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舞台
东州市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召开的前一天，我在大会秘书处领取了领导用车通行证、胸签、大会文件、房间钥匙、饭票等物品，在张副市长的嘱咐下，我还通过关系多搞了五张通行证，给人大代表中的朋友，因为人大代表只能坐大客车统一到会场开会，他们自己的车不允许进入会场，只有有通行证的车才可以进。要知道五张通行证很可能为张副市长换五张选票。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万丈霞光撒在黑水河上，仿佛为东州古城穿上了新衣。马厚把车擦得黑亮黑亮的，亮得像黑水河的河水一样耀眼，今天是个庄重的日子，我和马厚都穿了件新西服，早早地来到了张副市长家楼下。
张副市长走出楼道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新理的头发油光粉亮，笔挺的西装庄重潇洒，鲜红的领带配上雪白的衬衫，显得整个人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马厚开着车驶入东州市人民大会堂时，大会堂被装点得彩旗飘飘，一派喜气洋洋。大会堂前两侧，市领导的奥迪车像卫兵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在太阳的映照下熠熠发光，让人有一种要比赛的感觉。
人大代表们个个表情神圣、陆陆续续地走进人民大会堂，每个人的笑都像是个谜语，但由于谜底早就知道了，大家都笑得恰到好处，好像昨天晚上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这个梦就是谜底，他们到这里好像不是来揭示谜底的，而是来为意料之中的谜底庆贺的。
主席台上坐着四大班子领导及部分老领导、群团组织负责人，主席台下，人大代表座无虚席。全体起立奏国歌之后，荣立功用沙哑的声音说：“下面，请东州市人民政府代市长李国藩同志做《政府工作报告》。”
我和所有秘书、司机们坐在二楼前排俯视着整个会场，觉得荣立功的声音像是得了重感冒，不过，李国藩倒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精神抖擞，当他健步走到讲台时，飞扬的神采让人眼前一亮，我当时暗想，这个时候如果化验一下李国藩的尿样一定是阳性的。不过更具阳性的是李国藩的声音。
“各位代表，”一出口就充满了磁性，充满了刚阳之气，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会场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散会后，人大代表们兴致勃勃地走出会场，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不是为李国藩的报告而兴奋，而是李国藩这个人让他们耳目一新，这时我发现所有的市长候选人在走出人民大会堂时，无不与人大代表热情攀谈。
在会堂大厅，张国昌攀谈的那位人大代表我并不认识，他们足足谈了十几分钟，张副市长对那位人大代表极为热情，以至于赵奎胜从他身边走过时，他都没看见。我心想，这位人大代表一定不一般。
果然，一上车，张副市长就嘱咐我说：“雷默，我刚才谈话的那位人大代表很有威望，他一个人就能影响一批人，像这样的人，雷默你要多接触、多联络。”
“张市长，”我自作聪明地说，“李市长今天容光焕发，是不是太高调了？”
“都说政治是舞台，这个比喻很形象，舞台是用来演戏的，只有演员‘入戏’了，才能带动观众‘入戏’，李国藩无疑是一流的演员，但是他过于注重舞台了，我从来都不把政治看作舞台，官场如战场，在舞台上死了仍然可以活，要是在战场上死了，那可就真的成了一堆烂肉了。”张副市长颇有哲理地说。
我听了张副市长的高论有些毛骨悚然，好像自己的灵魂是塞在牙缝里的菜叶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能被剔出来。
“张市长，”我恭维地说，“我发现自从你去北京学习以后，说话越来越有辩证法了。”
张副市长听了我的恭维很得意，“雷默，你知道什么是辩证法吗？对于政治家来说，辩证法就是无论你做错了什么都要变成正确的，把‘政治’等同于‘正确’就是辩证法的精髓，你可能觉得我在开玩笑，政治是一门艺术，是艺术就有娱乐的成分，政治一旦成了你死我活的娱乐，还不是玩笑？如果人生是游戏，政治就是游戏中最大的游戏，如果人生是玩笑，政治就是人生中最大的玩笑，但是越是大玩笑越开不得。”
张副市长的学习体会让人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惊奇，我不知道应该用感受去思想，还是用思想去感受，在我心中一直很神圣的辩证法在张副市长那里竟然成了粉饰政治的油彩，政治果真是开不得的玩笑吗？思来想去，我猛然茅塞顿开，宗教不就是开不得的玩笑吗，信仰对于信徒来说是信仰，在什么也不信的人眼里就是游戏。
