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僧奴再也忍不住,扬声喝道:“你们两个好大胆。”这百花厅是专门培养珍稀名贵茶花品种供给总管府的林苑,寻常百姓不得入内,那两名花匠不防花丛中还站的有人,吓了一跳,心道:“既能入来园中,定是总管府的人。”二人背后谈论总管,颇有不敬之语,心下发虚,也不及看发话人到底是谁,忙转过身,奔出几步,蹲入花丛,假意干活去了。
段僧奴叫道:“喂,你们……”却再也不见那两名花匠人影,这里花树密密匝匝,他们躲到茶树下,一时间又上哪里去找?她心下气恼,回头却见阿盖歪着头发呆,忙叫道:“阿姊!”连叫两声,阿盖才回过神来。段僧奴再无心陪她赏花,道:“阿姊,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你先自己慢慢逛着。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再去找你。”阿盖道:“嗯,我住在中坊客栈。不过……”正要说明那是自己之前临时落脚的地方,现在正要搬去五华楼,却见段僧奴已道:“好,中坊客栈,我记下了。”匆匆即转身离去。
阿盖猜想段僧奴英是担心她那两名与阿荣交手的随从,当即想道:“不管僧奴妹妹预先准备如何对付那恶人阿荣,她总算是救了我。那阿荣屡次在五华楼胡作非为,却无人敢管他,想来他势力不同一般,我可不能让僧奴妹妹因为我而受累。”忙离开了百花厅,重新往五华楼而去。
一路听见不少人在议论明玉珍要以公主与总管联姻一事,又大谈蜀中多美女,那明玥公主更有闭月羞花之容,不觉又愁上眉头,心道:“看来段功拒绝发兵襄助父王不全因为他父兄与父王结怨,明玉珍的美人计也是原因之一。哎,若是凌云当真刺死了红巾使者,说不定倒真可以破坏这桩联姻。嗯,他肯定是早知道了此事,不得不铤而走险,希图能一箭双雕,国仇家恨,一并解决。可他不与我商议便擅自做主……唉,我也知道,他是怕万一事败连累了我。”
她本来恼怒凌云坏了父王大事,这时念起他的好处来,不免又怅怅满怀。可是照目前的情势,她非但救不了他,还须得竭力向大理澄清梁王并没有参与刺杀明玉珍使者,不过是凌云擅自妄为、以报私仇,可这样一来,他杀死红巾反贼使者的义举就变成了陷梁王、大理于不义,鞫讯起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
阿盖是身份高贵的公主,生得娇柔貌美,自小万事无忧,金贵无比,如今才是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愁闷无助的滋味。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说服段功发兵襄助?她还有机会救出凌云么?
自百花厅到五华楼有三里之遥,路途不短,她满腹心事,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完了。刚到门楼,便见几名五华楼守卫正七手八脚地将一人从篷车转抬到担架上,旁侧还拥有数人,有汉人,也有羽仪,并不见那恶人阿荣。心道:“那担架上的人会不会是僧奴妹妹的随从,与阿荣争斗受了伤?”忙上前问道,“请问……”忽见一名汉人转过脸来,警觉地瞟了她一眼,她登时记起早上在无为寺中见过这中年汉子。
这汉子正是在南禅房与阿盖照过面的李芝麻,不过他当时未留意到阿盖,此刻一见,自不相识,只是见到她异常美丽,又是汉人装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却见那小胡子楼长郑经率一名楼丁飞快地奔下台阶,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招呼道:“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羽仪大哥,这几位是……”为首的羽仪答道:“这是明王使者。”
