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冰爽快的答应了何凡的电话邀约，约好第二天下午在Babel亚太区北京研发中心楼下一家咖啡馆见面。崔大方和李明没再多说什么，很快就告辞离去，但何凡确信他们会再来找自己。无所谓，就像那个精明的老家伙说的，自己只做学术研讨，问心无愧。他当然也想弄清楚罗冰他们背后所谓的阴谋，但却同样不想和搞情报的那些人卷到一起，更不愿被人利用。而最牵动他内心的，无疑正是学术本身。他们的成果实在是惊人的成就，在这样的成就面前，何凡想不到有什么世俗的利益能凌驾于其上。而一想到自己与这些堪称伟大的工作毫不沾边，何凡就觉得有如坐井观天的渺小。这对原本拥有颇为顺利的人生的他来说，是一种隐隐的挫败感。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和罗冰面谈，虽然这又是一件颇为尴尬的事。
第二天，何凡出门前挑选着装时，意识到自己很紧张。对于已经跨入而立之年的他，约见年轻异性仍是一件缺乏经验的事。衣橱里有西服，但穿这个好像不合适。而其它的衣服又大都乱哄哄的。何凡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好笑，太紧张了。于是他干脆结束选择，仍旧换上了平日穿的休闲外套。
结果见面的时候何凡还是有些后悔。罗冰看起来比上次演讲的时候又有一番不同，轻描的眉线，淡紫色的红唇，小巧的钻石坠耳环，还有看似随意地扎在脑后的盘发，都让她越发显得精致。这和何凡自己稀里糊涂的装束显然是不同的。一时间何凡有些不好意思直视，罗冰倒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哪个演讲更精彩，我的还是他的？”她依旧是俏皮的口吻。
“嗯，都精彩。不过昨天我没听完整。”
“那太可惜了。”
“对，所以想再和你讨论下。”
“就为了这个？”
何凡的脸很不争气开始发红，“还要为之前的失礼正式道歉。”
她继续打趣，“何博士的时间宝贵，我很荣幸哦。”
“哪里，你们的成果是前所未有的突破，这是我的荣幸。”何凡诚恳的答道，“不过，我还是要求你们停止不必要的行为。”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为了你好，真的。”
罗冰莞尔一笑，“我们今天不谈这个。还没点餐呢。”
何凡赶紧手忙脚乱的招呼服务员点上咖啡和点心，罗冰又要了一杯冰水，说是习惯。
直到女服务员把餐上齐，两人都没再说话。罗冰先喝了一些冰水，接着就慢慢的嘬着咖啡。何凡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气氛不对，只好也低头喝着。过了好一会，何凡才想到打破沉默的话题。
“你曾经在英国留学？”
“在国外呆了差不多八年，后来就回国了。”
“然后就进了Babel？”
“不，在英国的时候就已经在Babel实习了，中间还去过美国，就在那个Martin手下。那时我才19岁。”
“你的人生经历真是丰富。”何凡由衷地感叹，忽然想起她和马丁的眼睛，“对了，你是中国人吧？”
罗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我从小在老家江苏的一个小镇长大的。怎么这么问？”
何凡有些尬尴，“感觉马丁和你有些像。”
罗冰却并不在乎何凡的解释，自顾自的接着说，“那是一个很美的水乡小镇，就叫罗镇。没有工业化的污染，至今还保持着很原生态的风貌。我工作累了，就常常买张机票去那里。当然还得转车，不过那本身就是放松的一部分。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
“哦，那当然好。可惜我在国家单位，很难抽出大块的时间。”
“去看看吧。工作之余的放松总能得到收获。”
说这话的时候罗冰眼神有些朦胧，似乎正想象着江南水乡那醉人的柔美。然后她将视线投向窗外，两人又重归沉默。
良久，何凡还是决心回到此行的本意。他试探着开口问道，“新的预测有先例吗？”
“有。我们做事一贯很谨慎，这次的事已经是很大胆了。”
“你是说新的预测？”
“都是。”
何凡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又抓不住重点。“你的意思是，预测也有失败的可能？”
“理论上讲，是的。尤其是涉及社会行为。即使是这样，Martin的这个预测准确的概率也在95%以上。”
“那，失败就是小概率事件了。这简直不像是预测，更像是在叙述事实，关于未来的事实。说句恭维的话，上帝的工作又被抢了。”