晚上，全体市长候选人到人大代表驻地看望人大代表，李国藩率领九位副市长候选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记者们扛着摄像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摄，秘书们也在后边跟着，每位秘书不仅夹着自己的包，还拎着领导的包，都说秘书是拎包的，此情此景再形象不过了。
回家时已经半夜了，杨娜还没睡，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我回来连忙去给我烧洗脚水。我疲乏极了，没脱外衣就躺在了床上。杨娜去厨房点着火回到卧室，见我没脱外衣就躺在了床上皱了皱眉嗔道：“你看你，真邋遢！怎么不脱外衣，就躺在床上，快起来，去洗洗，早点睡吧。”
妻子说着故意露出里面贴身的性感内衣，“哎，你看看，我今天买的，好看不？”
“好看。”我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杨娜有些不高兴，“默，怎么了，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我勉强地笑了笑，“这次人代会选举，我有些担心张市长的票数。”
杨娜一听笑了，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净瞎操心，虽然说是差额选举，但是究竟差谁恐怕是早就内定好了，张市长那么精明强干，还不得高票当选啊！”
杨娜的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是我私下里也听到不少对张副市长不利的议论，这些议论就是从人大代表中传出来的。
“五年前选举时，张国昌就是侥幸上来的，当时，他与李书记票数一样多，李书记高风亮节退出了选举，到现在他对荣立功的一句玩笑话还耿耿于怀。”
还没等我说完，杨娜就问：“荣立功开了一句什么玩笑话？”
“荣立功说他是早产儿。”我冷哼一声。
“荣立功这句话是够伤他自尊心的，不过，今非昔比，他已经当了一届副市长了，又是常务副市长人选，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杨娜质疑道。
“不知为什么，”我惆怅地说，“越是接触他深一些，我心里越没底。”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应该是越接触深一些，感情越深才对。”杨娜担心地说。
“就是因为有了感情，我才有一种隐忧。”
“什么隐忧？”
“我也说不清楚，他去北京学习，有好几个周末我们通话，他都跟我撒慌，明明是在境外，他却说是在天津，或北京郊区。”
“你怎么知道是在境外？”
“我求电信局的朋友查了，手机屏幕显示的号码，你猜是哪儿的？”
“哪儿？”
“澳门！”
杨娜愈发狐疑了，“上次他去香港谈判就绕道澳门回来的，张市长怎么对澳门这么情有独钟？”
我不愿意让杨娜担心，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人代会选举的前一天晚上，已经是半夜时分，东州宾馆会议室灯火通明。李国藩召集九位副市长候选人聚在这里正在开会。这是一次特殊的会议，也是一次秘密的会议，没有记者参加，也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参加，只有十位市长候选人。李国藩之所以要在选举前召开这个会议，目的是想在明天选票公布之后，大家上台亮相时一鸣惊人。
李国藩用俨然已经当选东州市市长的语气说：“明天我们就要登台亮相了，所以我们今天开个短会预演一下。我希望明天的选举，你们能给人大代表一个崭新的形象。各位明天都给我好好打扮打扮。李子垠，你别给我穿得像个县委书记似的，领带扎条新的；肖继文，你把你的头发好好梳一梳，怎么老像没洗头似的；还有卢宏雷，你那个八字脚，明天给我克服克服。明天对各位是个大日子，也是个好日子，我们要让东州人民看看这届市政府领导班子就是与往届不同。”
李国藩在穿衣服方面是最讲究的，两台车每台车上都有挂西服的地方，陈建祥经常拎着挂在衣服架上的西服跟在后面，据说陈建祥的皮包里还有一个小熨斗。张副市长当过商业局局长，对服装很在行，在穿着方面一点不比李国藩逊色，只是气质风度上还略逊一筹，政治果然具有舞台的魔力，它可以让毫无演技的人变成出色的演员。
44、选举
人代会最后一天，选举任务很重。人民代表行使权力，要选出东州市的市长、副市长，人大常委会主任、副主任。因此，大会的气氛有些凝重。人民代表来得特别齐，秘书、司机和其它工作人员又都上了大会堂二楼。
大会主席团开始宣读选举办法，然后开始投票，主席台上的人在主席台上投票，主席台下的人在主席台下投票，投票秩序井井有条。
投票完毕后，大会等待计票结果，半个小时的等待，会场气氛是凝重的，人们仿佛透不过气来。
结果终于出来了，李国藩以全票当选，其他各位候选人也都超过半数当选，只有西郊区区委书记佟广真落选，但大家都知道，佟广真是陪榜的，日后必是市政府秘书长。张国昌的票在当选候选人中倒数第二，我在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的同时，心里也留下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
