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入远处的梦莲上,凌郁的声音飘渺了起来:“他们谈了整整一下午,我仍记得那天的烟霞铺满了天空,瑰丽绚烂,日暮将落之时,父王母亲起身离去,金色的光辉洒落在蔚蓝海面上,大海似燃烧起了熊熊烈火,父王说了两个字——‘未来’。我知道这句话是在问大祭司,大祭司自小就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似乎能看到未来的一切,所以在东海波云诡谲的时候,他选择了力量并不强大的父王,与我母亲促成联盟,从权力搏杀中浴血而出,站在了人生最高点。但父亲那天口中吐出‘未来’两个字后,大祭司只是长久的沉默着,直到最后一缕夕阳落尽,他望向河池中刚刚移植没多久、仍旧羸弱的莲花,说‘那就是未来,当它盛开时,就昭示了未来’。海风烈烈,几乎将他虚弱的声音吹散,当时没有人明白,就连父王母亲也诧异,‘未来’怎会和这株莲花联系在一起。”
“父王母亲离去后,我终于忍不住询问大祭司‘东海的命运为什么会和一株毫无干系的莲花联系在一起,还是大祭司只是随口搪塞,给父王母亲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大祭司指着池中莲花巨大的荷叶,问我,‘你看它们像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摇了摇头。大祭司说‘如果这荷塘是一个天地,这些荷叶连接起来像不像我们寄身的海域,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寄居在荷叶上的蜉蝣,生于朝亡于夕,朝朝暮暮守望着碧水之中的莲花盛开。芳华盛放,莲花朵灿,不仅仅是碧海托举了莲花,更是莲花照耀了碧海,只有到那时,碧海才会拥有让人无法忽视的空前盛景。天地博大,只是等待驰骋疆场,创造出一篇永垂不朽的辉煌,永垂于世。’”
凌郁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并不明白大祭司的意思,可是后来等了一年又一年,我以为这两株梦莲的盛开仍旧遥遥无期。可没想到,你来了以后,本已经过了莲花盛开的季节,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它居然抽苞吐蕊,含香盛放。这也许就是宿命,是我们所有人的‘未来’。”
狂风呜咽,吹皱满池碧水,掀动荷田摇曳。
萝萝衣袂飘扬,她冷冷:“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凌郁望着她,郑重地说:“这是你的宿命。”
风卷残红,仿佛宿命的潮汐迎面而来,我们无法反抗,也无法拒绝,唯一能做的只是默然承受。凌郁身行移动,萝萝甚至没有看清动作,半开紫莲已经落入他手中,花儿离开主枝,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枯萎,凌郁本是极爱惜这两株紫莲的,怎舍得容它在短短数个时辰枯萎落败?那含苞欲放的另一株莲,又是为谁而绽放?
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名手持白净瓶,一名手捧长剑,走到凌郁面前。
凌郁纤长的指尖紧扣住紫莲,将它插入白净瓶中,说:“这里面有我特制的药水,只要浸泡半个时辰,这株碧莲永远不会枯萎。”
萝萝漠然说道:“可它也永远不会盛放。它活着难道不是等待完全盛放的那一刻么?你若真是惜花之人,就该由它自开自落,一味的强留,又有什么意义?”
凌郁一怔,叹息道:“不错,它的宿命本就是花开一日,留芳千年,是我强求了。”
他挥手示意手持白净瓶的少年退下,将手中紫莲举到萝萝身前,仿佛一场隆重的仪式,神色庄严而郑重:“那么,你愿意守候它这一日的花开花谢么?”
这是命运的宿缘,还是命运注定的牺牲品?
萝萝望着凌郁手中的紫莲,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片刻后,她伸出手,打掉凌郁手中的莲花,冷冷吐出四个字:“与我无关。”
半开的紫莲跌落到地上,孤零零的躺在地上。青砖森森,冰冷坚硬,它却纤尘不染,高洁庄重。
可它已然被遗弃!
一个命运操纵盘中无法察觉的罅隙!
