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尼对来自西方的少女粗鄙地伸出中指的同时,杨志正在周围人的羡慕中和江琪共进晚餐。
大概是听了江琪之前所说的话,杨志一路上话很少——当然,他平时话就不多。江琪一路上仔细观察杨志的表情变化,这个少年很懂得控制自己的表情,无论在他的眼睛和表情变化上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样才有趣,江琪想着想着就忍不住面露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天真,又有一点妩媚,即使在这灯光不甚明亮的餐厅里依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杨志皱起眉头,他对高深莫测的江琪很有一点戒心。对方肯定是跟无数人打过交道的高手,貌似亲密实则疏远的态度,把一切问题吊在半空中的方式,这些都让杨志觉得自己仿佛被人装进了瓶子里,他再怎么扑腾也逃不出对方划定的这个空间。
江琪笑够了,忽然问了杨志一句:“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杨志犹豫了一下,想到对方就算捏死自己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还是决定照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明显不知道是敌是友的女子这么坦诚……好像是这样的,慢慢地经过了一些事之后,他开始更相信感觉。感觉曾经救过他的命,带给他奇妙的经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秘密慢慢多了起来,连带着他周围的秘密也慢慢多了起来。
“我……”杨志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说的话慢慢顺畅起来,“我……最开始只是希望回来看看国内还有什么人会惦记我,反正澳洲没有什么牵挂了。你应该知道,我在杨家这些年实际上没接触过什么人,知道我的人应该很少。除了几个关系很好的亲戚,大多数应该不知道父亲有我这样一个儿子。”
江琪点点头,对于杨家的这些事,她知道得比较清楚。
“那天我从飞机上下来,”杨志丢开餐具,闭上眼睛回忆他去公墓所见的场面,“我看见父亲的墓地就很难受。也许一个人死后再去纪念确实没什么意义吧,可真的冷落破败到这个地步也太让人心寒了……”
江琪叹了口气,把手按在杨志的手上。她的手很暖,被抓住手的杨志睁开眼睛,看到一对关心的美目盯着自己,其中流露出来的关切看起来毫不作伪,杨志顿时觉得心头的郁闷少了许多。
杨志轻吐一口气,继续说道:“他们从我手里拿走什么,我都不在乎,无非都是钱而已。我被父亲收养之前一直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我都能习惯,没钱又能如何?可是我那天站在公墓,觉得我错了。”
“杨曳云有时候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江琪看了看自己抓着的杨志的手,心里慢慢升起一点涟漪,尽管她知道这是不合时宜也是不切实际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真的一面,他恰恰把这一面暴露给了你。”
“也许吧。”杨志脸色微红地瞄了一眼被江琪捉着的手,似乎意识到了在公众场合两个人这样的动作很容易引起误会,“我也觉得他是个天真的人,真不知道那么多风雨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他。”
江琪摇摇头,“你应该能明白的。有时候天真未必就是不好,人都有自己的魅力,有自己独到的人生哲学。你父亲的魅力有一部分来自他的天真。仔细想想,你觉得庞珍妮这样的人会在这里守着等你两年,难道不是因为你父亲在他们这些老朋友面前不怕暴露自己的天真吗?”
杨志摇头纠正道:“他也只肯对信任的人这样吧?”
江琪看杨志情绪缓和了,把自己的手慢慢抽回来,“你继续说,你想做什么呢?”
杨志冷冷的目光让江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跟着慢慢变冷,他这样看了江琪很久,脸色终于慢慢缓和下来。
“我想把父亲的一切都拿回来。”
“你能吗?”
杨志慢慢露出江琪很久以前有些熟悉的笑容,是那种有点坏,又很男孩子气的笑容,“我本来以为自己不能的,现在情况有一些不同了。”
这一瞬间,江琪仿佛看见了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那些如烟往事忽然一一涌现。
她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
倒是杨志很快变化了表情,主动去拉江琪的手,“姐姐,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江琪愕然地看着这个少年的变化,迅速结账带着他出去了。
杨志被江琪带到一个无人的天台上。这个天台被巨大的广告牌挡住,除了仰头能望见G市永远稀松的星空之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天台上种着很多不知名的植物,还有一个小型的葡萄架。现在天气冷,植物还都很精神,这就是热带天气的好处了。江琪在天台上站好,随便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仰头看着天空呼出一口气。
“哪怕星星少了,还是很美。”
杨志抬头看天,G市这样的城市,霓虹灯的光芒超过天空,能看见的只有最亮的几颗星和少数星座,整个天空仿佛被一层迷雾罩着,正如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被一层迷雾遮掩一样。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收回目光问江琪:“来这里干什么?”
