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员会后第三天,郑仲尼主动找到秦雄,二人进行了冷战以来第一次的恳谈。恳谈会的主题就是关于安国心的,郑仲尼在历数了他最近在自己面前的种种丑陋表现后,说道:“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也不清楚他原来有经济问题。既然我们党员队伍中还有这样的人,我是决不会护短的,你最清楚他的事,就提出个处理意见来吧。”
秦雄也跟着装傻道:“他的经济问题是钟义在抓,我也不想提什么处理意见,还是你看着办吧。他的所作所为,高小菊和龙部长都清楚的,你可问问他们。”
郑仲尼道:“他也是个多年的老党员,理论水平也还有一些,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得罪这么多人呢?”
秦雄道:“这就要问问他自己了,自从我进报社之日起,就没有听说人们对他有好的评价。”
郑仲尼对秦雄的态度表示满意,道:“那你就相信我老郑吧,以前我们虽然有些误会,但我还是相信你秦雄的为人,就算我为你出一口气吧。”
这样,安国心的经济问题在一年之后又被重新翻了出来,拿到班子会上一讨论,结果是:安国心退出所贪污的公款六万多元,开除公职,并申报组织部门予以开除党籍。这件事上报到市委宣传部和组织部,不到半天时间,就批下来了。效益如此之高,也令班子成员都有些吃惊。安国心落了个可悲的结局,这显然是他上次得意忘形之时口无遮拦种下的恶果,也说明高小菊和龙子云是惹不起的。
久拖未决的报社党支部改选也终于有了结果:郑仲尼任党组书记,秦雄接替安国心的副书记一职。报社多年遗留下来的非正常组织生活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刘梦龙见此结果很是得意,对秦雄道:“老大,你知道哥们的厉害了吧?为这件事,你可要记我一功啊!操!”秦雄也夸赞道:“你的功劳大大的有,我以前还真低估了你呢。你这一骂,就把这个害群之马骂下台了,佩服,佩服!”
刘梦龙更加得意,道:“那是,看你培养的这帮兄弟,关键时刻谁能够帮上你?还是我刘梦龙嘛。平时我跟郭文闹矛盾,你还总是护着郭文,总是骂我。”秦雄嘿嘿一笑道:“领导能够骂你,是件好事呢,那是因为我信任你嘛。在官场上,就怕领导对你客客气气的,那样的话,说明领导心里并不信任你,把你当外人看的嘛。知道么?”
刘梦龙一拍脑袋,说道:“操!还真是这个道理呢。姓郑的领导这些时对我还真客气,对他身边的那帮兄弟呢,还老是动不动就训呢!”秦雄拍着他的肩膀,欣慰地道:“就是嘛,我一直对郭文和胡冬他们客客气气,就是这个道理嘛。”
刘梦龙兴高采烈道:“那是!哥们不相信你还相信谁?以后对我,你想骂就骂吧。谁惹急了我,我他妈也想骂就骂!”秦雄道:“继续努力,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胜利。前途还是光明的!”
众人都以为安国心是被秦雄和刘梦龙骂下讲台来又骂出报社大门去的,只有秦雄心里最清楚:这不过是郑仲尼这个玩弄政治的高手借刀杀人,为自己除掉心腹大患玩出来的伎俩罢了,他比秦雄更清楚这样的小人绝不能留。秦雄后悔当初优柔寡断,被他的儿女情长所蒙蔽,没有如此狠心下手,以致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眼下郑仲尼不但为他自己除掉了后患,还为自己挣了个处事公正、清正廉洁的美名,同时,这一招对秦雄身边一帮才俊们来说,又是一种杀鸡儆猴的警示。
安国心知道班子会上的结果之后,又到秦雄办公室痛哭流涕,大骂郑仲尼心肠太黑,又悔悟地提起秦雄当初对他的好,提起自己家里那个被母亲抛弃的嗷嗷待哺的小孩。秦雄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地喝着茶,有些欣赏似地看着安国心无限悲情的表演,最后问:“完了么?”安国心说:“完了,就盼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跟我说说情了。”
秦雄又问:“还记得我当初在大会上对你的总结么?就是那个二十四字真言。”安国心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我不是人,我被钟义和高小菊他们这帮人蒙蔽了,我脑子进水了,太糊涂了……”
秦雄站起来,用尽失意以来积蓄在心里的诸多怨气,一声狂吼:“你他妈马上给我滚出去!滚!滚!”声音响彻整个报社大楼,震得所有门户都有连串反应。
安国心吓得屁滚尿流地滚出去了,老张却端着茶杯笑盈盈地主动来临。老张道:“秦大总编,原来你有着这样一副好嗓子,怎么不改行去唱京戏?”秦雄余怒未消,气喘吁吁叹道:“小人啊,我秦雄当初真是瞎了狗眼,竟然就毁在这样的垃圾手里!”
