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雄自信得在报社真有些杀气腾腾的时候,陈江山却打电话召他去,与他进行了第一次长谈。秦雄开始还以为是高小菊向他反映了什么问题,但一席话下来,知道不完全与高小菊有关。
陈江山这次表现得极为谦和,还破例甩了一根软中华香烟给他,耐心地听取了他的情况汇报之后,对他上任第一把手以来的工作特别是新报创办作了肯定,接着他说:“日报是市委的机关报,在处理重头稿件方面,应该主要贯彻党委领导的指示精神,对主要领导的精神一定要领会透,要派出得力的记者去写。你这个指挥者既要学会平衡关系,又要把握好谁轻谁重。”
秦雄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锻炼了敏感的政治思维,知道他话中的深意,这里面也确有很多的学问。伶南十年来换了三位书记、两位市长,差不多每一任班子都闹出市长与书记不和的问题,表面上大家都一团和气,私底下的斗争却反应到了报社稿件处理的细节上来。书记与市长大人每年都有对报纸不满意的时候,尤其是书记对党报有绝对的话事权,所以挑的毛病最多,前些年主要是对一些批评报道把握失当表示不满,这些年党报越来越纯洁了,对领导讲话精神领会不到位就成了不满意的由头。关于书记、市长的会议讲话和市委常委的一些重大活动报道,由市委办公室把关,常常会发生延迟报道的情况,比如有一年报道伶南代表团参加省人代会,就出现了省报代表讨论情况已见报而本报却还在报道开幕式,省报已报道闭幕式本报却还在报道代表讲讨论的情况。但这些领导不会怪罪,怪罪的事情大多出在一些不必经过把关的领导讲话报道,记者编辑没有把精神领会透,或者安排的位置和篇幅不理想,这些不满的意见还可以通过宣传部的口传达下来。最要命的是,如果报道市长的讲话分量过重或活动过多,书记有意见却不会传达下来,那只有报社的当家人通过一些细微的表现去理解和领会了。
秦雄自上任以来在这方面也花了不少心思,尤其是在把握谁轻谁重方面,自认为处理得比较好,也从没有收到过上面有不满意的信息,因此,他把陈江山的话当成一种预防针似的提醒,便也不点破地说:“我会处理好这些矛盾的,尤其是会与市委主要领导保持高度一致。”
陈江山点点头,又说:“有些领导讲话该放头条的决不能放二条,该放头版的决不能放二版。”
秦雄一听,就知道还是出现了令文书记不满意的地方了,迅速开动脑子搜索一遍,明白了问题所在:上星期有篇文书记与科技工作者座谈的报道,确实被一个重大的社会新闻挤到了二条;另有一次关于他接待一位外商的活动稿件,因为当日他同时有头条讲话报道被错位处理到了二版头条。于是他说:“前段时间因快报的事情忙,确实有这方面的疏忽。”
陈江山又点点头,再说:“当然,党报头版也不能全部是整天这个那个的领导讲话,有些领导无关紧要的活动,能省就省,能不上的坚决不上。讲话的人多了,反而没有了一个中心。”
秦雄一听就觉得更加不对劲,这显然是针对伍市长说的!他已经尽量做到有主有次谁轻谁重了,还不能令文书记满意,这说明两位领导大人的矛盾目前更加激化,而且文书记已经独霸了整个话事权,特别是“能省就省”的话,不就带些封杀性的意思么?于是他果断回答:“好,我清楚了,今后一定改过来。”
舆论被当成个人权力和政治斗争的工具,这也是一个新闻人无法改变的现实,为了感恩,他不得不助纣为虐,并信誓旦旦。
以上都是关于党报的事,随后就谈到了快报。陈江山提出几点意见:第一,加强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把快报办活起来;第二,对市内干部出现腐败问题的报道和重大安全事故的报道,能避免的尽量避免,不能避免的一定由市委定调子;第三,关于最近农民上访的问题,一定不能去碰,以免产生负面引导的效果。
这几点意见近乎武断的命令,如果按章执行,那还有什么真正的舆论监督可言?但这些章法只是旧事重提,伶南日报这些年也就是照着这样规规矩矩地熬过来的,其他的报纸也未必不都是身处这样的环境;况且,秦雄明白这话也不尽然是陈江山的意见,眼下由他的口里说出来,还带着关爱他这个门生的意思。秦雄认真地记录着,认真地点着头,最后郑重地回答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按照你的意思想办法既把快报办活,又要保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
这话说得有些视死如归的悲壮意味,却给秦雄热血沸腾的心怀浇了一瓢透心凉水,原想着在规规矩矩做好党报的喉舌之外,借快报搞搞新意思,做一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重新树一树报人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现在看来也难遂心愿了。秦雄记得,自己初入行的时候,市民对记者这个职业是怀着敬畏之心的,有很多不平的事都会想着找记者做主的,他也确实为他们办了不少力所能及的事,如今记者生涯已有十多年了,媒体越来越发达,伶南日报也从当初的每日对开四版发展到今天每日16版以上的资讯,可这些内容渐渐只能发挥如邬伟所说的广告功能了,记者这个职业在老百姓心中不再神圣,“有投诉找记者”的说法已经成为过去了,不少人已把他们看成了一个官官相护的傀儡,这些年除了每年收入不断增加,职位不断升高之外,当初入行时的那种神圣的激情也逐年消退了。
市委宣传部这些年口口声声喊报业集团化改革,推行事业单位企业化,说要办活报纸,搞活文化经济,可私底下呢,又对报社的改革碍手碍脚。如今,快报的优势也受到了这么大的限制,能有多大的作为呢?都说陈江山是市委文书记一条线的人,从这次谈话中,秦雄更是相信他们关系不一般了。陈江山的话他当然得听了,再说,只要处理好这关系,今后的远大有前程是可以想见的。好在秦雄的消极想法是暂时的,接下来,他很快又从快报在市民逐渐热起来的反响中找回了感觉和信心。快报一系列关注民生的报道和新入行的记者们的职业激情,对市民们都是不小的感动;渐渐地他又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老百姓也不希望他们做力所难及的事,他们很在乎的是媒体对他们的态度;后来的几次街头论坛中,很多市民都热情地参与,再说,有很多问题还是可以以远焦近距的手法达到目的的,比如时事评论这个专版就逐渐火了起来,其中摘录了一些精彩的网络短评观点文章,同样可以对解决伶南的一些现实问题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关键是他们在一步一步地努力了,报纸的生命力就逐步旺盛起来。于是,他又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了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