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展览会,拥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含义。”比尔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仿佛是在和一个坐在对面的人对话,但也听不出任何疲态和虚弱,“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可以过活,于是我要把未来的事情提前。我把此次展览会献给我的母亲,尽管她可能并不喜欢。但是”比尔微微抬起左手(这时候才能看出他的确是个病人),伸直食指指向他对面“当我画出那幅画的时候,我明明记得她非常高兴。虽然那只是我儿时的涂鸦,没有任何伟大之处。”很多人回过头去,尽管他们知道比尔指的是那幅后来被命名为“战争”的飞满苍蝇的画。
“是安尼亚,我的母亲赐予了我艺术的天赋。很多个发生在创作中的时刻,我都需要她的帮助。她不只是位毫不吝啬爱与付出的伟大母亲,更是我的缪斯女神。我理解作为名人母亲的悲哀,她们之所以伟大似乎仅仅在于她们生育过天才。这真是不可理喻的贬低!是的,尽管我的母亲从来都不是出色的画家,但她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诗人和作家我读过她的每部作品至少在愿意并有幸还能够发出声音的人们中间比较来说是这样”这时,站在后面双手扶着轮椅的金发女士不易被察觉地拍了下比尔的肩膀。比尔稍作停顿,最后简略地说,“我将这次展览会作为母亲去世五十周年的提前悼念仪式献给她。希望她的爱以及她的伟大之处都能被记住。”
记者拍照后,接着展览会开始了。比尔扫视着人群,但总是甩不掉这些熟悉的人政客、商界名流和影视明星,永远是这些他不耐烦地说,“你不该打断我。”
康纳利女士略微俯身,说,“你知道这对你的身体没好处,你几天没有睡好了。”
“今天对于我有不同的意义,我才不关心每天睡几个小时。”
“如果你觉得说出那么多话,自己会感觉好些,我不会阻拦你。但你在对他们谈”理查兹瞥了瞥那些人“这是对你和母亲的贬低,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知道他们只关心你的画。”
比尔似乎知道理查兹在注意什么,“他们刻意地保持距离,一副信誓旦旦的姿态。因为他们知道我的一切早晚都是他们的,我并不在乎。令我担忧的是这个社会改变的仍只是结构甚至它的结构都有随时崩塌的危险本质却毫无变化。看看那些政客罢,他们的道德观念不比殴打妻子虐待儿童的下三烂家伙们强多少。至于那些商人”
比尔再次被打断,因为这时走过来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芬利先生,你好。”说话的人是原子力公司副总裁,亚当斯盖伊。比尔并不讨厌他的长相,但是讨厌他的来历。所以比尔只是对他的问候麻木地抬了抬眼皮。“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合作律师事务所,曼哈顿律师事务所的乔恩律师。”盖伊不在意比尔的反应,继续介绍说。
然后比尔听见了又一声问候,看到的是个三十多岁,头顶微秃的美国人。比尔表情平静,并没有问他们的来意,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
“我们这次来是想谈谈‘阿比亚斯环’。”盖伊说。
比尔看起来很厌倦这个话题,他沉着脸没答话。理查兹举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低身靠近比尔耳边说,“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然后该回医院了。”比尔这才说,“有什么好谈的?”
“是关于酬劳的问题。”
比尔笑了起来,“我没听错?你刚才在说‘酬劳’?”
“是的,AP公司已经决定买下您的画作‘阿比亚斯环’,并买断‘阿比亚斯环’的设计创意。”
“设计创意?这个词是你临时想象出来的?”比尔惊讶得差点跳起来,“我没有设计过什么。至于我的画,为了避免再被纠缠,给你们好了。”
“非常荣幸。”盖伊微微躬身,接着说,“创意也好,或者其它某个词语也好,您明白我们的意思就好‘阿比亚斯环’会成为全人类的骄傲。”
比尔似乎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显得疲惫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说,“你们刚才说会付给我钱。”
叫乔恩的律师说,“是的,包括您的画和创意设计专利两项报酬。”
“你们准备给多少?”
