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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季(22)

“那么德国人一定会全部买去,我们一无所有!”

他们继续聊天,说出可悲的预言。那些地他们竟不能得手,实在太痛心了——这么近,这么肥沃,适宜儿子和女婿定居!他们可以在那边另外建一个村子,沃草和水源都很充足……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德国人在那边,他们会占上风,使可怜的农夫活不成。

老人伤心地咕哝道:“这些孩子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们瞪着傍晚在路上玩的小孩子——人数真多,房子几乎容不下了。”但是我们只够勉强过日子,怎么可能买地呢?”

他们绞尽脑汁,他们甚至请神父提出忠告。但是他想不出办法。“空锅子舀不出任何东西!”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穷人上哪儿,风总是对着他吹!’”

牢骚无益,哀叹无益!

更糟糕的是天气热到极点,五月来个六月天。太阳由东边升起,像巨大的火盆悬在蓝天上,每一处高冈和所有的沙地,蔬菜全部枯萎。休耕地的青草都烘焦了,马铃薯起先发芽很顺利,如今可怜的小嫩芽比地面高不了多少。惟有秋天播种的土地少受一点折磨,已经抽出,长得很棒很高,围在中间的房子显得更矮了,蹲在地面,只有屋顶由麦浪间浮出来。

晚上好闷热,躺在屋内太痛苦了,村民都睡在果园里。

由于热浪逼人,烦恼又接二连三出现,加上收获季之前的苦日子(那年比往常更难捱),丽卜卡村民吵架的事件特别多。人人似乎都喜欢跟邻居作对,生活变成真正的磨难。天一亮村子就传出口角和气话,每天都有新纠纷。先是柯伯斯夫妇发生斗殴,神父不得不去斥责他们,为他们当和事佬;接着巴尔瑟端克太太为一头猪跑进她的胡萝卜田而跟古尔巴斯打架;然后普洛什卡大妈为小鹅弄混而跟村长吵嘴;此外更有人为小孩,为彼此不友善的行为,或者能引起争吵、抗议和谩辱的小事而发生无数冲突。村子似乎招到了诅咒,争吵、违犯治安和诉讼事件层出不穷。

安布罗斯甚至在陌生人面前调笑这种暴躁的倾向。

“上帝好心,今年收获季以前我的日子不难捱!没有人死,没有人出生,没有人结婚;但是他们天天请我喝伏特加酒,拍我的马屁,要我替他们当证人!他们再这样多吵几年架,我会喝酒醉死!”

丽卜卡村真的很糟糕;多明尼克大妈家的问题最严重。

西蒙跟别人一起出狱回家,安德鲁的腿伤也好了,他们的日子不像别人那么艰困难事情应该能恢复旧观。才不呢!儿子们不肯再听她的话。他们变得很倔强,老是跟她不和,反对挨打,不肯做女人的工作!

他们尖刻地说:“你得雇个女佣人,否则你自己做。”

多明尼克大妈用铁腕统治他们,压制他们多年,看自己的孩子起而反抗,非常震惊。

“给我耐心吧!”遇到这种场合,她常常尖叫,发火,拿棍子要打人;但是他们坚决抵抗,跟她一样固执。母子每天吵架,在屋里屋外追逐……最后总是邻居冲出来打圆场。

神父亲自叫她的儿子去见他,劝他们和睦与服从。他们恭恭敬敬听完他的话,依礼吻他的手,谦卑地抱他的膝盖,但是行为照旧不改。

“我们不是小孩子,我们知道该怎么办!娘必须让步。咦,全村都拿我们当笑柄!”

愤怒使老太婆脸色黄得像楹椁。无论她想什么办法,硬是压不住他们,现在她不能照往日的习惯天天上教堂或者聊天了,她得在家干活儿,她老是叫雅歌娜来帮忙,但是女儿也给她带来不少耻辱和悲哀。

社区长经常来,说是要征求她的忠告,其实是找雅歌娜出去,在菜园里跟她胡来。

村子里什么都瞒不住人,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的奸情愈来愈可耻,几位好人跟老太婆谈过好几次。

她怎么办呢?雅歌娜虽然祈祷和哀求,却公然胡来,仿佛存心气她母亲。在她心目中,最可悲的罪孽,最可耻的臭名,都比留在她讨厌的丈夫身边强多了。

汉卡也不设法阻拦这种情形,而且公开说过一段话:

“只要没有人阻止社区长滥花社区的钱,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对她一点都不吝啬,尽可能由城里买东西送她,他若有能力,甚至会把她嵌在金画框里。让他们玩吧……看看下场如何!我跟他们志趣不同!”