老张还有些幸灾乐祸地玩笑道:“年轻人,其实你的威力还蛮大的嘛,一骂之下,就把人家工作也骂丢了,连姓郑的也怕你三分啊。”秦雄有苦难言,平静下来道:“只是便宜了那家伙。”那家伙指的并非安国心,老张也听出了弦外之音,道:“那家伙可不比这家伙,他可是个有本事的真家伙,你看这一下,把报社遗留的老问题也查摆清楚了,先进性教育动了真家伙,开了个好头哟。”
秦雄又领悟到,如果不果断灭掉安国心,郑仲尼主持的先进性教育活动下阶段还真的没法开展,便也赞叹道:“这人果真是高人啊,龙部长说过的,我不及矣。”又主动转了话题,意味深长地道:“只是这么一来,教育运动搞到快报去,怕又要搞得人心惶惶了,你老张这块阵地也快难保啊。”
老张把茶杯往桌上大力一放,拍着胸脯道:“仲尼小儿,想打我这一块的主意,休想!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太小瞧我张文成了吧?”秦雄一直想找张文成恳谈,为的就是这一效果,他抑制不住地欣喜道:“看来当初莜青退出快报,还是件好事,我敬佩你老张,这才是文人的骨气!”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老张一杯,又道:“刘梦龙最近跟你没闹什么矛盾吧?”老张道:“这小子狂是狂,也还是有些骨气,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要治他还不容易?我也随时可以灭了他。”
秦雄诚恳地道:“还是你这老前辈关键时候胸怀宽广啊,我以前对你还不真正理解,你能够这样大度和正气,我就放心了。快报没有你顶住不行,那帮小青年们没你顶住更是不行的。”老张喜色道:“你们年轻人,别总以为自己了不起,关键时候还得老将出马!莜青有没有这胆量,你总算看见了吧?”秦雄道:“那还用说,老张就是老张,危难时刻显身手嘛!”
安国心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他把自己的情况写信反映到市领导以及省领导那里,材料到外面旅行一趟,又转回宣传部,上面都有着领导的签字,一律写着“转伶南市委宣传部阅处”。这样的效果如同没反映一个样,于是,这个臭名昭著的小人也如古时的蒙冤举人杨乃武一般连声感叹道:“江南无日月,神州无青天。天下乌鸦一般黑啊!”从此不再上告了。
安国心成了伶南新闻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的事例的确成了一个最现成的演讲题材。在先进性教育活动实施阶段中,郑仲尼是逢会必讲,现身说法,教育大家引以为戒,且逢会必大谈改革,搞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到了查摆问题阶段,每一个党员都要过关。在班子中,郑仲尼带头查摆了自己对马列主义学习仍不够,对员工的教育仍不够的主要问题;钟义查摆了自己有时原则性不强,不敢和太多的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主要问题;莜青也查摆了自己过于儿女情长、惟夫主义,因家庭事务耽误工作的主要问题;惟有老张和秦雄查摆不出自己的问题,材料交上去只有一大堆优点,都被组织部打回头,害得郑仲尼又反复开会给以引导说服和教育。
秦雄说:“如果说立场不坚定,不敢和坏人坏事作斗争也算是个缺点的话,那我也有这方面的缺点。”老张也说:“如果说马列主义学习不够,对员工思想教育不够也是问题的话,那我也有这个问题。不但学了一辈子都没弄通马列主义,还对你们一班年轻人都教育不够。”看着两人死不悔改的态度,郑仲尼很无奈,便随他们去了。二人各自加上这一缺点,又从网上摘录了一篇学习体会文章加上去,心想这次总可以过关了吧?
二人联手起来,以为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关,可快报却因为他们的态度问题和认识问题遭致了厄运。至今想起来,正是因为他们的过于天真与自信铸成了一个大错!
这天,刘梦龙告诉他,江下村被抓的四个头人终于被判刑了。秦雄说那好啊,也算是我们新闻人终于为民除害了,心想什么时候一定去探望一下老革命的后人,也没太在意。莫料第二天快报印出来,秦雄就一眼从版面上看出了问题:在第三版社会新闻版头条就刊登了这一消息,署名是市中级法院的一个通讯员,这并不算什么,问题就出在一年前同样出现过的同版联想广告上;这条广告占了半个版,是关于某商场节日大减价酬宾的内容,题目就是显赫的“好消息”三个字。
一看之下,就知道是刘梦龙居心叵测的安排了,值班总编是老张。一年前是“烦!烦!烦”,这次是“好消息”,同样是犯下了新闻广告联想的错误啊!在这个教育学习活动的关口上,让高小菊他们抓住把柄就难过关了。
秦雄把刘梦龙召来,指着报纸劈头就骂:“看你干的好事啊!这同样会被人抓成一个政治错误,你可是有意而为之啊!”
刘梦龙做贼心虚,讨好地对着秦雄讪笑说:“这有什么嘛,黑心贪官被判刑,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嘛,嘿嘿。”
秦雄说:“好消息?你这样做,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搞不好,你的饭碗都要被你自己弄丢!”