一旁阿盖登时愣住。她虽离开中庆时已经知道明玉珍派使者来结盟,但到大理后并未听闻此事,想来段功尚顾及身属大元子民,不愿意声张,将这些人藏了起来,以免授人话柄,但如今红巾使者堂而皇之地住进五华楼,可见段功的态度起了巨大的变化,且对梁王极其不利。
又听见那羽仪向李芝麻等人介绍道:“这位是五华楼楼长郑经。楼长,信苴命你给贵客们安排一处清静隐蔽的院子。”郑经尚未答话,便被羽仪扯过一旁,低声告诉他那担架上的是明玉珍使者邹兴,遭刺客行刺受了重伤,嘱咐他多派兵士守住院子,入院侍奉的楼丁也须得是心腹可靠之人。郑经虽立即会意,却连声叫苦道:“我哪有那么人手可调?昨晚阿荣头人跟梁王使者打架,伤了我九名手下,包括一名厨子!刚才阿荣又闹事打架,幸好罗苴子及时赶来把他带走,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搞成什么样。”
那羽仪沉吟道:“这样,我留下两名羽仪,专门负责明王使者一行。”郑经忙道:“两人不够!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你看看我这里,梁王使者,明王使者,还有阿荣头人,何止二虎!”那羽仪听他说的有趣,笑道:“也是。这样,我先回去禀告羽仪长,请他再调派些人手来你这里。”郑经点头道:“好。”一转身,已然是满脸堆笑,道:“已经为各位准备了最好最清静的院子。请!”命楼丁在前面带路。
那为首的羽仪之前一直守在南禅房,曾见过羽仪长施秀在院子中向阿盖问话,又下令监禁她,不知道她何时又被放出了无为寺,此时见到她出现在五华楼,以为她与李芝麻等人相识,忙上前问道:“小娘子是跟明王使者一道的么?”又征询地望着李芝麻,却见他摇头道:“不,我们不认识这位小娘子。”
阿盖本来一直默不作声,蓦然被李芝麻这句话激起了胸中傲气,她的敌人如此大张声势,她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岂能输给这些反贼,当即傲然道:“我是梁王之女,堂堂大元公主,岂会认识这群红巾反贼?”
众人瞠目结舌。就连躺在担架上的邹兴也闻声勉力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位大元公主到底是何等模样。
还是郑经迎来送往的人多了,反应也格外敏捷一些,心道,“这下阿荣头人可闯下了大祸,搞不好连累我也要跟着倒霉。”
五华楼还从未接待过一位真正的朝廷公主,他一心要讨好阿盖,好将功补过,慌忙上前,一边行礼,一边赔罪道:“原来是公主殿下,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怠慢之处。这就请公主随下官进楼歇息。”当即忙不迭引领阿盖进去,李芝麻等人反而落在其后。
五华楼后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引龙溪之水,周回七里,水深数丈。沿湖栽有各种花木,景色优美。浓密树荫中,又建有二十余座各自独立的庭院楼台,专供贵宾居住。阿盖的住处,被安排在南苑四号院,紧挨着行省使者马文铭居住的庭院,邹兴一行则被刻意安排到北苑,与阿盖隔湖相望。
阿盖既亮明身份,便有意拿出公主的架子来,命郑经派人去中坊客栈取自己与凌云的行囊,郑经有求必应。又见阿盖孤身一人,虽不明究竟,却也担心她的安危,尤其适才她表白她是公主时,那明王使者的一名随从即露出了仇恨的神色,忙调派得力的守卫、楼丁往四号院来。
东首二号院即为梁王使者大都住处,大都去无为寺未归,几名蒙古侍从因昨晚与阿荣打架受伤,正留在院中休养,听见门口人来人往,出来问明是阿盖公主住进五华楼,惊喜交加,急忙赶过来拜见。郑经见状,更不敢怠慢,亲自守在四号院中打点一切。