江琪拉了拉自己的衣服领口,笑道:“跟小帅哥偷情。”
说完,她一手遥指天空,另外一只手如疾电般点在杨志的胸口。杨志只觉得胸前一阵郁闷,一股热流在他的胸口轻轻爆开。
江琪的声音在夜晚冷冽的空气里听起来格外甜,说的内容却毫不相干:“庞珍妮教过你什么是悟,该怎么悟,我来帮你速成一下吧。”
杨志打算发表一点自己的意见,却发现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团热流爆开时简直完全不顾传统所说的经脉脉络甚至人体的血管器官种种限制,一口气从胸口上升到头顶,再从头顶开始四窜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庞珍妮教过你什么是道吧?”
杨志被江琪托起下巴,两人看起来姿势之暧昧,仿佛江琪正在调戏一个未成年的少男。
被托起下巴的杨志被迫仰头望天,蓦然发现经过一股热流冲击之后,自己的视野竟然清晰了很多。原本隐约可见的星空如今忽然繁盛了许多。他忘了自己下巴还在被美女不雅地托着,两眼紧紧盯着天空,只希望自己的目光能扎进无穷无尽的星辰里,看见星空的本源。
就这么仰望星空的一瞬间,杨志也瞥见了江琪的手指似乎在夜色里发出淡淡的荧光。淡淡的光芒在这样一个四处光源都被遮住的漆黑天台里显得格外耀眼,这是杨志从来没见过的奇异景象。他的目光很快从天空移到那只发光的手上,在那只手的周围,有若隐若现的淡淡气流缓慢流动。那气流流动的节奏和速度和自己身体里的热量非常相似。
江琪的这只手在杨志的注视下越来越亮,一直亮到杨志已经看不清手只能见到一团光了,就猛然落在杨志的头顶。
杨志都没看清江琪的动作,只觉得头顶一沉,眼前的视野忽然如被撕开的纸片一样一块块碎裂开,黑暗慢慢扩大,迅速失去知觉。
江琪看着昏迷过去的杨志,有些萧索地叹了口气,低头吻上少年的唇。
遥远的回忆在她心底慢慢回荡,虽然只是一个比较简单的物理程序,江琪还是觉得那些往事、那些过去、那些让人心动的经历都在这一触间被一双无形的手托了起来。在这片星光下,在这个绿意盈盈的天台上,她仿佛置身在那个拥有无数梦想和幻灭的过去时代。
隔了很久,身体里的气差不多慢慢打开杨志身上最小最薄弱的那一环限制,一个小小的不断增值的漩涡在杨志的体内慢慢形成。江琪估计过不了多久杨志就会慢慢转醒,有一点迟疑地离开少年的唇。
在这一片星光下看过去,杨志的眉宇间有一股抹不去的哀伤。江琪想起自己跟杨志说起过的一个人生命有限的话题,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人的精神,倘若承受界限之上的压力和情感,该是如何呢?
也许只有用漫长无尽的时光,才能慢慢消除这些苦闷吧?
对江琪的所作所为浑然不知的杨志很快醒过来。他这次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天空,不过这一次他看见的已经不只是天上的无尽繁星,还有在夜空中流动的各种颜色。
从杨志这个角度仰望,天空中的颜色好像荡漾在水中的各种颜料,淡淡地漂浮在空中,这些颜色互相掺杂,杂乱无章地在空中浮动,看起来离自己很近,伸手去抓又觉得很远。
好像知道杨志现在的感觉一样,江琪松开扶着杨志的头的手,让他站好,“看见什么了?”
“看见……很多颜色……”
“这是空气里包含的各种能量。”江琪解释道,“目前也只能这么跟你解释。你学的常识太多,现代生活过得太多,有些东西慢慢学着改变就好。”
杨志看着眼前的颜色慢慢变淡,最终都消失在视野里,慢慢收回目光。
“你做了什么?”
江琪坐回到天台上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从手里变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杨志发现自己视力比以前好了不少,能在黑暗中看见她额头上有一层汗珠。透过江琪满不在乎的神态,他觉得自己能看出来这个漂亮的姐姐有一些疲惫。以自己的身体感觉而言,江琪肯定做了什么很费精神的事来提高自己的能力。
“庞珍妮只是个学武的。”江琪的红唇和烟头的一点红光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她对你的指导完全没错,你的进步速度也很快,不过就这个速度,我看再过一两年你才有希望跟你那些叔叔花钱买来的打手们玩一玩。这点本事,你怎么从你两个叔叔那里把你父亲的东西拿回来?”
