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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夏季(18)

他用同情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迅速溜回家,看太阳就知道现在该吃下午的餐点了。

“我的烂疮(他是指雅歌娜)疼得厉害,却只在我碰它的时候才发疼……噢!她的眼睛痴痴盯着那个小伙子!好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算了!随她去!随她去!”

但是,无论他怎么做,他的“烂疮”仍痛得刺人。

“她逃避我,像逃避瘟疫似的!……这家伙是她的新欢——幸亏她对亚涅克等于白费工夫——啊!”他现在愈来愈激动。“有些女人天性如此,只要有男人对她们吹口哨,她们就会去追他。”

他走得很快,炙人的回忆也跟着他疾行。好几个人擦肩而过,他却没看见。到了村子,他看见亚涅克的母亲坐在一条水沟边,么儿在她旁边的沙地上打滚,一群鹅在白杨树之间吃草,他才镇定下来。

他停下来擦汗说:“伯母,你赶鹅赶得真远!”

“我出来接亚涅克,他随时会到这儿。”

“我刚刚看见他在森林边。”

“啊!他已经离这么近了!”她欢呼着跳起来,骂鹅群闯进路边的黑麦田,造成相当的损害。

“他的马车停在十字架附近,他正跟一个女人说话。”

“是的,他一定是碰见熟人,聊聊天。好心的孩子!他遇见一只陌生的狗,都要拍拍它哩。她是谁呀?”

“我不敢确定,我想是雅歌娜。”他看见老太太听了她的名字,撅起嘴巴,就意味深长加上一句:“我不敢确定,他们溜进密林去了。一定是天气热的关系。”

“天主的圣徒啊!你究竟起了什么念头?亚涅克!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他突然生气了,反驳说:“她跟别人差不多!说不定比别人好一点。”

风琴师太太低头编织,手指动得更快。

“什么!亚涅克快要当神父了,还跟这种女人有瓜葛!”她想起几则跟神父们有关的传闻,心情乱纷纷,将一根毛线针插在头发上,决心问个明白……但是安提克已经走了。如今路上起了一团尘烟,两分钟后,亚涅克亲昵地拥抱母亲,真心叫道:

“噢,亲爱的母亲!”

“天主的圣徒啊!放开,你这小巨人,放开,你会把我给闷死!”但是儿子一松手,她就抱他吻他,眼睛盯着他不放。

“可怜的小东西!他们害你好消瘦,好苍白,可怜的儿子!看来真凄惨!”

他笑着回答说:“喝圣水汤不可能长胖的!”他将小弟弟抛在空中,小弟弟高兴得直叫。

“别怕,我们会让你吃个饱,很快就胖起来!”她说着,亲昵地摸他的脸颊。

“好啦!我们坐车走吧,娘!马上就到家了。”

“啊!这些鹅!天哪!天哪!又到黑麦田去了!”

他跑过去赶鹅,它们正在咬麦茎,吃谷粒。接着他把小弟弟放在车上,自己在路中央步行。

他母亲叫道:“看!这娃儿的脸弄得好脏!”她指指马车上的小男孩。

“是啊!他乱抓草莓!吃吧,吃吧——我碰见雅歌娜拿着草莓由树林里出来,她给了我一点。”他满面红晕。

“小波瑞纳刚才说他碰见你们俩……”

“我没看见他,他一定是远远经过。”

“孩子,小村庄的人能隔墙看事情——连没有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看得见!”她强调这句话,低头望着闪亮的毛线针。

亚涅克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他看一群鸽子低飞过黑麦田上空,拿一粒石头瞄准它们,快活地说:

“是神父家的鸽子,好胖啊,谁都认得出来。”

“安静!亚涅克!别人会听见的!”她轻轻斥责他,只是内心已想像他当上教区神父,自己老来住在他身边,安享余年的情景。

“菲利克什么时候回来度假?”

“咦,娘,你不知道吗?他坐牢了。”

“天主的圣徒啊!坐牢?犯了什么罪?我老是说他不会有好下场——一个淘气鬼——他若当上低层书记——就够好了——但是磨坊主偏要他当博士,当真!……他们好骄傲,以他们的宝贝儿子为荣!现在他坐牢了——对他们可真是一大安慰!”她幸灾乐祸,高兴得全身发抖。

“娘,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关在华沙堡。”

“华沙堡?那么(她压低了嗓门)是政治罪名啰!”