即便知道最后的结果不是萝萝能把握的,凌郁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萝萝顿住脚步,目光落到远处碧池中含苞吐蕊的莲花上,忽然有所触动:“那么,那一朵莲为谁开,是夷狄、沐宸、还是你?”
凌郁先是一愕,随即笑了起来。
萝萝皱眉道:“你笑什么?”
“不,没什么?”凌郁接下童子手中长剑,仔细地摩擦着,说:“这柄剑名为‘离’。相传,当年兰蒂斯原本是一座四季长青的高山,终年云雾缭绕,鸟语花香,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山顶忽然出现异变,火山爆发,兰蒂斯自此被冰雪覆盖,层层叠叠,千年不化。这柄剑从火山口飞射而出,龙吟高亢,传至千里处依旧延绵不绝。世人传说‘离’乃真龙吐火而铸,剑出鞘,则惊天地泣鬼神,很多人闻风沓至,寻找这柄剑的下落,后来这柄剑落至韶音海后手中,拔剑出鞘,虽没有谣传中的威力,却也是柄难得的好剑。韶音海后将它收置在东海兵器阁,她过世后鲜少有人问津,我喜欢这柄剑古拙质朴,就拿了出来赏玩。”
他笑容和煦,言语挚诚,双眼如同流动的碧泉,清澈见底:“我自接任大祭司之职后就从未动过刀剑,这柄剑放在我这里不过是空锁尘埃,毫无用处。你从御炼岛出来,身无利器,这柄剑就送给你,以作防身之用。”
萝萝原本听他讲这柄剑的来历,心中暗嘲:这不知道是什么人为提高剑的身价杜撰的故事,这世上若真会出现真龙吐火的神兵利器,又怎是区区凡人所能驾驭的?
此时听他将剑送给自己,不由怔住,待反应过来,已经接过长剑,拔了出来。
长剑出鞘,一道流光闪出,锐利剑锋凌空划过,廊下栏杆碎如木屑。
萝萝不由赞道:“好剑。”
风不知何时烈了起来,山风涌动,穿过暮野四合,吹向没有尽头的尽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凌郁遥望远处沉沉碧海,目光深不见底:“这一代代的更迭,何时休何时起?这场人生,成王败寇,权利财富,也不过是过往云烟——只是,这世世代代、有几人能堪透这分真假?”
金色沙滩连接着蔚蓝海洋,海水奔流到金色的沙滩上,被烈焰一蒸,化成雾气飘入云空。
海鸟自从空中盘旋而下,如箭矢离弦,扎入海水中,捕捉到潜到水面的游鱼,煽动着翅膀拔空飞起,啼鸣连连,清脆悦耳。
海风阵阵吹来,腥咸的味道充斥到鼻腔,使这炎热的天气更加沉闷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乌云,烈阳光芒暗淡了下去,沙滩上的温度却依旧炽热的惊人。
等待了六年,终于可以好好打一架了!
夷狄活动活动了筋骨,扔了手里的片风刀,合身撞向沐宸,竟是要赤手空博。沐宸见他如此,索性也扔了剑扑上去,两人触及彼此,顿时扭打在一起,地上黄沙,漫天搅起,遮盖住两人身影,待黄沙落下,沙滩上已经空空如也、杳无人迹。海水里传来“噗通”声响,过了好大一会儿,远处深海中忽然有个人影冒了出来。那人头虽然露了出来,手下似和什么僵持着,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这一倾的瞬间,又一个头颅露出了出来,一张嘴,满口海水就吐了出来,直扑先前那人面上。
先前那人显然没料到他这么无赖,防备不及,海水侵入眼中,涩痛难忍,顿时大恼,两只手就攀在他肩上,往下压去:“夷狄——”
后来人顺手抓住他脑袋,向下一拉,两人再次沉入了水里。
海上逐渐凝聚起了一层薄雾,那些云雾越聚越浓,片刻后已如从灶炉里升起的浓烟,天空中雷声轰鸣,沉闷而哀郁。少顷,滂沱大雨飘泊落下,电闪雷鸣,天地间漆黑如墨,似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片朦胧的浑浊。