罗冰噗嗤一乐：“你是不是觉得，Babel的行为是一种僭越？”
何凡摇头。“我本人并不信仰任何宗教。我刚才说的上帝只是一种比喻。非要说是僭越的话，人类也已经干过很多次了。”
罗冰笑道：“科学就是你的宗教。”
何凡表示同意：“这个宗教里既没有真正的上帝，也没有设定人类的权利。相反的，倒可以说这个宗教的教旨就是鼓励人不断僭越。”
“所以你站在我们这边？”
“以客观的立场，当然。说实话，罗冰，我羡慕你们的工作。预测未来，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了。”
“我们很快会成为人类公敌也说不定。”
“怎么会！新的科技突破也许在开头会带来猜疑，但是切切实实的生活改善会说明一切。历史上从来都是这样。当然，你们的有些做法确实欠妥，但相比之下那是可以纠正的过错。”
罗冰将手伸过来握住何凡，“谢谢你。”
从手上传来温润细腻的触感，何凡一时间心神荡漾，慌忙回道，“我只是客观的评价。”
罗冰抽回手，嫣然笑道，“有一点你说的不对。”
“嗯？”
“我们不能预测未来。”
“……那马丁的诺奖预测？”
“想想演讲里提到的预测原理。”
何凡认真回忆了片刻，摇摇头，“我知道你们是利用人工智能进行预测，可是从结果上看，那也是在预测。”
“我们只能预测有大量数据支持的重复事件。”
何凡立刻领悟。他自嘲地笑着摇头：“我还真是被表面的光环蒙蔽了。也就是说，不能预测突发事件？”
“对。台风也好，诺奖也好，都有相当的轨迹可寻。预测诺奖比预测台风要复杂一些，但也可以从历届颁奖历史、诺奖委员会的人生轨迹，专业领域的意见导向，以及诺奖候选者等因素构成的海量数据中找到特定的模式。同类事件重复次数越多，数据也就越多。只要数据足够，人工智能从中发现模式是轻而易举的事。数据越多，准确度越高。但是预测未来就完全不同了，那甚至不是复杂度提升的问题，而是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可以发掘的模式。”
“不是有一句话说：历史虽然不会重演，但会惊人的相似？”
“反过来说更合适：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但不会简单的重演。而我们能够从中找出模式的，恰恰正是能够重演的事件。我们预测的，本质上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而未来，或者说历史，本质上是未知的。”
何凡沉思了片刻，喃喃自语道，“你的意思是说，历史是黑天鹅推动的。但是……也许你是对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相信我，这也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目前来说，我们对于预测只能做到这一步。”
何凡笑起来，“对，我有点自大了。”
罗冰也笑道，“知道吗，博士，我欣赏的正是你这种特质。聪明而没有心机。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把人生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琐事上。”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叫书呆子。”
“可是Babel全是这样的书呆子。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
何凡看着罗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表情，终于感到迟来的放松。他笑道：“要加入行事如此高调的公司，我可得好好考虑。”
“你是想问预测背后的目的？”
“我不愿意这样想，但是这两次演讲来的太突然，而你们又显得过于淡定。总之感觉很怪。”
“是急了点，但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
“博士，你对奇点怎么看？”
“你是指由于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导致的社会演化突变？了解的不多，只知道那会是一个很难想像的阶段，比如人能够永生，又或者世界会毁灭什么的。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个说法，据说人工智能是最有可能引发这个突变的。难道你们已经逼近了这个引爆点？”