亚涅克大概不能或不想进一步说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孩子!记得别扯上这种事情。”

“不!我们学校谁若谈政治问题,就会被赶出去。”

“你明白了吧?他们会驱逐你,你永远当不成神父,我——我会羞愧和伤心而死!噢,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娘,别为我担心。”

“你要知道,我们为了培植你,多么刻苦,多么节俭;我们费了好大的心力——人口多,收入老是减少,要不是我们有一小块地,神父会害我们饿死。是的,现在婚礼和葬礼他都直接跟农民谈:谁听过这种事!他说你爹向农民收太多钱——他成了他们的大恩人,拿别人当牺牲品!”

亚涅克结结巴巴地说:“不过,爹真的收了太多钱!”

“什么!你要起来审判自己的父亲——就算真有其事,他贪心是为了谁?为他自己?不!为你们大家,为你的学费!”她非常伤心。

亚涅克正要求她原谅,刚好听见水塘另一侧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便嚷道:

“娘,你听!一定是神父拿临终的圣粮去看某一位病人!”

“他可能是摇铃阻止蜜蜂飞走,它们现在大概聚集在他家的花园。他对他的蜜蜂和公牛比教堂更感兴趣。”

他们正要经过教堂基场,突然听见好大的嗡嗡声,亚涅克及时对车夫唤道:

“蜜蜂来了——抓稳马儿,否则它们会乱奔乱窜。”

一大群蜜蜂在教堂方场附近嗡嗡飞,像一团吱吱作响的雾雾,飞来飞去找一处好地方栖身。有时候低飞,在树林间飘浮。神父跟在后面,只穿衬衫和短裤,光着头,气喘吁吁,不断用用水器的水去喷洒蜜蜂。安布罗斯也在附近,沿着洒水的阴影爬行,用力摇铃呐喊。他们绕着坟场跑两圈,步伐不敢放慢;蜜蜂愈飞愈低,似乎想停在一栋民宅上,受惊的孩子已匆匆奔逃,接着,它们升高一点,直接向亚涅克的马车飞过来。他母亲尖叫一声,将衫裙盖在头上,跑到最近的阴沟去避难;鹅群摇摇拍拍走掉了;要不是车夫用布蒙住马儿的眼睛,它们会乱跳乱跑。亚涅克仰头静静站着;蜂群在他头顶盘旋,往钟塔飞去。

神父吼道:“水,快一点,趁它们没飞走以前!”他随后奔来,追上它们洒了好多水,蜜蜂的翅膀湿淋淋,再也飞不动了,开始落在钟塔的窗户上。

“安布罗斯!扶梯和筛子!快,否则它们又飞走了!快走哇!——你好,亚涅克?用香炉盛几块燃烧的煤炭来给我:我们得用香来熏它们!”他兴冲冲大嚷,不停地用水洒落地的蜂群。不到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扶梯已拿来了,安布罗斯摇铃,亚涅克烧香,芳香的烟雾活像由烟囱排出来似的,神父爬上去,低头看蜂群,寻找蜂后。

“哈!在这儿!赞美上帝!现在它们飞不远了!不过,它们散开啰:亚涅克,由底下熏!”他空手去抓蜜蜂,筛子上,蜂群数目众多,他一面抓一面跟蜂群谈话,它们落在他头上,爬了他满脸,他一点都不害怕。

“当心!它们很激动,可能会蜇人!”他一面警告别人,一面爬下来,身边围了一大圈云烟,四面八方翻滚,直嗡嗡做声。他到达地面,小心翼翼举起筛子,活像捧圣体匣似的。亚涅克摇着香炉陪侍在一旁,安布罗斯跟上来,一会儿摇铃一会儿用水去洒蜜蜂。他们就这样进行到神父住宅后面的养蜂场,独立的围院中大约设有二十个蜂房,全都嗡嗡做声,好像每一群都要起飞了。

神父将蜜蜂弄进新蜂房,亚涅克又累又饿,静静溜回家。

家人看见他,非常高兴,围着他嚷,围着他忙上忙下。他们叫他坐在餐桌前,拿出各种好东西,劝他逼他逗他吃,满屋子热闹极了,人人想待在他身边,替他做点事情。骚乱中,社区长的弟弟乔治来访,焦急地问他们有没有看见罗赫。他们没看见。

他颓然说:“到处找不着他。”他没留下来说话,又转往别家去找他。他刚走,神父就派人来找亚涅克。亚涅克尽可能拖延,最后当然只得去一趟。

神父坐在门廊上,像慈父般拥抱他,要他坐在身边,和蔼地说:

“你来我真高兴,我们一起做每日祈祷。不过,你知不知道今年我有几群蜜蜂?十五群!比任何老蜂更活跃,有些已经采满四分之一房的蜂蜜。以前群数更多,但是我叫安布罗斯当心群飞的状况,他睡着了,这个白痴!现在那些蜜蜂呢?在树林和森林里!磨坊主偷走了一群。真的!它们飞上他的梨树,他说是他的蜜蜂,不肯归还。他为公牛的事情生气,藉此报仇……盗匪!什么,你听到菲利克的消息没有?……啊!这些坏蛋,蜇人像黄蜂似的!”他突然住口,用手帕去赶秃头上的苍蝇。

“我只知道他在华沙堡。”

“但愿只是这样而已!……我警告过他!……那笨驴不听我的话,现在他进退维谷……他老爸是大嗓门的野猪,但是我为菲利克难过。他是聪明的小淘气,拉丁文流利极了,比得上任何一位主教!俗话怎么说来着?啊!‘别碰不许碰的东西,远离禁物。’……还有:‘温驯的小牛长得好,活像吃两头母牛的奶水长大的。’是……是……”他继续赶苍蝇,声音慢慢减弱。“记住,亚西奥(‘亚涅克’的正式称呼),记住。”他的头在后仰,沉入大扶手椅中打瞌睡。亚涅克起身告辞,他睁开眼睛咕嚷道:“这些蜜蜂给累惨了!改天傍晚来陪我做每日祷告……当心别跟农民们太亲密。听好:‘跟麦糠混在一起的人会被猪仔吃掉!我告诉你——那就完啰。”他说完用手帕盖脸,一眨眼就睡着了。

神父说的话正是亚涅克他爹的想法。长工由草地牵马回来,亚涅克跳上其中一匹,老头子喊道:

“快下来!教士骑无鞍马,或者跟牧人结伴,太不成体统!”

他虽然爱骑马兜风,却只好乖乖下来,薄暮时分到了,他进花园去做晚祷。但是他无法专心。有位姑娘在附近唱歌,几个女人在邻家的果园闲聊,一字一句由带露珠的草地飘进他的耳膜;孩子们在水塘洗澡,大声喊叫,另外一个方向有蛙声传来,还有牛叫声,神父的珠鸡那清脆的啼叫。划破了长空,该地百音杂陈,像一房嗡嗡吵闹的蜜蜂。这一切叫他恼火,等他终于集中精神,跪在黑麦田边,眼睛望着星空,灵魂瞻仰天国的上帝,突然听见刺耳的尖叫、哭嚎和诅咒,他吓得要命,折回屋里去问他母亲(她正好来叫他吃晚餐)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噢,是约瑟夫。瓦尼克由警察局回来,稍微喝高了,正跟他太太打架。那个女人早就该换一顿打了。别担心,她不会受伤的。”

“不过她叫得好惨,活像有人生生剥她的皮。”

“她一向如此,他只要拿一根棍子去找她,她就受不了啦。明天她去找他算账,她会的——来,心肝,否则晚餐要凉了。”

他上床的时候,累得要命,而且没吃什么东西。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下床走动。漫步田间,拿苜蓿喂马,逗弄神父的火鸡,惹得它们忽然对他咯咯叫;又跟狗做朋友,看门狗对他摇尾乞怜,差一点挣断铁链;他撒些谷粒给鸽子吃,帮小弟赶牛,帮麦克劈柴;查看果园的梨树成熟没有,陪小雄驹嬉闹,到处跑;看到什么东西都充满爱怜,像朋友和兄弟似的——甚至问候开满鲜花的蜀葵、阳光下的猪仔、野草和荨麻!他母亲用慈爱的目光看他玩耍,笑眯眯咕嚷道:

“他简直发神经——真的发神经!”

他就这样四处徘徊,灿烂得像七月天:含笑,晴朗,充满温情,真心拥抱全世界……后来弥撒钟响了,他撇下一切,匆匆赶到教堂。

这是一场还愿弥撒,亚涅克身穿新祭司服,配上红缎带,在神父前面走出圣器室。凤琴响了,唱歌班席位传出大低音,震得圣坦的烛火微微颤动。弥撒开始后,不少崇拜者跪在圣坛四周。

亚涅克虽然协助做弥撒,唱圣歌和执行任务的空当还热烈祷告,但是他仍发觉雅歌娜的深蓝眸子盯着他,樱唇微启,挂着一抹微笑。

散会后,神父直接带他到自己家,叫他抄抄写写,直忙到中午,然后任他在村子里访问故交。

他先去看最近的邻居克伦巴氏,发现没有人在家,由两头的走廊望去,看见有样东西在屋角挪动,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在这儿……我,爱嘉莎!”她爬起来,惊讶地伸出老手。“主啊,是亚涅克少爷!”

