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申时初刻,积蓄了一早上的雨终于下下来了。
刑部天牢男牢中,阴腐的气息愈发浓重。
陡降的气温仿佛荆鞭抽打在衣裳单薄的囚犯们身上,一下下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一时间,原本被嫌弃的干草成了比金银首饰更讨人欢喜的存在。
赵菀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被单独关押。这间光线全由铁栅外浮动的微弱火光照顾的牢房里虽然足够干燥,但狭小的空间仍令他十分不安。
发着抖抱着干草缩在角落里,赵菀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自己会不会连累了父母和阿姊?因为自己的存在,让他们和顾家有了亲缘。。。阿姊应该,不,是绝对不会做反叛的恶徒,但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自己一个德操有亏的淫夫本就该不得好死,但赵家其他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嘈杂的说笑声往赵菀所在牢房靠近。尽管距离尚远,但赵菀还是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
“。。。上次就是你了,这次该我先上了罢?”带着淫邪之音的对白,一下子令赵菀明白了些要紧的东西!他张皇地在四周摸索,希望能有什么来让自己获得一些安全感。
但是,什么也没有。。。除了稻草。。。
三五个衣衫不整的狱卒出现在赵菀视野中,令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恐惧的是,她们立定在赵菀斜对面的一间牢房门口。
其中一个狱卒从腰间偌大一串钥匙上取下一把,猛地向上抛出:“谁抢到谁先喽!”
肆恣的笑声从狱卒们中间炸开。醉醺醺的她们迈着左摇右晃的步伐,笨拙地争抢着那把钥匙。
在这不堪的热闹中,赵菀听见了斜对面牢房深处,传出极度压抑的悲泣。
“叮当”精神已然恍惚的赵菀被这一声轻响吓出一身冷汗。他拼命睁大双眼,骇然发现,那把原还在空中蹦跶得无比欢快的钥匙,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自己身前不远!
张牙舞爪亦如鬼怪的阴影渐渐漫近赵菀的身躯,他无意识地尖叫一声,蜷缩一团做着无意义的抵抗。。。
“啊啊!天意如此!哈哈哈——”
锁链轻击声在赵菀的脑海中无限扩大。他紧紧闭着眼,但仍能感受到射在眼睑上的光线正在变暗。。。
腐臭腥热的气体喷洒在他的脸侧,赵菀用手捂住脸庞,惊惧与绝望早夺走了他的声音。。。
“住手!找死吗?!”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吼,让正欲行暴的几人暂时忘了动作。
铁拳入肉的闷响和哀声下气的求饶声,唤回了赵菀睁眼的勇气。
在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明亮的火光中,赵菀凭借他的直觉,一眼锁定了这一切转变的源头——一个面带浅笑负手站在稍远处的年轻军官。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军官把淡淡投放在殴打现场的视线移向了赵菀所在的方向。赵菀禁不住一阵瑟缩,不敢与她对视。
“把她们带出来。”
虽然没有看,但赵菀十分确定说话的人就是那个军官。
与军官同来的狱卒齐声应诺,七手八脚把已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三五醉卒拖出了赵菀狭小的牢房。
“龙狱典,男牢时常如此吗?”赵菀再次听见军官温和的询问。
“没有没有!许是此些人酒后误事。。。”
“怎么?天牢当值时允许酗酒么?”军官微露诧异。
“不不不!她们。。。此时不该她们当值的。她们许是下值后前往饮酒。。。”龙狱典满头大汗,硬着头皮为这几人开脱。须知大秦对官吏渎职处罚极严,而龙狱典若担上督管不严的罪名,那别说饭碗保不住,怕连小命都要去半条啊。
好在军官没有较真到要看轮值名册。“牢中何者?”
“回千户,此人就是预备明天发卖的逆贼家奴。”龙狱典长松口气,换上谄媚的笑:“此人长相还算周正,不知千户身边可缺端茶倒水的人。。。”
军官抬了抬手,再次止住狱典的话:“这么说,他现在还是官物?”
冷漠的“官物”二字,如同一根利刺深深扎入赵菀内心。他闭了闭眼,眼角又有晶莹滑出。
“这。。。是。”龙狱典本能地有些不安。
“那这几人。。。”军官指指狼狈不堪的醉卒们:“是算揽纳官物还是盗窃官物呢?”
“可她们未曾。。。”龙狱典摸不清军官的套路,所以不敢把话说完。
“他,”军官这次指向了赵菀:“端茶倒水之余,不还有其他用处吗?比如揽纳钱粮吧,你将官家钱粮纳入私囊亦或由官库直取吞食入腹,有什么区别?”