李芝麻一行自然受了冷遇,只被楼丁领进了北苑三号院,再也无人理睬。其时晌午已过,几人还未吃午饭,腹中饥饿。许江武怒道:“不如去一刀去杀了那鞑子公主。”李芝麻摇了摇头,道:“杀了她也无济于事。”顿了顿,又道,“想不到梁王会派自己的女儿来大理做说客。”忽见小厮邹当奔出来叫道:“邹先生请几位进房说话。”
几人进得房内,邹兴神智早已经清醒,精神也好了许多,正半倚在床榻上,先命邹当出去为众人要些食物来,打发他出去,这才问道:“李将军如何看待目下的局势?”李芝麻道:“只怕那大理总管段功已经下定决心,无意与我主结盟。唉,都怪我办事不力,若不是在无为寺盗取藏宝图露了行踪,或许不至于如此。”邹当道:“李将军何须自责?此次结盟不成,原也在意料之中。大氏与梁王积怨极深,也未必能就此化解。我猜大理必取中立姿态,两不相帮,此种局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邹当在大夏国官任司寇,职高位显,此次主动请缨,又说服明玉珍以公主明玥许嫁段功,李芝麻本以为是对联姻结盟一事势在必得,却不料他早有结盟不成的准备。既然如此,又何必亲自出马来到大理,也不致于平白挨了刺客一剑,若非那书生罗贯中通晓医术,凑巧沈富又购买了许多珍贵药材,只怕早已经命丧在无为寺中。正欲直问邹兴真实意图到底如何,又听许江武恨恨道:“只是藏宝图一事,尚未有任何下落。”
邹兴道:“说起藏宝图,与我们在无为寺中同住南禅房中的沈富,与李将军不是旧识么?”李芝麻道:“正是。”邹兴道:“这沈富富甲中原,又是张士诚的结拜兄弟,却放着舒适的富翁生活不过,千里迢迢来到大理,想来必有所图。他身旁那位书生罗贯中,看来也非寻常人……”李芝麻忙道:“我已经问过沈富,这罗贯中原是太原府祁县人,自幼随父亲在姑苏做丝绸生意,由此结识沈富,不过他对经商并无兴趣,后投靠张士诚做了幕僚,但并不得赏识。前些日子他预备回老家太原祁县,半途遇到同乡,得知父亲病逝、继母改嫁,心灰意冷,决意隐居起来写书劝世,恰好遇到沈富要来大理,仰慕此处藏书丰富,所以特意跟随前来。这次住进无为寺,据说也是想一睹翠华楼藏书风采。”
许江武冷笑道:“这就是了,他无非是想借读书为名进翠华楼找藏宝图而已。”李芝麻道:“即便如此,段功如何能轻易让罗贯中进翠华楼读书?”邹兴道:“李将军有所不知,历代大理总管虽通汉文,却并不知文学,所以他们对中原饱学之士都很敬重。那罗贯中文质彬彬,若当真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借阅翠华楼图书,段功定会应允。”姬安礼也道:“张士诚倒是高明,找个书生假称读书,便可以堂而皇之进翠华楼找藏宝图,不似我们几个冒性命危险,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邹兴忖道:“如今中原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与我主各据一方,势均力敌,谁若能得到藏宝图的财富,定可脱颖而出,称霸天下。”李芝麻道:“我也知道事关重大,必定要竭尽全力找到藏宝图。不过,藏宝图未必就在翠华楼中,我仔细找过丹青室,图卷虽多,都是字画而已。”许江武也道:“五楼也全部只是图书。”邹兴道:“嗯,藏宝图极有可能藏在别处。几百年来,多少人想得到这藏宝图,闯入总管府、无为寺的梁上君子不计其数,段氏肯定会有所防备。”
李芝麻道:“我听那羽仪长施宗提起,大理以总管府、无为寺、五华楼三处最为要紧,想找藏宝图的人目光素来都集中在戒备森严的总管府、无为寺上,反倒是作为迎宾馆的五华楼从无人注意……”许江武眼睛一亮,问道:“将军是说藏宝图有可能在五华楼中?”李芝麻点了点头。许江武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我这就出去打探地形,入夜才好动手。”邹兴笑道:“何必等到入夜,现在就可以去找寻,他张士诚会派商人和书生以读书为名混进翠华楼,我们何不以使者身份,正大光明地要求参观五华楼?”