“请你不要起来!……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他和和气气问她,并坐在一个他带来的树桩上,检视她的面孔,她变得异常憔悴、消瘦,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正在等候天主,期待他的恩泽。”她的嗓音严肃得出奇。

“你怎么啦?”

“没什么。死神在我体内成熟,等着收获呢。克伦巴家人收容我,让我死在亲人间,所以我在这儿——祷告等死……等骷髅夫人敲门说:‘跟我走,你这疲惫的灵魂!’”

“你为什么不躺在里面——屋子里?”

“啊,大限未来前,我不想妨碍人家。他们得牵走小牛,为我腾出空间……不过,他们答应我在世的最后几个钟头要把我安顿在居室内——放在圣像下的一张床上,手持临终的蜡烛……请来神父,给我穿最好的衣服,为我举行真主妇的丧礼!是的,我已交出各种费用,他们是正直的人,大概不会欺骗一个可怜又孤单的老太婆吧。我不会麻烦他们太久,他们曾在证人面前保证过——在证人面前!”

“但是,你一个人躺在这儿,不嫌腻烦吗?”他的声音仿佛泪汪汪,不太稳定。

“亚涅克少爷,我在这里真的很舒服。隔着一道门口看得见很多画面:来往的行人,交谈的乡亲,有人进来看看,有人甚至对我说几句好话,我等于走遍全村。他们都下田以后,我可以看家禽扒垃圾;麻雀跳进走廊,阳光照进来一会儿,某一位顽童向这边扔一团土块;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晚上……他们来看我——噢,好多人!……”

“他们?谁,啊!来的是谁?”他俯身贴近她,望着她看似半盲的眼睛。

“去世很久的故人:亲戚和朋友。我说的是真话,少爷;他们真的来过!还有一次,”她泛出狂喜的笑容说,“有一次圣母亲自来跟我说:‘躺着,爱嘉莎,主耶稣会酬赏你。’是钦斯托荷娃的圣母。我看她的冠冕和斗篷缀满金珠和珊瑚珠子,立刻认出是她。她摸我的头发说:‘寂寞的人儿,别怕;你在天国会成为首要的贵妇,高阶层的夫人。’”

老妇人有气无力说了这一番话,活像一只慢慢睡去的小鸟。亚涅克俯身向着她,注意看注意听:仿佛凝视深渊,听秘密的泉声,看人类无法知道的神秘光影!他感到恐惧,却又不忍离开这卑微的老人,这枯萎的麦穗,这个像黑暗中消失的光芒一般颤抖着,却梦想重生和荣显的生命!他从未如此接近人类的命数,体会之后不禁骇然。他满心悲哀,泪如泉涌,怀着深切的同情拜倒在地上,唇边骤然吐出一串热烈的祈祷。

老爱嘉莎爬起来,抬头欢呼道:

“噢,亚涅克!噢,最神圣的青年!亲爱的神父,我挚爱的年轻人!”

事后他逗留很久,倚墙而立,吸取太阳的暖意,饱览亮丽的白天和他四周沸腾的生命。

就算他身边有一个人在死神手里挣扎,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阳仍普照大地,麦田沙沙响;远远的头上有白云飘浮;孩子们在路上玩耍;枝头的苹果红艳艳,铁锤敲着打铁铺的铁砧,他们正在造一辆篷车,打一把收割用的镰刀;空中满是新烤的面包香味,女人聚在一起闲聊,围巾沿着树篱、田野和围院移动:人类永远不变,拥挤,奔忙,充满忧虑和小计谋,甚至没有人想知道谁会抢先落入深渊!

于是亚涅克甩掉他的悲哀,继续巡游村子。

马修正在筑斯塔荷新居的墙壁,已经砌得相当高了,亚涅克陪他一会儿,跟正在漂衣服的普洛什卡大妈说几句话,又去造访仍然卧病的幼姿卡,听社区长太太发牢骚,到打铁铺去看铁匠淬硬镰刀,在镰钩上弄出一排锯齿,他也到过妇女和姑娘们工作的菜园:人人都乐于看见他,以朋友的身份向他欢呼,以他为荣——一个丽卜卡村的子弟——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他最后造访多明尼克大妈家。她坐在外面纺纱,他想不通她双眼上了绷带怎么个纺法。

她说:“线好不好,粗不粗,我用手指摸得出来。”亚涅克来访她很高兴,连忙呼唤院子里干活儿的雅歌娜。

她立即出来,只穿罩衫和围裙,一看见亚涅克,连忙藏起双手,跑进屋内,脸色红得像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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