杨志低头静静感觉身体里的变化,刚才的那股热量已经消失无踪,现在他反倒觉得身体里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哪怕是他希望凝聚力气到手臂拳头上也做不到。
好像知道杨志的感觉一样,江琪把身边的一个花盆随手丢过去。
“自己看看成果。”
花盆从江琪手上飞出的一瞬间,杨志仿佛置身在一个全方位360度的监视器面前一样,他“看”见了花盆的运动轨迹,“看”见了花盆的落点,也“看”见了花盆在空间里运动的全部轨迹。
超过了平时所能达到的最快反应速度,杨志回身用一只手轻轻托住飞过来的花盆,力量角度时间统统恰到火候。
花盆落在杨志手里的瞬间,他感觉到了物质和物质接触时的那种巧妙平衡。
精神专注于花盆和自己手指接触感觉的杨志听见背后江琪懒洋洋的声音:“感觉怎么样?”
杨志把花盆放在地上,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对江琪说:“很好。”
“你现在这个程度,”江琪看着杨志,眼神看起来极其柔情,“需要的是更多的技巧和领悟。大段的力量提升对你来说暂时不太可能,我竭尽全力也只能破除你身体里的最小最差劲的限制,不过突破了之后你的身体就可以承载更多。”
“承载更多……”杨志仔细体会这四个字,很快就明白了。
江琪把烟头扔到霓虹灯牌匾后面,淡淡地道:“就是说你身体能力的上限被提高了,当然能力也有提高,自己能感觉得到?”
杨志苦笑着动了动手脚,“我怎么觉得自己现在浑身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力气?”
江琪笑了笑,“休息一晚上就有力气了。我从强尼那里争取来的时间不多,也就一天时间,不能教你太多东西,大概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不过目前这个程度对付你的两个叔叔应该足够了,他们手下没什么能人。”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杨志看着这个本来应该是抓着他卖到美国去的女人,他不明白。
江琪站起来,笑道:“大概是因为你的笑容吧。”
强尼抓着几块臭豆腐回到车上。刚才碰见表情严肃的宗教少女的事让他十分不爽。好像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种人认为身份是一种能烙印人一生行为轨迹的象征,从美国的黑人歧视到西方世界的黄种人歧视,再到各国内部的地域歧视和宗教之间的教派歧视。大概一个人只要生下来就有一种或者几种“身份”作为标识深深烙在他的身上,并决定他一生当中的许许多多遭遇。
强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臭豆腐,这种事让他极其郁闷。他从小就特别不爽这样的人,该死的不就是你爸娶你妈的场合比旁人庄重一点吗,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不就是你小时候多被几个虚伪的长辈们关怀过吗?不就是你多有几个手段阴毒的亲戚朋友吗?有什么好目空一切的?
三两口把臭豆腐吃完,强尼开车回学校给他安排的宿舍。在宿舍门口,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正在等他。
那人看见强尼回来,微笑着过来跟他打招呼。强尼见这人穿了一身不合时宜的笔挺西装,戴了副貌似很稳重的宽边眼镜,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善辈,立刻彬彬有礼地回应。
“是强尼先生?”面貌完全没有特点的中年男子微笑着问他。
“是。”强尼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总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
对方不理会强尼审视的目光,微笑着继续说道:“强尼先生来我国执行任务我们知道,不过这个任务是不是已经有点超出反恐的范畴了?”
强尼打起笑脸,用几近卑谦的态度回道:“我确实是来了之后才知道任务比想象中的复杂……这样吧,我先给总部打个报告,我们这些打工的暂时不动,等你们的决定如何?”
对方听强尼这么说,立刻露出满意的笑容,“谢谢您,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嘛……这个,如果强尼先生觉得某些来自于西方世界的人对您的行动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困扰,我们倒是可以帮您解决一下麻烦。”
强尼知道对方说的是今天那个学生少女,他笑了笑,“谢谢,我对贵国文化中最为欣赏的部分就是‘兼爱无类’。我想这些小麻烦我自己能解决,并且会尽量不危机到贵国人民的生命和财产。”
中年人笑了笑,“好,那我告辞了。”
强尼微笑着点点头,“不送。”
看着中年人慢慢走远,强尼身体一直保持的僵硬姿势才慢慢松懈开,他摸了自己后颈一把,都是汗。强尼摇摇头,想起那个不知道礼貌为何物的少女,想象如果她碰到这个中年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想着想着强尼笑了,也许少女会被整得很惨吧?她的神难道就没告诉过她吗?在这滚滚红尘里,就算传道也是需要技巧的……
和强尼一样接到警告的苏科洛夫在清晨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了一个时间,一个地点。苏科洛夫的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属于机密,能把电话打进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小觑。经过这几天的连续挫折,苏科洛夫对自己的信心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牢靠得毫无道理。接到电话的同时,他让属下开始追查电话来源。可惜能带到境内的设备有限,对方也挂得极快,完全没有头绪。
苏科洛夫考虑了很久,决定按照这个时间和地点去一趟。反正他连宛如外太空生物一样的老太太和不是人的外国青年都见过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