说真的,她自己的烦恼够多了。她付了律师要求的高额费用,但是还不知道安提克会不会受审,也不知道他未来的命运如何。此时他在监狱中憔悴,希望上帝发慈悲。此外家里的情况也不好。

彼德最近很傲慢——一定是铁匠收买了他,他只干自己选中的活儿。有一次她进城去了,他一整天在户外闲逛。她威胁说安提克回来要跟他算账。

他冷笑说:“他回来?盗匪不可能这样开释!”

这句失礼的话害得她热血沸腾,她恨不得打他一巴掌,但是这样有什么好处呢?她得收起满腔的屈辱,等恰当的时机到来。否则这个人走了,一切工作都会落在她手上。她不可能渡过难关,何况她的身体渐渐累垮了。“钢铁被锈侵蚀,岩石也只有一季的寿命。”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永远撑下去呢?

有一天,五月将尽,神父跟风琴师驾车去参加一处地方性的节宴。安布罗斯跟德国人痛饮(他们现在经常上酒店),没去敲晚礼钟也没开教堂门,让人做五月礼拜!

因此大家决定在墓地举行仪式,墓门附近有一座小祠堂,供奉了一尊圣母像。每年五月,姑娘们用纸带和镀金冠来装点神龛,在四周撒上鲜花,尽量不让它变成废墟。祠堂历史悠久,破破烂烂,眼看要倒了,小鸟都不肯在里面筑巢,若有牧童在那儿避风避雨,也只是秋雨期间。教堂坟场的乔木、老菩提树、细瘦的桦树和附近斜斜的几根十字架多多少少替它挡住了冬天的暴风雨。

很多人集合,马上用鲜花和绿色的草木来布置神龛,他们在圣足下放一根蜡烛和几盏灯,虔诚地祈祷。

铁匠跪在撒满郁金香和野玫瑰的门槛前面,他开始唱圣歌。

日落很久了,天色渐渐转黑,但是西方仍布满红光和金光,高空则呈浅绿色。四周静悄悄的,桦树的长枝像瀑布奔流而下,谷物弯着腰,仿佛聆听蟋蟀尖尖的颤抖音。

牧人正要回家,如今已看不见的田野、村庄和小径飘来畜牧业者吵闹的歌声,夹着一声声忧郁的牛叫。民众盯着圣母的慈颜,高声颂赞,她则伸出手掌向全世界施恩。

“晚安,噢,纯白的百合!晚安!”

空气中满是小桦树的香味,夜莺开始试唱,起先断断续续,继之元气大增,终于化为金曲的流泉——一阵阵拉长的乐音,珍珠落地般的旋律,不远处亚瑟克先生的小提琴响了,甜蜜蜜轻柔柔、强有力地为演唱人伴奏,宛如发自互相揉搓的黑麦秆,或者土壤本身正吐出五月颂。

人,鸟,小提琴,一起合唱得入迷,他们停下来喘口气的当儿,无数青蛙呱呱呜叫,宛如催他们再度开始。

颂歌就此继续下去——一会儿是这些歌唱家,一会儿是那些歌唱家。

仪式进行很久,最后铁匠不止一次地对后面的人叫道:

“拜托,字句别拖这么长!”有些人将音符拖得很长很长。

他对马西亚斯·克伦巴说的话更过分:“别这么吼法,你又不是学公牛!”最后他们齐声唱,声音像一群鸽子飞上暗黝黝的天空。

“晚安,噢,纯白的百合!

晚安!

我们心仪的玛丽亚

晚安!”

现在头上黑漆漆的,温暖又安静,但是几颗星星出现了,像露珠儿在空中闪烁。

女孩子两个两个同行,互搂着纤腰,一起唱歌走回家。

汉卡一个人走,抱着婴儿,专心想心事,铁匠走过来,跟她并肩同行。

她闷声不响来到家门附近,看他还在身边,就说:

“你要不要进来,麦克?”

