呢,她什么事都听阿爹的。不过……”顿了顿,道,“阿宝倒真是好。”杨宝见二女在廊上说个不停,生怕被巡视的武僧发现,忙道:“先进伽罗房中再说。”

几人进得房中,关好门窗后才点燃灯烛。段僧奴这才发现高潜也不在,忙问道:“高潜人呢?”高浪不屑地道:“他娇贵得紧,不知怎生又肚子疼了。”言语中对这位族兄大有鄙夷之意。

伽罗也道:“今日高潜脸色一直不大好,我说给他看看是什么毛病,他却不肯,嘿嘿,我猜他是嫌我医术差,就让他自己去药师殿找我师傅看,也不知道后来去了没有。他晚饭都没出来吃呢。”她是药师殿白沙医师的弟子,颇精医道。

段僧奴道:“嗯,高潜表哥自小就是毛病多,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我阿姆说他是天生羸弱。”她口中这般说,心中也着实有些瞧不起这个表兄,自小体弱多病,文才武功样样不行不说,性情又窝囊软弱,毫无大志,她父亲几次叫他去朝中任职,学点本事,他却始终不肯,虽说身世可悯——父母均被梁王买凶毒死,只留下襁褓中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在大理这样的地方,即使是总管之子,也得凭真材实料才能赢得尊重。事实上,在无为寺中习教的世家子弟,就数高潜和段文最为人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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