作为一个经常动嘴刁难罪囚家属的狱典,龙狱典竟觉得自己这张嘴还锻炼得远不到家!“没。。。没区别。。。”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给搅进去,赶忙给这件事定性。狱卒当值时做出什么不符职司的事情她得担责,但由于典章中对下值狱卒私入牢中的行为并未明令禁止,所以她的责任便能轻上许多。
“依狱典所言,此几人并非于上值之际以权谋私,那便当属盗窃官物一类了?”军官双目中陡然爆出精光,一瞬不瞬盯住狱典。
龙狱典慌忙闪避开这灼人的视线,连声应着:“是是。。。小人,小人定将斯獠押往公堂,使明正典刑!”
军官满意地点头:“理因如此。”转开视线给龙狱典腾出擦汗的空间。
被揍后勉强恢复几分清醒的醉卒们面如土色。她们见狱典那心有余悸的样子,还以为这盗窃官物是那种够上杀头流放的重罪!慑于军官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气势,她们又不敢用上死皮赖脸的手段来求饶。就这一犹豫的功夫,军官已绕行过挡在道中的她们,带着先前与之同时出现的狱卒中的小半头也不回走向前方拐角。
“大人饶命!”这几人显然没有注意到狱典对军官的称呼。报着求饶会死不求也会死的心态,醉卒们齐声叫着。
见此顿觉头大如斗的龙狱典直接向剩下的狱卒们摆摆手,令她们赶快把这些没眼色的人提溜下去!
目睹一群人陆陆续续消失了身影,赵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尽管他自己已生出对自身的鄙弃,但真当其他人表现出对他的漠视或无视时,他仍然觉得委屈。
重归昏暗的牢房间,不知自何处兴起的哭声像会传染般四方蔓延。
才消停没多久,突然又急速散入各条牢间巷道的脚步声冲入了这些精神濒临崩溃的男子耳中。他们不约而同止了悲声,沉默着等待着属于他们的命运裁决。
“咣啷——”赵菀的牢门被踢得狠狠砸在墙上。他自己则一个激灵,瞪大双眼警惕地盯着门后再度出现的龙狱典。
“赵。。。小郎是吧?”龙狱典选择了一个令赵菀绝意想不到的称呼,一个只用于未出嫁男子的称呼!
“我。。。我是姓赵。。。”赵菀嗫嗫着回答。眼中本就未干的水迹在重新鲜活。
“周千户要见你。跟我来吧。”龙狱典扯出个笑容,吩咐。
“是刚才那位。。。”赵菀心下一沉,惴惴不已。
“不错。小郎不要耽搁了吧。”龙狱典耐着性子催促:“别让其他人等你。”
还有其他人?赵菀一边祈祷着自己没有理解错龙狱典的言下之意,一边勉力扶着墙立起身来。可无奈刚才的惊吓劲还没过去,赵菀只觉两脚绵软根本使不上劲力。
发现赵菀的窘况,龙狱典略一犹豫走进了牢房,向下意识做出自卫姿态的赵菀伸出手:“得罪。”
看看眼前不远处那只摊开的手掌,再看看龙狱典难掩焦躁的神情。赵菀咬着下唇,把手交了出去。
去见周千户的路途很短,但赵菀却觉得十分难熬。一方面是腿脚酸软行动吃力,另一方面则是龙狱典微汗的手不停传递来使他心神不宁的温度。
于是赵菀果然成了被周千户传见的人中到得最晚的那一个。
这里是一处面积稍大的空室,四面墙壁及地上斑驳的暗红昭示着此屋原本的用途。
靠近一面墙处置了一张桌案,那位行止诡异的周千户就面带微笑地端坐案后。
案前已经立了五名老少男子。他们都获准卸了枷锁,但这恩惠似乎更令他们手足无措了。
由于狱卒们众所周知的龌龊的心思,赵菀一开始就没有戴枷。
“请千户恕罪。。。小的办事不利。。。”龙狱典收到千户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惶恐起来。
“有劳狱典了。这里交给我,狱典公务在身便不用分心了。”千户直接开口赶人,而狱典毫无不悦的表露,顺从地退下了。
室中只剩下火把的噼啪声和周千户翻动案上几张纸页的轻响。
赵菀等人心中没底,都低着头手指死命绞着衣缘。
轻微的衣料摩擦声突兀地出现,男子们不由抬眸望去,便见千户站了起来。
“关于诸位的出身,我以为不用我多言。”千户看着男子们的方向,但并没有失礼的盯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或几个。再有她起身的动作在前,这些都在无形中使他们略微放松。
“诸位还能站在这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你们身上流有开国义士的血脉。”千户不打算等男子们的回应,只用淡淡的声调叙述着她需要叙述的一切:“如今曾误与叛乱的总旗及以下士卒皆蒙恩得以赦免,你们为其亲属,也在其中。”
只要在场还有一个清醒的听众,那么无论他有多么粗拙也能发现千户此言中显见的漏洞。
首先,自古如谋反这样的重罪,例来都是不论首从尽皆族诛的。“误与”之类的词语简直和儿戏没有两样。其次,男子在出嫁后与娘家的关系便在法理上断绝了,维系两姓友好的不外乎是人情。谁见过株连时包括亲家啊!所以这些出身低级军官家庭但已为人侍宠的男子论理早与其娘家没了牵连,也就是说赦免其娘家的恩旨与他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这些常识对现在的赵菀等人来说是不起作用的。早就被前途的未卜折磨得精神衰弱的他们在初步理解了千户的语意所在后,都争先恐后向皇城的方向——他们自认为的,跪拜谢恩,仿佛生恐落后一步就会失去这一线生机似的。
千户默默往边上退了退,也不知是不是带头那人故意的,反正男子们选择的方向就是她站立的那边。
等男子们动作不太标准地行完大礼,其中一人,也是方才带头那人小心翼翼提出疑问:“大。。。大人,那奴们是不是可以。。。”
其余男子都为他捏了把汗。
“你们有两个选择。”千户伸手拍拍案上一叠文书:“回原家是一条,另一条是自立男户。”
石破天惊。男子们本做好了被朝廷利用压榨甚至是欺骗的心理准备,偏偏事实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军户们在京城中也是聚坊而居,他们这些为了家中女嗣的前途而或被迫或主动放弃尊严名誉地位的人所行之事,自也为邻里知晓。只不过在军将们横行部伍位高权重之时,人们纵使心中不齿他们,面上也要做出恨不得自个也有这么一个儿子兄弟的样子。可到了百户以上军官个个全族万劫的今天,他们回家后所要面临的境遇从某种意义上说更令他们不堪忍受!