他低声回答说:“只到门廊。我要跟你说话。”

她有点激动。他是不是又有新的噩耗要带给她?

“你大概去看过安提克了吧?”他说。

“去了,但是进不去。”

“我就怕这一点!”

“那你说说你所知道的消息!”她害怕得全身发软。

“我知道什么?只是由警察巡官口里打听到一点儿。”

“究竟是什么消息?”她用力抱紧小娃娃。

“审判之前安提克不可能开释。”

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律师说的正好相反。”

“那是怕他逃走。这种案件,犯人从来不先开释的。记住我今天是以朋友的身分来看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没有错……听好我现在说的话,我跟告解时一样,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情。安提克境况奇惨,一定会受到残酷的处罚,也许会判十年哩!你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但是一句都不相信。”她突然冷静下来。

“眼见为凭,我已经告诉你真话。”

“照你的老办法,”她讽刺般微笑说。

他好像生气了,热烈保证他没有别的用意,纯粹是来劝告她的。她听他说话,焦急地回头张望,没挤奶的母牛在牛房哞哞叫,白鹅还在屋外,小雄驹和拉帕在庭院玩耍,小孩在谷仓里玩,而他说的话她一句都不相信。她暗想:“不过,我要让他继续说,好查出他有什么企图,”她一直小心提防着。

她呆呆板板问道:“怎么办呢?”

“有一个办法,”他耳语道。

她立即面向着他。

“交出足够的钱,他会在审判前开释。到时候他可以逃走。甚至到‘美国’”!他们不会到那里去抓他。

“老天!到‘美国’!”她骇然惊叫。

“噢!我是偷偷告诉你。是大地主跟我说的。他说:‘叫他逃走,西伯利亚充军十年会要人的老命……’他昨天才告诉我的。”

“什么!逃离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儿女……我们的田地?”惟有这种噩运吸引了她的注意。

“交出当局要的保释金,其他的事情安提克会想办法。交给他们吧。”

“但是我——我上哪儿去筹钱呢?……噢,上帝啊!……远到世界最偏远的角落……离亲人那么远!”

“他们要求五百卢布。咦,你手上握有岳父的钱,拿去付清,我们以后再算——先救安提克要紧!”

她看出他的诡计,不禁跳起来。

“顽强的狗辈!老是追踪同一个兽迹!”她说着,打算离他而去。

他失去耐心,大叫说:“未免太傻了!我只是说溜了嘴。你丈夫在监狱里憔悴,你竟为一句话而生气?噢,他会知道你花多少心血来救他!”

她又坐下来,手足无措。

他跟她谈了好一会儿,谈到“美国”,谈到他认识而去那边的人,说他们曾写信回家,甚至寄钱给家人哩。安提克可以马上走;麦克认识一个犹太人,曾载很多人过边界。许多人这样逃法。汉卡以后也可以跟去,不引起当局的注意。乔治退伍还乡,会付出遗产的摊付金来做一切费用,他若无力清偿,产业也不难找到买主。

他总结说:“你向神父讨教,你看好了,他会赞成我的计划。我只是劝你采取恰当的行动,不是为自己着想。不过这些话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否则宪兵会知道的,这一来他根本就不会出狱,甚至会戴上手铐和足枷。”他冷冷断言说。

“但是保释金要到哪里筹措呢?”她呻吟道。

“我知道摩德利沙有个人肯放贷——利息很高。噢,钱可以筹到!我拿性命担保我有办法!”

他继续劝她很久,最后突然溜走了。她冥想出神,没注意他走。

别人都上床了,只有怀特克似乎在等女主人。月亮高挂在天上,一弯银钩慢慢横过深邃的长空。草地上空升起白白的薄雾,黑麦田上面悬着黄色的花粉,水车池在树影间发亮,静得像一大块冰田。寂静偶尔被夜莺的歌声给打断,叫人耳朵发疼。

“老天!逃离土生土长的村子,田地和一切!”她反复思索这件事,恐惧更强了,觉得颤抖的心灵痛得收缩了一下。

这时候拉帕大声嚎叫,鸟儿不再唱歌,疾风在树枝的暗影间呼啸和呻吟。

“拉帕现在看到库巴的幽灵!”怀特克嘀嘀咕咕,吓得在胸前画十字。

“傻瓜,去睡觉!”汉卡说。

“他真的常回来,照顾马匹,拿草料给它们吃。是的,还不止一回呢!”