宣布选举结果以后，全场掌声雷动。这时新当选东州市市长李国藩上台讲话。李国藩神采飞扬，他的发言题目是《人民选我当市长，我当市长为人民》：
今天，本次大会选举我为东州市市长，这是各级党组织、各位代表和全市各族人民对我的信任和重托，也是对我的鼓励和鞭策。对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谢！东州市是清江省的省会，是北方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几代东州市人艰苦创业建立起来的全国重工业基地。它在全省、全国人民心目中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以来，东州市人民在历届市委、市政府领导下，为推进全国改革、发展、稳定的伟大事业，高举了改革旗帜，承受了巨大压力，作出了卓越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每念及此事，我常常为东州人民那无尽的聪明才智，高涨的政治热情和不屈的奋斗精神所深深感动！在不平凡的一九九七年，在实施两个根本转变，进一步搞好国有大中型企业的关键时期，出任东州市的市长，我倍感肩负责任的重大。尽管我没有任何可以炫耀于世的资本，尽管我还没有全面管理特大城市的经验，尽管我对东州市的历史和现实还知之甚少。但是，面对各位代表的郑重选择和全市人民的真诚期望，我必须为完成这艰巨的历史使命而一往直前！在市长的岗位上，为东州市人民当前及长远利益鞠躬尽瘁！
有同志问我：出任东州市市长，你最大的抱负和愿望是什么？——人民选我当市长，我当市长为人民！我要和我的同事一道，竭尽全力去实现这样一个共同的愿望：让东州市人民真正成为东州市的主人；让东州市人民为自己是东州市人而自豪和骄傲！大家很关心我将怎样去做。毫无疑问，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城市建设、人民生活等所有这些事都要努力做好。但是，我懂得：高楼大厦只能靠一块砖一块砖地砌起来。因此，我们必须从人民最需要的事做起，并且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下去。我相信：果实只留给那些脚踏实地、有始有终、朝着既定目标披荆斩棘的人！我相信，美好的明天是干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
在这里，我要向东州市的老百姓，也就是父老乡亲们提点希望。《国际歌》说得好：“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东州市的命运掌握在东州市人的手里，我真诚地希望全市人民像个大家庭一样，紧紧地团结在党的周围，为东州的明天，从自己做起！同时，对市政府、对我本人进行严格监督。要把老百姓答应不答应，满意不满意，高兴不高兴作为衡量我们一切工作成败、好坏的标准。恳切地欢迎大家随时给我们以尖锐、大胆的批评。因为批评才能使人进步！
各位代表，同志们：我是从我的老朋友立功同志手中接过的接力棒。我要虚心地向立功同志学习，向市里各位领导、各位副市长学习，向广大干部群众学习。要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发扬党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要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为官，勤勤恳恳从政，认认真真办事。我相信：有省委、省政府和市委的正确领导；有市人大的依法监督和市政协的民主监督；有工会、共青团、妇联等群团组织的真诚帮助；有各民主党派、工商联及社会各界的积极支持；有中直、省直以及解放军驻东州各大机关各单位的理解关照；特别是有许多老领导、老同志的关怀指导，经过市政府全体组成人员，市直机关和各县区广大干部以及城乡人民的共同努力，这次会议所确定的各项任务一定能完成！我们的目标也一定能实现！
各位代表，同志们！站在这庄严的讲台上，我讲了以上这些心里话，只为表达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从此，我们将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面对风浪，一起迎接胜利。我衷心祝愿东州市繁荣昌盛，祝愿人民美满幸福！我再次感谢党和人民，特别是各位代表给我这样一个为东州市效力的机会。
在李国藩的讲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张国昌将各位副市长请到了主席台中间，按顺序站好，李国藩讲完话以后，他向大会宣布：全体市长向东州市人民宣誓，然后站在了第一位，张国昌站在了第二位，肖继文站在了第三位，卢宏雷站在了第四位……，全体市长举起右手。
我宣誓：
忠于职守，
廉洁奉公，
勤奋工作，
报效人民。
……
全场的掌声经久不息，代表们被新一届政府的举动感动了。我却觉得整个舞台像个大秀场。不过，我从心里佩服李国藩作秀的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