金色的沙滩已经被雨水浸透,霎时间冷却了下来,大海之中依旧不见两人踪影。
大海里近身搏斗的两人感觉到了水流的异样,跃出水面,只见风雨凛冽,翻滚的海浪扑面而来,宛如沉浮的命运,下一瞬间就将人湮灭。
面对如此险境,夷狄忽然生出一股逆浪搏击的豪气,大笑着对沐宸说:“我们俩这次比一比,看谁先游到岸上。”
沐宸也没了平日拘谨,想来是在水中吃了暗亏,被激起了怒气:“好,我们就比谁先到岸上。”
一扎子先游了出去。
夷狄见他抢先,也不落后,两人在水里,你踹我一脚,我踢你一下,看谁抢了先,扯住后退就往回拉。两人都是水中好手,但足足半个时辰,两人不但没有上岸,反而离海岸更远了。
不远处一个倾天大浪打了过来,两人大惊,顾不及互扯后退,扎头猛往前冲,大浪在他们身后落下,复又卷起。片刻之后,夷狄和沐宸同时到了岸上,披头散发,衣着狼狈,互看对方模样,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拾了兵器,勾肩搭背,说说笑笑赶回郁园。
凌郁早命传鸿、抹零备下干衣热水,两人清洗干净,换上衣裳,到荷花池旁的轩楼里。郁已备好酒水,见两人到来,提起白瓷壶为两人斟上,说道:“现在虽然是夏天,淋了湿雨也难免伤风寒,这是我用山中桂花酿的清酒,口感甜润,幽香醇厚,最适合暖身。”
桂花酒在白瓷杯中呈显出淡碧色的色泽泽,清波荡漾,透彻见底,夷狄一口饮尽了,笑说:“二哥酿的酒,果然少有人能比。”
萝萝默默站在窗前,倾盆大雨击打在琉璃瓦上,坠落而下,形成一层晦暗的帘幕,些许雨水窗户渗了进来,滴落在她身上,她却毫不在意。
沐宸走到她身前关了窗户,从怀里掏出一只紧闭硬壳的海蚌,说道:“这是我刚刚从海里摸出来的,海边沙粒甚多,若误入海蚌就能成为珍珠,不知道这只海蚌里有没有珍珠?”
那海蚌比他手掌还大了许多,至少要十年以上才能长成这般。萝萝淡淡地说:“打开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夷狄闻声跳了过来,片风刀在掌心一旋,笑说:“开海蚌我最拿手。”
凌郁握住夷狄手臂,微微含笑:“海蚌长这么大实属不易,何必要做杀蚌取珠这样不雅的事情。”
他命传鸿取来香炉点燃,将海蚌放在炉盖上,海蚌受热,缓缓打开了双壳,壳内白光纷呈,色泽耀眼,粉白色的肉团中静静躺着一大一小两颗珍珠,大的有指甲般大小,光华均匀,圆润明亮。小的却只有黄豆大小,珠身嶙峋,夷狄拿了筷子去夹那颗大珍珠,触动海蚌身体,海蚌双壳猛地盖上,幸亏他动作爽利,没被夹住。
“将它放到荷花池里去养着,”凌郁从香炉上拿起海蚌,交给抹零,“再过两三年,等这颗珍珠长成,我们再来取珠如何?“
夷狄捏着珍珠,一抛一接,笑说:“好呀,下次正好凑成一双。”
他把珍珠递给萝萝,说道:“沐宸以前经常帮枫做些雕花串珠的精巧活计,你没见过他雕刻制作工艺品的手艺,连终身做那行的老师傅都赞口不绝。回头让沐宸用将这颗珍珠用装饰起来,给你做成首饰戴在身上。”
萝萝接过那珍珠,看了一眼沐宸。家乡遭变,亲友离散,来到这陌生的世界,她已然将他当成唯一的依靠。这三年来,沐宸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虽有时也甚是严厉,却也让她倍感温馨。
窗外大地飘摇,这小小阁楼内却是暖意融融,四人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到最后醉倒在阁楼内。第二天醒来,纷纷大喊头痛,传鸿抹零早料到这种情况,准备了蜂蜜水让几人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