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看着泪流满面的商宛玉,心中竟连叹息也发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哭呢?宛玉。听着那乐声,我想,当初一句‘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原来你我本无缘分,这是上天注定了的。然而当我离你越来越远,我越来越怀疑上天的安排。我想要回去,却不能。”
“等我伤好,已经快要过年了。第一次走出屋子,发现原本还在落叶的树,已变成了空空的枝娅。我忍不住想,你过得怎样、你的夫君又怎样。但是纳兰二公子是那么真诚纯挚未染尘污的人,我没有一天不在害怕着,没有一天不在嫉妒着。”
“最初的一年最难熬,我时常想起,又不能放下。转眼又到了秋天,我想,算了吧,这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又何必去奢求?陆景轩还是日日在我身边,他一面怕我逃跑,一面怕我过哀,我心中既是感激他又是恨他。”
泪水决堤,商宛玉心中却布满哀愁的欣喜——原来他不是变了心,原来他只是不敢相认。她柔声道:“我已经来了,你还担忧什么呢?我什么也顾不得了。”
“但是你与纳兰二公子相处了三年零七个月。”
商宛玉欢喜道:“我没有爱上他,你还顾忌什么呢?你还顾忌什么呢?”
魏明凝视她眼中盈盈的波光,忽然颓然道:“宛玉,我……”
商宛玉追问道:“我已经毫无保留到了你面前,你还在瞒我什么?”
“不是,只是我……”魏明语无伦次地道,“是我自己不好,我……”
商宛玉的心猛地一跳,“你有妻子了?”
“不是。”魏明断然否定。
“那是什么?”
魏明只是不说。
商宛玉愤懑起来,刚充满的欣喜又一古脑儿地被忧伤取代。魏明间她起身要往外走,下意识拦住她。
他怎么能这样!商宛玉心中一横,斥道:“放手!”
魏明收回手,商宛玉却不动了。魏明道:“我告诉你,你不要怪我。”
商宛玉的心软了,“你说吧。”
“纳兰二公子他、他爱不爱你?”
“也许……我不知道。”商宛玉明白过来,“你吃醋了?”
“你不明白。”魏明苦恼地道,“若是你不在身边,我会安慰自己——你已经属于别人,只要你安安定定地过下去就行。偶尔思念一下也就罢了,但是你来了,还要回到我身边,我欢喜得不知道怎样才好。可是,我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猜疑,猜疑你与纳兰二公子发生的事,猜疑……”
商宛玉反身抱住他,还未说话,却笑个不停,笑了会儿,又开始啜泣。魏明听她又哭又笑,心中愈发慌忙。商宛玉抬起头来,魏明被她瞧着,瞧得满身是汗。
“为什么这样?我这样想你,你应该很生气才对。”
“我现在无比庆幸。”商宛玉看着他的眼认真地道,“庆幸我没有服从命运,庆幸我相信了你的爱,庆幸我还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
“你说什么?”
商宛玉轻轻点了点头。
魏明陷入无以复加的狂喜当中,紧紧拥住商宛玉,拼命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你无需道歉。我也在嫉妒,我也在猜疑,我也在挣扎,我好害怕你又有了别的女子,好害怕我只能活在你的回忆里……”
“不会的,永远不会。”
魏明心中欢喜。又听商宛玉问:“你为什么改名作甄远?”
魏明解释道:“这是义父要求的。我私下猜度,一为以阴阳之隔,断我俩合镜之念;二为绝父子名分,使世子承袭父位。”
“你也听他?”
“那时我如何能不听。”
商宛玉嗟叹一回,转而道:“你不问我怎么逃过去的吗?”
“不问了,永远都不问了。”
商宛玉嗔道:“我不是试探你,我只是想把我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魏明看着她嗔笑着的容颜,虽然泪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却让她更显娇柔美丽。他的心不禁跟着她,他的眼不禁跟着他的眼,一切都顾不上了,原来放弃所有竟这般容易。他温语着:“宛玉,真是太好了。”你还爱我,真是太好了。
所有说出口没说出口的话一齐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吻中。商宛玉全然忘记了要说什么,只仰着头回应着他。她这一生,竟还能这样幸福,这不是从上天手中偷回的吗?抑或是月老送还了红线?
“魏明……”她柔声呼唤。
“宛玉。”一锤定音。
二人微笑、浅笑、放声大笑;二人细语、轻语、高声狂语。没什么比眼前的更真实了,没有什么比恋人的爱更令人宽慰了。衣带散落在床角,绣鞋剥落在椅边。就像是全世界死而复生,就像是黑夜变作了清晨。
这是一个世界的开始,这是所有禁锢的毁灭!