刘梦龙说:“现在这活干的有什么劲哟,弄丢就弄丢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要给江下村那个死去的老革命出一口气,我就是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秦雄看着他这死不悔改的样子,更加生气地说:“你弄丢了自己的饭碗不要紧,可你要想想别人啊……”情急之下他差点说出“要想想我啊”的蠢话。
没想到刘梦龙一听倒开心了,他说:“如果要想想别人的话,我早就为疯牛张想过了。他是快报总编,具体责任人,要追究起来第一个就是他,如果把他的饭碗也搞掉了,那我丟了饭碗也开心,操!这个老家伙,老在我面前摆架子!嘿嘿。”
秦雄气得一下子直翻白眼,说不出话来。刘梦龙自知理亏,又赔笑着说:“嘿,秦老大。这有什么了不起嘛,大不了我们就受个工作失职的处分嘛,又不是反党反社会,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你原先的勇气都哪里去了?再说,就高小菊他们那样的文化水平,能够看出这里面的玄机么?”
秦雄说:“你把高小菊他们都当成蠢猪了是不是?依我看,你才是蠢猪一头呢!”
刘梦龙见秦雄真生气了,有些害怕地说:“老大,嘿嘿,都是我不好,你想骂就骂吧,我捱得住。打是亲骂是爱嘛……”说罢逃以似的出门去了。
报纸出来后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秦雄还暗自庆幸报社没了广告部邬伟这样火眼金睛的人,直到十天之后,高小菊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才知道坏事了。自从新社长上任之后,高小菊和秦雄之间从未互相通过电话,秦雄也还是第一次来到她的办公室。高小菊一见他就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么?”
秦雄道:“知道,不就是江下村腐败问题的报道嘛。”
哪知高小菊扔出了那一期的报纸,道:“关于腐败问题的‘好消息’嘛,那个还算不了什么,我不想抓这个辫子。可是,今天的快报你看了么?”接着又扔出当天的报纸,秦雄睁圆了眼去看,只见头版的要闻提示里用红笔画着这么一条社会新闻题目:伶南作案,绵阳落网。
秦雄一下子猛悟过来:绵阳虽是四川省的一个城市地名,可我们的伍书记就叫伍绵阳啊!报道的新闻主角是前些时震惊伶南的一个入室盗窃灭门杀人犯,本来这题目很有卖点,可更要命的是竟与堂堂的伶南市委书记大人扯上关系了啊!
高小菊这次并没有得意的神色,同样是脸色铁青,如临大祸地道:“伶南作案,绵阳落网——你这是诅咒人家绵阳书记啊!你这个大总编是怎么把关的?这不是一般的导向问题啊,也不是一般的政治事件,这简直是一场政治阴谋!”
问题上升到政治阴谋的高度,可是秦雄这样的小说家也不曾联想得到的,当天的报纸确也是他值班把关,可自己怎么看问题的眼光没有这高度呢?报纸刚出来她就发现了玄机,说明这女人的政治水平通过教育学习活动提升很快。他嗫嚅道:“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嘛,怎么算是政治阴谋呢?难道我秦雄敢利用舆论反党反伍书记不成?”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直打鼓。
高小菊冷笑道:“你秦大总编什么事情不敢做?陈部长在的时候,你还够胆封杀伍绵阳呢。”
一年前,秦雄确实受陈江山之命,对时任市长的伍绵阳进行过为期三个月的封杀,那段时间对有关市长大人的活动报道也予以全部取缔,当时也没听高小菊说过半句不对的话,可她原来心里也清醒得很呢,实在太小看她。秦雄道:“我那也是身不由己嘛,你也知道的,再说伍书记他本人也未必这么想嘛。”
高小菊再次冷冷一笑道:“你敢肯定他本人不会这么想?你是他心里的虫子?有胆你就亲自去问问他吧。”
这话可算说对了,秦雄眼下有些怀疑是书记大人刚才亲自发现了玄机,雷霆大怒了,才叫她来兴师问罪来的;看样子她本人也深怕脱不了干系,才把问题上升到一场政治阴谋,要推给我秦雄一人去承担罪责的,因为自己对书记大人的确犯有前科。正这么疾速地在脑海里寻思着,高小菊又说了:“你秦雄对伍书记上任有什么不满,对市里调整报社班子有什么意见,你自己清楚得很,不是我有意冤枉你的,新社长上任以来你的工作表现就能够说明问题的。如果有什么真正的委屈,你还是亲自找伍书记他当事人去说吧。”这话已经把秦雄最担心的问题说得这么明了,眼下就是再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找伍书记亲自去说,只有一声叹息了。
关键时刻偏又连生意外,说明天不助我!秦雄只有抱了听天由命的态度去等待降职或其他的处罚,心想最多就是丢掉公职了,那就做生意去吧。大祸即将来临,他反倒无所谓了。
后来的结果是,秦雄既没被降职又没丢掉公职,快报却替他遭受了灭顶之灾。对秦雄个人来说,伶南还算是仁厚的,但这对于整个报社的事业来说,这样的处罚结果却是太为苛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