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矫听说脱脱被人杀死,当即喜道:“好!杀得好!这下他再也不能回去帮蒙古人了!”施秀知道他年青时与梁王大打过几仗,有一次梁王暗施诡计,导致他全军覆没,一位兄长、两个弟弟、众多亲若手足的部下均惨死在元军埋伏圈里,只有他一人仗着座骑神力侥幸身免,因而极度仇视蒙古人。多年来张希矫这态度从来不曾掩饰过,他也极力赞成段功与红巾军结盟,因而施秀也不觉奇怪,只请他守好门户,以防人有机可趁。张希矫爽快地道:“羽仪长放心,你我各司其职,有我张某在,一只鸟也飞不出这无为寺。”
施秀道:“好。”因惦记孔雀胆一事,忙辞别张希矫,重往寺内而去。张希矫犹自在后面叫道:“羽仪长,若是找到了凶手,一定代我谢他一声,好汉子,嘿嘿。”施秀听在耳中,只能苦笑。
他随即带人来到高潜住处,命羽仪仔细翻查,但尽量没有弄乱东西,最好避免让高潜发现有人来过这里。不但高潜住处,就连高浪、杨宝等人的房间也筛过一遍,却没有孔雀胆的踪影。这倒是意料中的结果,施秀本来就没有怀疑到高潜身上,正暗想如今只剩了无依禅师住处,也不知道阿兄如何安排,要不要径直去搜一番,忽有一名羽仪奔来报道:“施秀羽仪长,信苴召你即刻赶去回光院。”施秀知道兄长已经寻机将脱脱被人割喉一事告知了段功,忙往回光院赶去。
再到回光院时,已经是羽仪密布,森严肃穆。施宗在院中审问杨庆和那蒙古人,段功和杨智刚步入房内,望着地上脱脱的尸体,各自缄默不语。施秀叫道:“信苴……”段功回过头来,问道:“施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施秀道:“禅师如何被杀,属下具体也不清楚。”当即详细讲述了发现尸体的经过,从到南禅房搜索孔雀胆讲起,包括那汉人女子阿盖自承与刺客相识之事都源源本本地说了。段功眉头拧得老紧,问道:“那两副孔雀胆还是没有找到么?”施秀道:“没有。”
他进来时不见高潜、高浪、杨宝三人在外面,正要询问高潜人在何处,忽听得段功叫道:“施秀,我昨晚离开回光院时,派了两名羽仪守在院中,原是怕刺客惊扰了禅师。那两名羽仪人呢?你去将他们叫来。”施秀此时方知尚有这事,忙道:“遵令。”
段功又凝视了一眼那满地的黑血,感慨一代名相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忍不住太息一声,离开房间到堂屋坐下,又见到桌案边上尚存着那一箱脱脱自傲的图卷,摇了摇头,问道:“脱脱正欲离开大理,便离奇被杀。渊海,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杨智自知他是想问谁有可能是凶手,便道:“无为寺向来风平浪静,除了偶有个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飞贼闯进寺中,但无不功败垂成,被捉拿治罪。唯独明王使者一行住进寺中后,便是非不断……”段功道:“你是说隔壁大有嫌疑?”杨智点了点头,道:“信苴可否还记得昨夜那富商沈富认出了李芝麻,称他是‘李将军’?我后来才想到,他就是当年雄踞徐州的红巾芝麻李。”段功道:“沈富确实提过李芝麻曾驻守徐州。”
杨智叹道:“这芝麻李当年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仅以八人便夺取了徐州城,随即募兵十余万,与元军相抗,声势极大。脱脱亲领重兵围攻徐州,以巨石为炮,日夜轰击,最终破城。元军入城后大肆行凶报复,杀光城中所有活物,包括芝麻李全族。”段功道:“虽说李芝麻与脱脱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只有我方极少数人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李芝麻一行来到大理不过数天,如何能知道这等机密。”杨智道:“如果他们不知道,就不会放着舒适的五华楼不住,主动要求住到无为寺里来。”段功轻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道:“我本以为他们是红巾,信奉白莲教,以弥勒佛为主,所以才望风钦敬,期住净土。”
正说着,施宗进来禀道:“杨庆已经招认,是他私下受了贿赂,才带梁王使者随从进来回光院,原是想请脱脱劝信苴发兵襄助。”又道,“外面这蒙古人是梁王手下的人,名叫合仲,他兄长合伯是梁王府司马。”杨智道:“这么说,梁王早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了。”施宗道:“这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合仲汉话说得不好,得有人从旁通译,要审讯的话,须叫李贤宗过来。不过,他们二人肯定不是杀人凶手,他们二人进寺还不到一个时辰,脱脱尸首开始僵硬,死了至少有两、三个时辰了。”
