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石头,一块本不应有任何感觉的石头,一块坐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上的石头,不知什麽时候,我渐渐能感觉到周遭的事物。
我能看到风云变幻的天空,能听到风吹过草地的笑声,能闻到春天花开的清香,那时候还没有人类||至少我在的地方没有。
我一直待在那里,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酷热严寒,我都纹丝不动,也没有丝毫感觉,因为我没有心。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块不知道未来,也没有考虑过任何事的石头,我知道,我会一直这样待在那里,不会有任何改变,永远。
可世事无绝对,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一天,空中突然滴下几滴血,不偏不倚,落到我身上,血很快浸入了我的身体。
後来我才知道,居住在三万万里高空的神界发生起义,义军首领火龙王亚伯杀死了帝军的统帅海龙王提尔,浸入我身体的正是海龙王提尔死於亚伯剑下所流淌的血。
可能由於这是神族的血液,可能由於这血浸入了我的身体,从此以後,我便有了心。
可是有了心又有什麽改变呢?
我还是一块石头,是的,不会有任何改变。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住的地方渐渐有人了,偶尔会听到漫山遍野回荡著人们高唱山歌的声音,偶尔会闻到人们做饭时的香味,偶尔会看到人们追遂著野兽从我身边快速跑过,偶尔会有人类的小孩在我旁边的草地上玩耍,可还是没人注意过我,因为我是一块石头。
但我依然很高兴,人的出现为我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我喜欢听那回荡在山谷中的高亢歌声,喜欢闻到中午和傍晚飘在空中令人垂涎三尺的饭香,喜欢万事万物的生生不息。
我喜欢就这样静静地看著他们,听著他们,感觉著他们。
不知什麽时候开始,我开始讨厌冬天了。
冬天山里会下雪,雪把我覆盖後,我就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听不到了,眼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偶尔会有青蛙和蛇在我不远处冬眠,但对於一个漫长的冬天来说,仅仅看著不会动的它们,真的很难熬,所以,我开始怕,怕冬天,怕下雪,怕孤独,真的好怕。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对於石头来说,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我旁边的空地上立起了几间小屋,一些人住了进来。
当时我高兴得差点叫起来,虽然我没有嘴,也发不出声音,但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欢悦的心跳,我终於不再孤独了!
有了人,果然就热闹了许多。
他们有时就在我旁边讨论著重大事件,高叫著﹁反清复明﹂的口号,看著好多人热血澎湃地出去,又被人盖著白布抬回来,看著他们原本完好的身体,过一阵子就缺胳膊、少腿儿了。
我迷茫,我不懂,也不明白,只要大家生活得好,谁管谁不都一样吗?
让他们做做石头,也许会明白他们的生命来之不易吧?有时我会这麽想。
事情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人不再舞刀弄枪,不再带著染血的身体回家,人们的脸上也不再严肃,开始有了笑容,山谷中又开始回荡起嘹亮的歌声,浑厚、有劲。
我依然只能做我的石头,一颗有心却不能说话不能动,讨厌下雪的石头。
对於石头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天,我正看著天空发呆,一声婴儿的啼哭拉回了我的思绪,是从离我最近的那间小屋传来的,看样子又有新的人类出生了。
对於已经习惯了人类生离死别的我来说,也没什麽好奇怪的。我继续听著风声,在心里唱著歌。
