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就读师范院校的我,回到了自己的母校,担任高中一年级的实习语文老师,并在其中的一个班级任代理实习班主任。在这三个月里,我倾注了无数精力,准备教案,准备班会课,尽我所能地在有限的时间内了解班上的每一个同学,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实习期满,班上的同学集体送了我一本纪念册。回到家,我满心欢喜地打开它,想看看大家是怎么夸我的。可没想到,这里头几乎一半以上都是对我的指责:“为什么你要在早读课上禁止我们吃早餐?”“为什么你要说日本这个国家有多好,明明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为什么你要说某某某的小说不值一提?你才不值一提!”
我不死心。我把好评的、差评的,一页页来数(因为每人写一页),然后一边画正字。但差评那边的正字,却一路飙升。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在家里放声大哭。
妈妈闻讯而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把这本子给她看,一边哭,一边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点都不理解我?我是为他们好啊!妈妈说,傻孩子,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喜欢你,那也注定了会有更多的人讨厌你的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世间千千万万人,他们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怎么可能要求他们都喜欢你呢?连主也有耶稣、阿拉、如来佛祖之分。我们永远都无法左右别人的思想,因此只能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断努力,仅此而已。当我写流行音乐的时候,摇滚乐迷嘲笑我不上道;当我写摇滚乐的时候,流行乐迷说你少来高贵冷艳了。为什么要在乎这些呢?我只需要在乎我在乎的就好了。
曾有一个小时的机会,让我和容祖儿做面对面的访问。但因为时间关系,手中捏着的一箩筐问题都没法抛出去。在采访提纲里,我最想问她的是,你怎么看这些年一直在批评你的人?无妨,在随后的“Number6”演唱会上,容祖儿的深情独白就已给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很快,今晚我就会完成人生的第六件大事(指她的第六次红馆演唱会)。准备这个演唱会的时候,我很紧张,不断地想,要怎样的演唱会,才能让你们觉得我很强,觉得很好看呢?从小到大,很多人疼我,所以我明白,爱的力量有多大。爱让我变得无惧,爱让我克服很多很多的障碍。但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在我入行的11年里面,我发现答案不止一个。有人说,如果这个人打败不了我的话,那我就会变得更加强。在这里,我要感谢在座的每一位朋友。你们是我的空港、我的灯塔。我也要感谢那些曾经一盆盆迎面泼来的冷水,是它们令我更加强。”紧跟着,她缓缓地唱出她的人生主题曲:
要越唱越强
艰辛波折别去想
再放声高唱
我会到声嘶仍然铿锵
我越唱越勇找到方向
即使一个亦够响
我已索性不理
你会否热情来欣赏
是呢,让自信填满,何必管别人的目光?
他们就像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在他们之前,关于粤语歌的集体回忆,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直到顾嘉辉和黄霑及罗文一起,谱出“迎接那变幻,今生与你拥抱着永恒”,在不断膨胀的宇宙里,留下了自己的一抹亮色。
1595年,莎士比亚在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借朱丽叶之口说出了这样的千古名句:“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在莎翁身殁后的一个世纪,1814年,雪莱在他的《无常》(Mutability)里低吟着:“Man"s yesterday may never be like his morrow; Nought may endure but Mutability. ”又一个百年过去了,这首诗传到遥远的中国,金庸的诗人兼翻译家堂弟查良铮用嗟叹的译笔写道:“我们的明日从不再像昨天,唉,除了‘无常’,一切都不肯停留。”自顾前行的时间把所有人甩到了后头,在查良铮逝世的同一年,罗文用他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唱腔唱出《家变》:“知否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这首歌宣告了香港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文化名片,粤语歌终于结束了英文歌的统治地位,正式登上历史舞台。香港人听粤语歌不再是一件不入流的事,甚至在两广之外的非粤语方言区,你若会唱一句“浪奔,浪流”,也成了值得在朋友们面前显耀一番的时髦事情。热闹的香港乐坛,由此开启。
而这一切都来自纵横四海的“辉黄组合”。他们就像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在他们之前,关于粤语歌的集体回忆,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直到顾嘉辉和黄霑及罗文一起,谱出“迎接那变幻,今生与你拥抱着永恒”,在不断膨胀的宇宙里,留下了自己的一抹亮色。
小学语文课上,老师教我们成语“万人空巷”的用法,在错误示范里,会说,喏,“《上海滩》这部精彩的电视剧播出时,万人空巷,大家都守在家里的电视机前,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像这样的说法就是典型的望文生义,考试经常会出的,大家要记牢了。可没想到这不说犹可,一说却误了终生,从此再也没能正确地使用过这个词。都怪老师举的例子太具有代表性,《上海滩》也太过火爆,许多店铺都早早关门,只为了赶回家追剧。电视里,发哥饰演的许文强一袭黑风衣搭配白围巾的造型成了一代人挥之不去的记忆,赵雅芝的美貌更是倾国倾城。时至今日,剧中的具体细节无从拾起,但只要那犹如万马奔腾的前奏响起,叶丽仪铿锵的嗓音唱出“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脑海的阀门由此被打开,一道通往家徒四壁的童年之时光走廊轰然开启。