现在自立门户的机会犹如天降馅饼突然就那么出现在他们眼前,这令他们在短暂的欣喜若狂之后,很难不生出怀疑。
偏偏朝廷并没有阻止他们回归原家,这又让他们说不出不信任的话。
“你们有一晚上可以考虑。这些是立户文书,只要你们画押确认便能生效。”千户的话莫名透出诱惑,而那堆整齐放置的文书上,鲜红的大印也分外明丽。
“敢问大人。。。奴等身为男子,天生力弱;又长居内院不通世务。。。奴等不知。。。不知。。。”另一个男子吞吞吐吐问出了他担心的问题。
千户忽就转过目光冷飕飕瞟向了他!
该男子不知道自己哪儿触了这位大人的霉头,惴惴然只好跪下。
千户沉默片刻,目光中不知为何掠过一丝嘲讽。她一一审视立成一排的五人,等他们都惶惶不安后,才缓声道:“本来浆洗、桑纺都不失为出路。但既然郎君有所顾虑,那在下也可为诸位参详参详。”
坏了!带头谢恩那男子面色刷白,瞄向方才说话男子的眸色竟含怨毒!刚才那男子的话,搞不好会被理解成怨望甚至诽谤的啊!现在他们的命又不是自己的了。。。大人虽客气地用了参详二字,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哪敢真的只把她接下来的话拿来参详!
“皇店名下设有机房,郎君们或可一试。”
视野被局限在方寸天地的男子们并不明白机房的含义,但皇店的名头却使他们没来由联想到了教坊。。。
“大人。。。敢问这机房。。。是男子当去的地方么。。。”带头谢恩那男子鼓起勇气又站了出来。
千户被他的忐忑弄得莫名其妙:“自古女耕男织,机房之设为何要禁男子。”周千户内心在狂笑,她怎会不明白他们想歪去了哪里。
原来是指织机呀。。。会不会有女工啊。。。男子们的顾虑总是那么全面,不过他们已经不敢多言了。
“诸位先在此处委屈一晚吧。如果要回原家随时可令狱典放人,如果想自立门户那明日某会安排人为你们掩护。”周千户忽然露出一抹在男子们眼中充满恶意的笑:“如果你们的娘家人够聪明。”
不再理会脸色精彩的男子们,周宁留下那叠文书便径自出了此间。不着痕迹向几个看似恰巧停留在各通道口的狱卒点了点头,向牢门那边而去。
若按周宁的本心来说,血洗京卫才是题中应有之义!法不责众之类的词根本不存在在她的世界里!尤其这些京卫还是犯了谋逆大罪!
所以虽然丢面子,可她仍把不满发泄到了一切撞上她枪口的人身上!
从龙狱典到赵菀再到醉卒和那个口无遮拦问出歧义问句的男子的遭遇,都是她的有意刁难!
所以她前世展现的迂腐刻板其实是本色表演吧!周宁唇边泛上一丝轻松,愿意维护规则,这又不是缺点。
“周千户。。。”龙狱典见周宁悠悠飘过身边,不经惴惴唤了一声。
“嗯。”周宁回过神来,便见了龙狱典那张苦哈哈的脸。
涌上嘴边的讽诮在发现对方毛边的袖口时顿住。暗叹一声,换成了提点:“龙狱典这是最后一考了吧。但为君分忧又怎有官吏之别?”
龙狱典下意识想自贬几句恭维几句,但一闪念间,她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周宁轻咳一声以示警告,没有再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