乔恩看了看盖伊,说,“比尔先生,您尽可以在这张合约上签上一个您觉得合适的数字。”说完,他递过来一张纸。
比尔看也没看一眼,自言自语说,“AP果然财大气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盖伊这时把注意力从对话转移到了其它地方,他在回头看着什么。从人群的缝隙了,他的目光搜寻到了那幅画它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象征意义似的被挂在一个洞穴顶上那是比尔在这次展会在展出的为数不多的几幅新作之一。“阿比亚斯环”。画上是一只银色指环,蓝色地球被嵌套在中间。“它真美。”盖伊转回来,回答比尔说,“为了人类,也为了您自己。”
“这么说,我没的选择了。”比尔的反应无动于衷,说。
“如我们所承诺的,您可以选择一个数字。”
陈杨回家后,换上衣服,倒了杯水,坐进沙发里。延续了几天的思绪堆积成一摞,直到回到家里才感觉到它们有多么沉重。陈杨打开电话留声机,似乎预料到了女儿陈夕的声音在等着他。
“嘟。”
“爸爸,你又没休息。真不听话!您说过不陪我度假的条件是在家好好休息,不要食言喔。”一个活泼清脆的女孩声音传来,“报告您一个新消息,我提前来到了西班牙,因为听说在巴塞罗那有比尔芬利的画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哎,可惜我刚从乌菲齐美术馆出来,手捧一束鲜花站在韦奇奥桥看着美丽的阿尔诺河一分钟,然而我的但丁还未出现,我却要离开佛罗伦萨。谁叫我在罗马耽误了时间呢?不,应该是这个画展来得太急了!呵呵,好象我更急一些,现在我已经到了巴塞罗那。我把意大利拍的相片发给您了,另外还有几张米拉公寓和圣家族大教堂的。”
“嘟。”
“比尔芬利真没令我失望,这次展览真是太棒了。虽然多是他的早期作品,甚至还有少年时的涂鸦,但他的几幅代表作足以让我一饱眼福了。您不是也说他的早期作品好吗,每幅画我都拍下来发给您了。更令我兴奋的是,我见到了比尔芬利本人,他的病情似乎越来越恶化了,坐在轮椅上还穿着病人的裤子,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的性格使然。还有,他旁边的理查兹女士真漂亮。到这里吧,一定要看我给您的照片啊,不要再忘这忘那了。”
陈杨笑了笑,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电脑,喝了口水,饶有兴趣地查阅女儿寄来的相片。他的脑子里却在思考另外一回事,应该说是“一团事”才对。陈杨的夫人在两年前去世,女儿陈夕今年二十二岁。陈夕自然成为他的全部了,却偏偏多出了许多难以抗拒的感伤。每次看着女儿,哪怕是她的相片,陈杨总觉得陈夕与自己几乎没有相象之处,但和她的母亲相似得仿佛同一个人。这是回忆和挥之不去的思念在作怪,相濡以沫的爱情如此伤人,他能够做的却只有接受现实和承受孤独。
但是这一次,陈杨的思想突然被硬生生地从怅惘里拽了出来。他盯着女儿在比尔芬利作品展上拍摄到的一幅名为“阿比亚斯环”的绘画照片。那只占据了画面百分之八十空间的银色指环像一道魔咒紧紧地攫住了陈杨的神经,那闪烁的光芒几乎令他陷入了梦魇般的恍惚中无法自拔。好半天,陈杨才注意到被“阿比亚斯”包围在中间的地球。是的,那是地球,迄今为止人类的唯一家园。比尔芬利,难道冥冥之中决定人类新命运的是他,一个画家?
陈杨没能或者是不愿继续想下去,疲惫接踵而至,仿佛他这个年龄已经不再适合思考,不再适合坐在这张几十年来早已被贴在“工作专用”的椅子上。是的,自己的确老了,但是这个问题更不值得在此时被提起。陈杨叹了口气,转而回到沙发上,躺了下去。
“比尔先生,祝贺您的画展再次取得了轰动,很抱歉没能参加。您的决定怎样了?我希望这件事能早点确定下来。”塔可拉莫维奇亲自给比尔芬利打来电话。
比尔这时正由理查兹陪伴,在医院公园里散心。“我知道这才是你最关心的,不过思考一个满意的数字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比尔心不在焉地说。
“艺术家的幽默不太容易理解。好在我相信您理解我您清楚我是个追求效率的人,而且也是个慷慨之人。也许您并不需要我的慷慨,但是肯定不介意多一位朋友吧。”
比尔脑子里回想发生在上个星期家中的情景。塔可拉莫维奇看到“阿比亚斯环”时像忽然发现了宝藏,那种贪婪令人作呕的举动决不是出于什么艺术爱好。比尔联想到了某些秘密宗教仪式,但是他清楚出自自己之手的画作决无任何神秘可言,即便被他人用作妄想的范本也令他觉得不可思议。比尔还不了解“阿比亚斯环”的内幕,他只预感到这不单单是他们之间的事,很可能牵连到全世界。因为塔可拉莫维奇正是能够影响世界的人。
“明天我会给你答复。”比尔说完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