魏明发现她怕痒,挠着她道:“你哭了。”
商宛玉避开他的手,“谁说的。都已经干了。”
“是么?”说着,魏明便去摸她的脸。商宛玉抓住他乱动的手,道:“你还诬我,明明是你哭了。”
“是么?”魏明这才发觉眼角湿润润的,“胡说。我拥有了你,流泪做什么?”
商宛玉掐他,“你还赖。”
魏明笑着将她拥紧。“再也不赖了。再也不走了。”
“你发誓。”
“我发誓,永生不得离开商宛玉,否则就让我瞎了双眼,哪儿都去不了。”
“没诚心。”商宛玉坐起身,伸出手指朝天,“我商宛玉发誓,若与魏明分离,教我抛尸荒野、无人知所。”
“又胡说。”魏明忙把她的手扯下。
商宛玉渐感疲累,虽然不舍得睡着,还是不得不合上双眼。魏明看着她的睡颜,也拥着她带着笑意睡去。
商宛玉醒来时觉得脸上痒痒的,伸说去挠,才发现是魏明的手指作怪。她睁开眼,“你这么早?”
“已经巳时了。”
商宛玉不禁红了脸,问:“你今天不去军营?”
“我一会儿就去。”
商宛玉有些失望。
魏明问她:“你先前住在哪个客栈?”
“归来客栈。”
魏明道:“我会派人把你的东西拿来,记得清点一下。”
“好。”
魏明犹豫了下,道:“这里不能呆了,我们要在今天关城门前离开。”
“为什么不能现在走?”
“我得把事情了结一下,再者,请一个病假,也防止别人生疑。”
“好,我等你。”
魏明起身,却把她按住,“夜里不能休息,你现在多睡会儿。”
商宛玉看着他离开,便又睡过去。到午时苏婆备膳,才开始梳妆。因下人已把她放在客栈里的女装拿来,她穿上一件轻便的,又用帕子把头发扎住。
苏婆道:“小姐为什么不用簪子?”
商宛玉道:“簪子贵重,太招眼。”
苏婆道:“我这儿有一支木簪,小姐看看。”
商宛玉接过簪子,看见那木簪上雕刻着一对杜鹃。奇道:“这杜鹃怎么是成对的?”
苏婆道:“这花鸟鱼皆有一对一对,小姐只道是鸳鸯这样雕刻,不知杜鹃也该如此。”
商宛玉心念一动,问:“可有刻刀?”
苏婆拿来刻刀,商宛玉把簪子竖直放在桌上,刻道:此生长信好,莫作啼血吟。刻着,刻着,思及魏明,嘴角也噙了一抹微笑。
申时刚到,魏明便回到府中。他见到等在房中的商宛玉,与她轻拥,便吩咐苏婆准备晚膳。魏明到卧房收拾衣服、银两,商宛玉坐在一旁看着,满眼笑意。魏明回头看见,不禁抓过她来轻啄。
二人嬉笑着下楼,匆匆用膳,复令苏婆包上一些干粮。魏明吩咐道:“我送小姐回乡,倘有人来,你们只说我卧病在床。若遇见兵戈而来的,你们或者不要开门,或者立刻脱逃。”
俞子幸道:“若是陆将军一定要进来探望?”
魏明道:“轰他出去,难道你也不会吗?”
商宛玉坐在马车里,魏明戴着顶帽子,扮作车夫。
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商宛玉松了口气,问:“我们去哪儿?”
“这儿是涅鄢国旧地,义父根基深。我们去北边。”
商宛玉道:“来临屏前我见到纳兰宁修。”
“是么?”
“正是他帮我逃出来的。他还告诉我,如果你和我一同离开,可以去偃都,或者晏城。他在那儿都有宅邸。你觉得怎样?”
“晏城太远,偃都是从前的国都,地广人杂,倒很容易藏身。他有没有给你什么信物?”
“有,是玉玦。”
“好,那便去偃都吧。
商宛玉奇道:“你不是一向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恩惠的吗?”
“现在不同了。你我无名无势,若是没有实业而用所存银两过活,难免招贼。若有了实业,也难免受达官牵制,危机暗伏。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既能保全自己又能逃避追踪的地方。”
商宛玉问:“你什么时候与纳兰宁修有了交情?”
“只是相看合眼罢了。纳兰宁修丢下一摊子事径自来到云陵,我想,纳兰宁修建议我们去他的旧地,也有托付我们事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