在物质和精神生活同样匮乏的年代,我们懵懂地摸索着周遭的世界,索尼的Play Station、任天堂的N64还没有被发明,但操场上、田埂上都是我们春光灿烂的乐园,随手在地上抄一根枯树枝,便说自己耍的是洪七公的打狗棍法;电视仅仅收到可怜的几个频道,可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瘫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把近百个台翻来覆去地按了几遍,相亲、抗日、婆媳、歌唱比赛,总逃不出这些的掌心,也没有一款值得全家人为它停留乃至痴迷。年轻的一代真的很难想象,看电视会带有朝圣般的仪式感,也自然难以体会到“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这些歌对于而立之年的人所蕴含的意义。小时候当然不会留意《世间始终你好》《一生有意义》的创作者究竟是谁,只知道郭大侠弓如满月,小黄蓉英姿飒爽,顾、黄两位的词曲正当得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英雄气概。作曲者顾嘉辉出生于九龙木屋区,后奋发图强至全球流行音乐顶级学府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求学,归来后习得一身中西合璧的本领,他的旋律根植于中国传统的民族音乐,甚至还有许多粤曲的元素,如罗文的《小李飞刀》、汪明荃的《万水千山总是情》,但又充满了现代色彩,不落窠臼。听顾嘉辉的曲子,总有黄钟大吕式的豪情来回激扬,一个民族的家国意识更是在其中游荡的灵魂。回看历史,我们仿佛不敢相信,作为大不列颠治下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地,香港的文化向心力竟然大半是由侠义精神支撑起来的,无论是《大侠霍元甲》还是《精武门》,抑或是《万里长城永不倒》中叶振棠高喊的“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歌曲作曲为黎小田,作词为“卢大侠”卢国沾),都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岛始终和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许多人都说顾嘉辉的音乐很老土,但在他之后,还有这样能用几个音符就让人热血澎湃的作曲家吗?每一个香港人都会唱《狮子山下》,这也是顾嘉辉、黄霑这一对黄金组合最广为传颂的作品,梁文道在追忆霑叔的文章中便这样写道:“班尼狄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说现代民族国家是一群人透过看同一份报纸所想象出来的社群,那么香港人就是透过看电视剧和听主题曲所团结起来的想象社群了。香港的流行文化塑造了她的文化身份,给了她独特的骄傲。而黄霑,就是塑造这种文化的父亲之一。”如果不是因为特殊场合,梁文道一定会把“香港影视主题曲之父”顾嘉辉的名字也一同列进去。他们都是香港流行文化的父亲。
但黄霑却也是实至名归的。顾嘉辉的身边站着许多词人,文质彬彬的郑国江,恪守传统的邓伟雄,豪气干云的卢国沾,但黄霑始终是特别的一个。他最著名的当然是“酒酣胸胆尚开张”的一面,和顾嘉辉所作的《上海滩》气吞山河,成为香港流行曲的名片。黄霑也能自己谱曲,徐克的《黄飞鸿》系列固然精彩,第一部里的谷仓决斗、第二部里李连杰和甄子丹的巅峰对决都是百看不厌的港产功夫片经典场景,但若没有黄霑以古调《将军令》重新入歌,林子祥以铮铮铁骨唱出“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佛山无影脚”的威力是否会因此削弱了许多?黄飞鸿的民族英雄形象是否又会因此不够亮堂了些?校运会的大喇叭里,电视综艺节目的达人极限挑战秀里,我们都能听到《男儿当自强》,甚至中学时升学体育考试,临考之前,隔壁班的班主任还特地从英语老师那儿借来录音机,用这首歌为班上的同学们壮行,这音量大得把我们班也一起鼓舞了。乐坛“豪放派”词人并不乏,但无人能像霑叔那样,个中豪情是超我境界的豁达。他深知人生苦短的道理,因此更要活在当下,快意恩仇。有朋友说,如果有一天他被放逐到一个孤岛上生活,只能带一首歌同去,他会带上黄霑的《沧海一声笑》。这又是一个老套的关于“荒岛音乐”的问题。他人不知,可就我个人而言,《沧海一声笑》听过不下两百次,昔日羊城著名“讲古佬”郑达主讲的小说连播《笑傲江湖》每日放送30分钟,一播便是大半年,每天节目开头便是此曲:
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许冠杰《沧海一声笑》
因为实在太喜欢这首歌了,但苦于没有网络,无从检索其歌词,只能半听半猜地把整首歌默了出来。但有的地方真的没法听出来,譬如“谁负谁胜出天知晓”,听着就太过拗口;“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这“一襟晚照”的比兴用法对我来说又太过高难度,最后只能让爸爸帮我更正。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笑傲江湖》是金庸最优秀的作品,书生的侠客梦里总是充斥着英雄救美的情节,可实际上英雄永远都是落寞的。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令狐冲心萌退意,任我行毫不留情地对他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观令狐冲一生命运多舛,即使最后修得内外皆有神功,但他何尝不是遍尝“浮沉随浪”的无奈感?《沧海一声笑》给我们展现的就是这么一种侠客世界,又寂寞又逍遥,在古意盎然的音乐里,最后得到了超脱。变幻原是永恒,当你看透了这个道理后,便可看着《辛普森一家》《海绵宝宝》之类,收起一干豪情,在沙发上“痴痴笑笑”。因此,朋友选《沧海一声笑》作为他的荒岛音乐是有道理的。如果你对未来开始失去信心,它会给你勇气;如果你对无聊的生活感到忧伤,它会给你力量。它用一襟晚照回答了流行音乐中不敢涉足的终极关怀问题。
别忘了,黄霑的另一面是浪漫与温柔。“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忘相逢,只羡鸳鸯不羡仙。”《倩女幽魂》成就了张国荣与王祖贤这一对香港电影史上最著名的人鬼绝恋,宁采臣那一身粗布青衣的破烂行头更突显他脸上满溢着的赤子之心,聂小倩白衣轻纱近于仙女而远非妖,徐克天地茫茫的镜头当然经典,可又怎少得了张国荣的那首电影同名主题曲。黄霑的词曲勾勒了这个幽凉凄美的世界,“人生是梦的延长,梦里依稀有泪光”,仅是这句也足以让此曲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