旁边小屋出生的孩子慢慢长大了,是个女孩,我看著她从襁褓中只会吃奶和啼哭的婴儿,到渐渐学会叫﹁爸爸、妈妈﹂的幼儿,再到学会蹒跚走路,她的每一步我都在分享,只是她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喜欢赖在爸妈的怀里撒娇,偶尔还会从屋里偷拿糖果,她最喜欢在我旁边采小野花,编成花环後送给妈妈,她的笑容就像空中的太阳,但我知道,她不会注意到我,因为我只是一块石头,仅仅是一块有心的石头。
女孩三岁那年,冬天早早地来了,空中扬扬地飘起了雪,我感觉到自己被冰冷的雪花覆盖,我看著在一边兴奋不已,不停地问著她爸爸明天是否可以堆雪人的女孩,心里一阵惆怅,我在心里向她告别。
虽然春暖花开的时候又能和她见面,但一想到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只能在寒冷和孤独中度过,我就很难过。
突然,我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来了||
我不大,只有人类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但这麽多年来,我是第一次离开地面,离开我待了几万年的泥土,不等我做出惊诧的反应||我能有什麽反应呢?我只是一块石头,一阵暖流传遍我的全身。
女孩把我抱在怀里,用她的体温温暖著我,她的小手却因我而冻得通红。
﹁快放下,多脏呐!﹂她爸爸说著就要从她手里将我拿下。
﹁爸爸,石头会冷呢!﹂女孩认真地望著他,由於她太小,拿著我还有些吃力,她幼小的身体向後移了移,却并没有放开我。
会冷。我在心里重复著她的话,多少年了,这是第一个说我会冷的人。我想哭,可是我没有眼睛,更没有泪水,我只能在心里流泪。
﹁石头怎麽会冷?﹂爸爸嗔道,﹁乖,快放下。﹂
﹁他爸,﹂女孩的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她的肚子很大,根据我的经验,女孩快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了,﹁由她去吧。﹂她慈爱地看著女孩。
﹁妈妈!﹂女孩欣喜地叫著。
就这样,我被放进了女孩家里,这个冬天,我不冷。
伴随著屋外北风的呼啸传来了女孩妈妈快要生产的消息,看著她兴奋地俯在妈妈的大肚子上和未来的弟弟或是妹妹说著话,我就打心眼儿里羡慕起那个还没出生的小孩子。
终於到女孩妈妈生产的日子了。
那天,寒风凛冽,门一开,狂风就夹杂著雪花迫不及待地涌进屋里。
房里,女孩母亲痛苦的叫声与屋外的寒风相互交错著,接生婆的鼓励声和催促助手快去烧水的高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听得出,她非常著急。
女孩的父亲如同困兽一样在外屋来回走动著,不停地把捏著手指,嘴里喃喃地向上天祷告,请天上的神仙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我在角落里看著女孩茫然地坐在炕上,不时地问她父亲﹁小弟弟什麽时候来呀?﹂,在听到她妈妈痛苦的哀号後,她认真地从包里掏出她偷存了很久的糖果,舒展著小手递给爸爸:﹁妈妈很痛吗?我这儿有糖,妈妈吃了就不痛了。﹂
但我知道,女孩的母亲活不过今晚了。
过了一会儿,接生婆出来了,神色黯然地对女孩的爸爸说:﹁孩子难产,恐怕大人是保不住了,我尽力让孩子活下来吧。﹂她说完这句话,不敢看他带泪的双眼,就匆匆进屋了。
女孩的爸爸瘫坐在炕边,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
女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她太小了,根本不明白什麽是死亡。
又过了一会儿,随著婴儿艰难的啼哭声,女孩的母亲用她年轻的生命换回了一个新生儿的诞生,她甚至还没看过一眼自己的儿子,就撒手人寰。
只留下悲痛欲绝的两父女,女孩不停地摇晃著妈妈已经冰冷的身体,哭叫著:﹁妈妈什麽时候醒来啊,妈妈别睡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等女孩的爸爸从悲痛中恢复,接生婆又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
﹁孩子出生时被脐带缠住了脖子,可能活不了多久,就算能活,可能也||﹂她不敢再说下去。
可能也是傻子。我在心里叹息著补充。
女孩的爸爸看看怀中的婴儿,又看看床上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妻子,泪水直直地往外涌。
我很想帮他们,但我只是块石头,我甚至连替他们悲伤的权利都没有,只能静静地看著他们,静静地陪他们流泪||在心里流泪。