她不理会他的话。如今万物一片沉寂,她坐在那儿,像痛苦得麻痹的人,一再重复说,“逃到世界的反面!而且逃一辈子,慈悲的耶稣啊!逃一辈子!”

9

圣灵降世节点缀屋门的绿树枝还没有枯掉,有一天早晨罗赫意外来到本村。

他听完弥撒,跟神父长谈一番,才到村子里去。很少人走动,大部分用土掩马铃薯,不过村内消息照例很快就传开了,违别已久、不少人赶来欢迎他。

他照例拄着拐杖慢慢走,挺胸抬头,身穿同一件灰头巾外套,脖子上挂着同一串念珠。春风吹动他花白的乱发,但是他悦目的五官显得温厚又和蔼。

他看看四周,对万物欣然微笑,热诚问候每一个人;摸摸小家伙的脑袋,跟女人打招呼,发觉一切如昔,觉得很高兴。

他们好奇地问他这一段日子上哪儿去了,他答道:“在钦斯托荷娃城求天主赦罪。”

大家看他回来,欢欣鼓舞,立即向他报告一切村中的消息,征求忠告,抱怨邻居的作为,人人都想私下跟他诉说自己的烦恼。

他说他累得要命,他们得等一等,反正他要在丽卜卡村住一两天。

这一来人人都求他住在自己家。但是他说关键他得实践以前对汉卡的诺言,以后有人请他,他也许会多待些时日。于是他走到波瑞纳家。

汉卡当然乐意接待他。他一放下拐杖和头陀袋,就过去看老头子。

“他躺在果园里,房间太热了。我们煮些牛奶给你喝……你若愿意,再来几枚蛋。”

罗赫立即来到果园,弯腰通过低垂的树枝下,走到病人身边,病人躺在蓝网形的床架上,盖一件羊毛袄。拉帕盘在他脚下,守护着他,怀特克的鹳鸟在树木问大步走来走去,活像站岗似的。

在这枝繁叶茂的老果园中,成长的大树完全遮往太阳,只有几处光点像金色的蜘蛛在树底的草地上移动。

马西亚斯仰卧着。树枝在他头上摇动深色的斗篷,柔声说悄悄话,惟有被风吹动时才偶尔露出一小片蓝天,让阳光落在他脸上。

罗赫坐在他身边。病人立刻转向他。

“啊!马亚西斯,你不认识我啦?你不认识我啦?”

老波瑞纳的面孔浮出一抹笑容,眼皮颤动,灰色的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上苍的旨意若要你复原,你说不定会复原呢。”

他大概听得懂这句话,摇摇头——好像不知不觉——把脸移开,望着摇摆的树枝和不时映入眼帘的阳光。

罗赫叹了一口气,在他头上画个十字,回到屋里。

汉卡问他:“噢,爹现在不是好一点了吗?”

他沉思一会儿,然后用低沉又严肃的口吻说:

“灯盏熄灭之前,闪光总是亮一点。马西亚斯大概快要死了。我想不通他竟活了这么久。”

“他什么都不吃,往往连牛奶都不喝。”

“你随时准备办丧事。”

“不错。安布罗斯前两天才这么说,还劝我别耽搁,赶快叫人做棺材。”

他伤心地说:“你不妨准备,棺材不会空太久。渴望离开世界的灵魂,谁也拦不住,我们流泪也阻拦不了他。否则有人岂不是跟我们活几世纪。”他一面啜饮她端来的牛奶,一面问起村中的情形。

她告诉的事他刚才在路上就听到了,后来她终于详述了自己的烦恼。

“幼姿卡呢?”

“在田里,跟‘地客’们和雅固丝坦卡一起用土掩马铃薯。彼德到森林去了,为斯塔荷载木料来建新房子。”

“什么,他要建房子?”

“是的,亚瑟克先生送他十株松树干。”

“送他?我听人说过,但是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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