“可以这么说。”
何凡睁大了眼睛。“如果我了解的没错，奇点时代不止包括人工智能技术，还有很多其它方面。比如能源、基因技术。你们总不可能连这些都搞定了吧？”
罗冰又咯咯笑起来，这确实是个让人很轻松的女人。“当然没有，我们不是自大狂。”然后她却又收起笑容，“不过，我们确实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最重要的是，你谈到的技术在理论上都已经没有障碍。”
何凡吃惊的简直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你们在人工智能上有很大突破，可是其它领域……”
“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那些技术都不是问题。”
“这么说当然没错，毕竟技术之间的发展能够彼此促进。但总还需要时间的。据我所知，单是人工智能的具体应用就需要进行长时间的训练过程，而且这些应用还必须限于明确的任务，比如图像识别、自动驾驶，或者你们之前做的预测。我不知道你们的预测具体是怎么回事，但肯定也需要相当时间吧？”
“不需要训练，也几乎不需要消耗时间。”
“……”
“博士，你所想像的是我们取得突破前的人工智能水平，就是通常所说的弱人工智能。那个水平的AI的确只能用于有限的垂直领域，而且确实需要像你所说的训练。但我们现在已经达到了通用的阶段，也就是通常说的强人工智能。”
“弱人工智能之所以需要训练，就是因为这个阶段还没有找到明确的智力算法。每一次训练其实都是在重建智力，只不过是以一种不明所以的方式在进行，而且每一次建立的都是与专业知识固化的低效的准智力结构。强人工智能则不同，它采用明确的智力算法，以建立通用的、与人脑类似的智力结构为直接目的。如果说弱人工智能是在学习专业领域的知识，强人工智能就是在从一大堆不那么专业的知识中学习方法。这和人脑的成熟过程是类似的。一旦完成，它就无需再一遍遍重复智力结构的建立过程。这就是两者的本质差别。投入实际应用的时候，通用的智能结构仍然需要在掌握专业知识上花时间，但这个过程已经完全摆脱了弱人工智能那种准智力结构的低效重建，所以可以相当的快。也只有这个时候，电脑相较于人脑在运算速度上的巨大优势才能真正发挥出来。我们以前真的还是低估了哪怕是普通芯片的潜力。”
“可是，强人工智能在理论上真的可能吗？你们真的让NP等于P了？”何凡还不甘心。
“不，那是一个误解。多项式时间复杂度和指数时间复杂度当然是不一样的，我不认为有必要在这上面花时间。这不是准确论述，不过这不重要。无论P是否等于NP，都和智力算法无关。想想我们自己：我们在从一大堆正负整数集合中找出零和子集方面并没有特别优势——比计算机还慢得多——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我们分辨熟悉的脸，或者是理解相对论。科学也许需要钻牛角尖，工程却可以避免死胡同。我们真正欠缺的，只是一些算法和结构。这完全可以用普通计算机实现。当然，不同计算能力达成的智力效果有很大区别，但理论上，我们可以用单片机来实现强人工智能。”
何凡低头思考了一阵，然后长出一口气。“……就算这样，理论的突破与实践之间总还是有很长的路的。奇点总不会明天就会到来吧？为什么说没有时间？我记得你们一直在强调，人工智能还远没有达到对人类构成威胁的程度。”
“科幻小说想像的那些直观的、惊悚的威胁永远也不会有，像是走火入魔的超级电脑、渴望自由的机器人、真假难辨的虚拟世界。那不是真的威胁，只是想像出来的恐惧。就像原始人幻想出来的神明和恶魔，永远没在后来的社会中成为真实的问题。所有这些看似直观的威胁，其实只是无知和浪漫相结合的产物。无法想像的威胁才真正可怕。未来的威胁不是源于技术失控，而是源于人赖以生存的社会本身，这样的威胁既难以察觉又难以抵挡。在强人工智能的突破出现后——我们不会是唯一的幸运儿——这种威胁将呈指数级放大。奇点虽然不是明天，但也不远了。我们此生大概都能看到。站在历史的角度，几十年只是一粒尘埃。如果我们现在不未雨绸缪，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你们的目的到底是——”
“这是留给你的家庭作业。”罗冰诡秘地笑道，结束了讲师的角色。何凡无奈地摇头，只能停止追问。咖啡馆里，刚刚还热烈交谈的两人重新进入默默无言的状态，只留下慵懒的轻音乐在空中继续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