葬礼结束後,雪渐渐化了,我被放回了原来的草地上,看著女孩的父亲艰难地带著两个孩子,看著女孩懂事地陪著有些呆呆的弟弟,我真的很想帮他们,很想很想,但我知道这是在做梦,我只是一块石头。
直到有一天。
一双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每天都有很多人在我身边走过,可那人居然把我拿起来了。
他穿著宽大的布袍,将全身盖住,只能判断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大大的帽子遮住他大部分的脸,只露出鼻尖以下的部分,我甚至怀疑他走路会不会摔跤。
﹁真难得呀!﹂那个奇怪的人说话了,声音浑厚有力,他细细打量著我,左右翻看著,啧啧叹道:﹁真是难得的一块灵石。﹂
灵不灵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他肯定是在说我。
﹁你能够听到吧?﹂那人突然问我。
我感觉到自己颤抖了一下,算作回应。
他咬破手指,用血在我身上画著什麽,画好後,说:﹁你可以说话了。﹂
﹁说说说话?﹂我艰难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话,还非常不适应。
﹁不错,看来,在附近感觉到的灵气就是你了,﹂那人像是肯定著自己看法似地点点头,﹁真是难得,﹂他再一次叹道,﹁这里不适合你,我要带你离开。﹂
﹁不,不,﹂我急忙拒绝,﹁我、我要留在这里。﹂
那人有些不太高兴地抿抿嘴。
﹁你……你是神仙吧?﹂我尽力表达著自己的意思,﹁我想留在这、这里,请、请帮帮我。﹂
﹁这里有什麽值得你留恋的?﹂那人的语气有些生硬,恐怕他没想过一块石头会拒绝他的要求。
﹁我、我要报恩。﹂我说,然後补充道,﹁报完恩後,你要带我去、去哪里都可以。﹂
﹁报恩?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饶有兴趣地说,﹁好啊,我成全你!﹂
﹁我、我||﹂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女孩做什麽,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女孩爸爸悲痛欲绝的哭声,他一边哭,一边呼唤著自己年幼的儿子的名字,女孩的呜咽声也此起彼伏,看来她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婴儿已经追随他母亲的脚步去了。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让我……让我附在那孩子身上吧!﹂
﹁想成为人类吗?﹂那人随著哭声望去,﹁这个不难,不过以我的法力加上你的灵气,最多只能维持十八年,十八年後,你的万年修为都将毁於一旦,到时候,你将变成一颗彻彻底底的石头,这样你也愿意?﹂
﹁嗯,﹂我想点头,可还是动不了,﹁我不後悔。﹂
﹁那就好办了!﹂
那个人带著我走进小屋,自我介绍说是云游四方的法师,可以治好本已死去的小男孩。
可能处於绝望之中的人都容易相信别人,女孩的父亲同意他﹁医治﹂自己的儿子。
他走到床边,将我提起放在幼嫩的尸体上方,口中念念有词,我看著小男孩的身体在我眼前渐渐扩大,一道耀眼的光芒笼罩著我们。
我来了,姐姐。
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哪怕十八年後会变回一颗没有任何感觉的石头,我也心甘情愿。
我这麽想著,失去了知觉。
﹁哇哇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云霄,死而复生的婴儿拼命地蹬著腿,以充沛的精力证明自己的健康与活力,就连哭声也比平日响亮。
孩子的父亲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地将法师送出门,只留下年幼的女儿和襁褓时期的儿子。
﹁弟弟,弟弟。﹂
女孩爱怜地拍打著弟弟,婴儿展露笑颜,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伸出幼嫩的小手,想去抓女孩。
法师走出小屋几十米後,又回过头,看著那间屋子,嘴角浮现出阴险的笑容。
那孩子,也许以後会有用,届时,今日的恩赐就要你百倍地偿还!
他的长袍扬起,一阵微风吹过,消失在明媚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