段功道:“嗯,将杨庆秘密押回城中监牢,细细审问,问他到底向蒙古人泄漏了多少秘密。”杨智道:“可杨庆名义上不归总管府统辖。”杨庆能说会道,极讨夫人高兰欢心,段功对其人颇为厌恶,道:“他虽然名义上是行省的官员,可我大理素来将他当作心腹,他负责照顾脱脱多年,脱脱在无为寺的风声走漏,他难辞其咎。”施宗道:“遵令。”又问道,“合仲要如何处置?”段功道:“合仲先放了,看他如何作为。”施宗道:“放了他,万一他四处胡说八道,岂不麻烦?”杨智从旁道:“不必担心,合仲偷入禁区,又撞上死人,自己也是有苦难言,难以脱身,哪敢四下乱说?”施宗道:“是。”又道,“属下已经问过寺中僧人,脱脱平时习惯读书到深夜,作息时间也大异常人,睡得晚起得晚,只准僧人在中午、日暮、晚上三次定时进院,送来日常用的茶水饮食。现下未到正午,因而今日还没有僧人进来过,昨晚因为知道信苴要来,晚上那次也提早送了。”
杨智道:“脱脱被害,当发生在昨晚信苴离开后。”施宗道:“自刺客被捕获后,寺里不断有武僧往来巡视,隔壁南禅房也驻守有羽仪,并未听到任何异常。”杨智道:“嗯,看起来还是李芝麻嫌疑最大。”
段功点了点头,正要命人去带李芝麻,却见施秀带着赵平、杨丹两名羽仪进来,禀道:“信苴昨夜留在回光院中的羽仪是他二人。”二人抢上来参加段功,问道:“不知信苴召见,有何要事?”段功厉声道:“我昨夜命你二人留守回光院,你二人为何擅自离开?”
赵平、杨丹不明究竟,见段功声色俱厉,又不敢明问,不由得面面相觑。施秀道:“昨夜普照禅师被人杀死,你们怕是难辞其咎。”赵平、杨丹这才知道普照禅师被二人离开后被杀,大惊失色。杨丹忙道:“信苴确实命我与赵平留守回光院,以防万一,然而信苴刚走不久,高浪就来了,说是刺客武功厉害,信苴命我们去林中帮手……”
施秀惊道:“什么?你说是高浪诓走了你们?”赵平惊道:“难道高浪是假传信苴之命?”杨丹道:“我二人听见树林中金刃交加,信以为真,便立即赶去。后来刺客被擒,施宗羽仪长又调我二人去翠华楼换班,我二人以为隐患已除,就再也没有想到回光院。”段功沉下脸,喝道:“去前面大殿叫高浪来。”
杨智想起昨晚高浪几人潜伏在回光院中之事,不管他们是什么目的,但很可能高浪偷听到信苴与普照对话,由此猜到普照就是脱脱,而他本人也与脱脱有一段难解冤仇。八年前,脱脱被发配云南腾冲,高浪父亲高惠正任腾冲知府。像腾冲这种地方,很难见到脱脱这样的大人物。高惠久仰脱脱大名,得见真人,不免喜出望外,丝毫不将其当作罪犯对待,多方照顾不说,还预备将长女嫁给脱脱。只不过脱脱这样的蒙古贵族,即使落难之时,也不愿意放低身段,当场拒绝。高惠一厢情愿,本来也觉得没有什么,偏偏高女不知道怎的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高妻杨氏心痛爱女,也一病而亡。高惠起初愤怒,有杀脱脱之意,派铁甲军监察其行踪,但很快再娶新妇,便渐渐忘了失妻丧女之痛。一年后新妇生下一子,取名高福,高惠宠爱有加,对前妻之子高浪也渐渐疏忽,后来干脆将其送到无为寺,不再理会。据说他这腾冲知府的世袭位子,也预备传给幼子高福,而非长子高浪。若真追究起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非脱脱莫属。
甚至杨智心下已经认定是高浪杀了脱脱,不禁心想:“竟然是他杀了脱脱,不过他若坚称为他阿姆、阿姊报仇,倒也情有可原。”见段功沉脸不语,猜他也是一般的想法。
高浪很快被召至,进来时尚是一脸莫名其妙,以为又是为宝姬下落的事,只是不明白为何独召他一人,又特别来这处回光院,当下打定主意,无论信苴如何逼问,只推说不知,因而也不问段功见召何事,只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旁人见他这等讳莫如深的模样,不免疑忌更深。
段功也不愿意绕圈子,指着赵平、杨丹直接问道:“高浪,你昨晚为何假传我命,骗他二人离开回光院?”高浪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事。”他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接应尚被堵在回光院中的段僧奴,只是一时也想不出合适借口,只得随口道:“就是为了好玩。”段功冷笑道:“好玩?施秀,带他进房去看看尸首。”施秀道:“遵令。”领着高浪进到寝室。
高浪一眼见到普照禅师躺在血泊中,微微一愣,不过他跟这人没丝毫关系,自然也没任何感情,只是见他伏尸当场,不免奇怪,问道:“他死了么?”施秀道:“你杀了他,怎么反倒问起我来?”高浪吃了一惊,道:“什么?”施秀道:“不是你杀了他么?”