三人恍然大悟,连叹邹兴主意高明,低声商议了一回。虽则几人之前在无为寺行窃事败,然也算与大理正式打过一回交道,知道段功为人宽厚平和,即使这次再败露,也不致于有性命之虞。李芝麻更是有舍身
等邹当取食物回来,三人匆匆吃过几口,慌忙辞别邹兴出门,找到一名楼丁,递上一块银子,说如何仰慕五华楼之雄奇,想入楼游览云云。五华楼本非禁地,时常也有贵客要求登楼眺望,楼长无不允准,那楼丁白得了好处,格外热情起来,当即领着三人进楼来。
进楼一看,底楼是个巨大的宴会厅,能同时容纳千人入座,只是所有物事一目了然,并无什么隐秘之处可以遮掩。再上二楼、三楼、四楼,尽是如此,不过楼层愈高,厅堂面积愈小而已。 上来五楼,视野顿时开阔,四周并无墙壁,只用三十六根朱色圆柱支撑起重檐楼,金盖宝顶下并列悬挂着一口巨钟和一面大鼓。李芝麻等三人一上楼来,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钟鼓上。
那楼丁介绍道:“这口巨钟名为‘五凤钟’,重达万斤,这鼓名叫‘红龙鼓’。昔日大理国时,拿它们作为早朝的钟鼓,钟声可直传到洱海东面。”李芝麻问道:“这么说,这钟鼓是大理建国后新造?”楼丁笑道:“是的。南诏建了五华楼,我大理则造了钟鼓与其相配。”李芝麻心中有数,暗中向许江武使了个眼色。
楼丁又一指四周,道:“此处为城中最高处,可以俯眺整个阳苴咩城。”李芝麻道:“果然是处宝地。这位小哥儿,不知可否方便让我们多留一会儿,此等风光平生难得一见。”楼丁笑道:“大人请随意。”与楼口处的两名守卫招呼了一声,先自下楼去了。
这五华楼每层楼梯口均有两名兵士把守,不过相比起无为寺的严密防守,可谓十分松懈了。李芝麻走向兵士,假意询问道:“西面的群山可就是苍山?”一名兵士道:“正是。”又伸手一指东面,热情地介绍道:“那边就是洱海。”
李芝麻指着南面脚下一片灰色的石头建筑,问道:“那是什么?”兵士道:“是本城大狱。”李芝麻点了点头,又随意指着城中建筑,东扯西拉地发问,以引开兵士的注意力,好让姬安礼和许江武仔细查看钟鼓。
许江武见那鼓面质厚粗糙,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他将耳朵贴进鼓面,轻轻弹了弹,鼓面弹性极好,鼓中却似有异声。他扭头见那两名兵士正与李芝麻交谈甚欢,当即蹲低身子,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往底部鼓面扎了进去。终于穿透,只听见异声更响。他忙用匕首将那口子左右拉开,勉强用右手挤进去,不料手指尖刚进鼓面,便有什么东西钉在他中指指尖上,剧痛之下,几乎要惊叫出声,本能地将手抽出,却见指尖有几个圆点,仿若针孔,已见血痕。一时不知道鼓中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再也不敢轻易试探。
正踌躇间,忽有人疾步奔上楼来,却是适才那楼丁,叫道:“三位快请下去,许多羽仪已经到了门楼,说是信苴马上要来五华楼。”李芝麻吃了一惊,心道:“段功又到五华楼来做什么?莫非是为那鞑子公主?”忙向姬安礼、许江武使了个眼色,随楼丁一道下楼。
刚到底楼,便见施宗先率数名羽仪涌进楼来,正遇到李芝麻三人。施宗脸色一沉,上前问道:“三位在五华楼做什么?”那楼丁忙道:“三位大人是想登高眺望城中风光。”施宗厉声道:“我问你了么?”那楼丁吓了一跳,忙退到一旁,惴惴不敢再说。
李芝麻道:“我们确实只是仰慕五华楼风采,想来游览一番,还请羽仪长不要见怪。”施宗道:“果真是这样么?”全然不能相信的语气,又拿刀锋般的目光来回审视着三人。李芝麻倒是泰然自若,姬安礼颇不自在,先垂下了头,许江武脾气暴躁,再也按捺不住,怒道:“羽仪长不如干脆将我们几个关起来好了。”施宗冷冷道:“我倒是很想这样呢。你自己当过一回贼,还想别人尊敬你么?”侧头叫那楼丁道:“你还不快送李大人回去住处?”李芝麻知道成见已深,多说无益,何况己方确意有所图,当即领了姬安礼、许江武二人,跟随楼丁从侧门出去。
悻悻然回到北苑住处,却见院中已然站有两名羽仪,李芝麻颇为吃惊,问起才知道施秀刚进了邹兴房中,预备询问刺客身份。几人急忙进来,正见施秀站在床榻前问道:“邹大人可否看清刺客的面孔?”邹兴道:“当然,就算只看他身形我也认得出来,他是我世仇凌墨之子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