高浪呆了一呆,逐渐会意过来,惊道:“什么?你……你们怀疑我杀了普照禅师?不,我不明白,为什么怀疑是我杀了他?”施秀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昨晚为什么要假传信苴的命令,将本来守在这里的赵平、杨丹骗走?”高浪道:“我……我……”却是始终说不出下面的话来。他虽骄傲好强,也知道杀死禅师罪名非同小可,忙奔出来辩道:“信苴明察,我真的没有杀人。”
段功问道:“那么你诓走两名守卫的羽仪,到底是为什么?”高浪道:“这个……”一时也编不出什么假话来,便干脆地道:“我不能说。”杨智大奇,问道:“为什么不能说?”高浪甚是硬气,道:“不能说,自然有不能说的理由。我骗走羽仪后,确实进来过回光院,却没有进过房间,也没有杀人。”顿了顿,又道,“你们想想,我跟这老和尚无冤无仇,顶多也就是有好几次翻墙自他院子溜出禁区去,我为什么要杀他?”
杨智听他称呼脱脱为“老和尚”,颇为惊讶,只是高浪曾预先埋伏回光院中,很可能从信苴与普照的对话中知道了脱脱真实身份,再与他后来骗走羽仪联系起来,嫌疑太重,当即又问道:“你之前为何与杨宝、伽罗二人躲在回光院中?难道只是为了好玩么?”高浪道:“嗯,就是为了好玩。哪知道刚翻进院子中,施宗羽仪长就来了,要是我们早知道信苴当晚会来,我们怎么也不会去回光院捣乱的。”
杨智道:“你是不是偷听到信苴与禅师谈话后,才知道普照就是脱脱?”高浪一呆,愕然半晌,才问道:“你说普照禅师就是脱脱?”施秀道:“你不会说你现在才知道吧?”高浪道:“我确实现在才知道。”
他性子粗疏,昨夜虽躲在窗外花丛下,心思并不在偷听室内对话上,何况段功与普照那种谈古论今的长篇大论,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可眼下这局面,他要说他根本就没有怎么听,无论如何都难以取信。
果见满堂之人只是怀疑地望着他,高浪却走到寝房门口,朝那具尸体望了望,这才昂然道:“不过,我若早知道普照就是脱脱,一定会亲手杀了他的。”段功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道:“来人,先将高浪押起来。”
两名羽仪应了一声,来拿高浪双臂。高浪急忙转身,拔出铁鞭逼开羽仪。羽仪见他敢在信苴面前拒捕,便一齐拔出兵刃围了上来。高浪喝道:“我没有杀人!让开!快些让开!”
段功重重一拍桌子,喝道:“你胡闹些什么?难道还想反叛不成?”他在小辈面前一向和蔼可亲,高浪从来没见过信苴发这么大的火,不禁一呆。施秀趁机上前夺下他手中兵刃,两名羽仪抢过来执住他手臂。高浪挣扎道:“我不服!我不服!”
忽见杨宝不顾羽仪阻拦,飞奔进来,急道:“信苴,我可以作证,高浪绝对没有杀死脱脱。”
原来高浪被从大殿叫走后,杨宝心知不妙,知道如此反复盘问下去,段僧奴行踪早晚要暴露,忙叮嘱高潜去翠华楼找夫人求助,自己则来到回光院,怕万一高浪言语中露出马脚,还可以在段僧奴逃离无为寺前勉力掩饰一番。他本以为信苴召见高浪,无非是追查段僧奴下落,哪知道听到回光院外羽仪议论,才知道昨夜脱脱被杀,而高浪因为种种行迹,已经被怀疑成杀人凶手。又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里面一阵聒噪,有拔出兵刃之声,他深知高浪性情,若是被诬为杀人犯,绝不会轻易就擒,担心他拒捕闯下更大的祸来,忙闯了进去。
杨智是杨宝堂叔,深知其敏慧,忙问道:“莫非高浪昨夜第二次入回光院时,你也在场?”杨宝道:“正是。”他知道须得立即解释清楚高浪为什么会骗走守在回光院中的两名羽仪,道,“昨晚我们几个听伽罗说普照禅师有一口神秘的箱子,一时好奇,想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结果刚翻墙进来就有大批羽仪来到,不得已只好躲在花丛下,后来被施宗羽仪长发现,将我们赶了出去。我们几个还不死心,就一直等在院子外面,结果发现有羽仪暗中跟踪我们……”
施秀尚不知道此事,奇道:“怎么会有羽仪跟着你们?”杨智忙道:“是我派的人。”他所派的羽仪被高潜引着绕着大殿转了一圈后才会意过来,行藏既已败露,只好就此回报杨智,当时众人吸引力全在那刺客身上,杨智也就算了。
杨宝续道:“于是我们就让高潜假装出寺,将羽仪引开。后来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个黑衣人提着剑从南禅房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