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势陡峭,地面起伏不平,这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从此峰到彼峰,绵延约一英里。在我们眼前的多处山坡上,黑压压的步兵群瞬间就位;成群的炮兵,或快速列队,或如被机械控制般整齐地转向营地;成群的骑兵,或少或多,缓慢移动着,慢到仅仅是没有停下来而已;是攻是守,都没有明显的行动迹象,甚至军令也如此。
阿波马托克斯就位于山谷中——那就是我们为困敌划定的死亡线,总长一百英里;这里只有一条蹚过都几乎不会湿鞋的小溪,路口也不需要架桥。现在已经被踩成泥潭的边缘地带上拥挤着一群难以形容的人:疲惫不堪却奋力赶往前线的战士;情绪低落的公民和外来居民,有白人、黑人等各色人种,这些人跟在李将军的部队后面或者在其前方飞奔逃离,这些人被我们那些不友好的北方扬基佬们丑化为魔鬼和同性恋;还有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动物;形形色色的汽车,或有名或无名——或公用或私用,四轮、两轮、一轮,种类繁多——去往四面八方,一片拥挤,混乱不堪。
这一切,我们在树木林立的山顶上都尽收眼底。面对这帮无助的人群,如果一个人动了开火的念头,那阿波马托克斯山谷将很快血流成河,恐怖满地。但这惨状让所有人都本能地停下了脚步。我们似乎在做梦,人类的悲剧让我们感到困惑。但我们那十二磅轻型拿破仑炮在我们背后咔咔作响,正在送往炮兵连阵地的途中;我们看见右侧橡树林中骑兵的刀锋和炮筒壳。不祥之兆正逐步笼罩着这群注定失败的敌人。
就这样满怀虔诚的喜悦,我们热情激昂,可能就跟中世纪十字军经过艰苦卓绝的东征路途后,第一次看到位于以色列的圣城耶路撒冷一样,情绪亢奋,心里一半是赞颂,一半是祈祷。我们冲向了这最后的战场。在山谷边缘的阿波马托克斯小镇外,敌人一门孤立的野战炮发出了一声充满愤怒却奄奄一息的抵抗炮声。我们沿着一道小山坡冲下去,穿过一小片沼泽地,蹚过一条明亮湍急的小溪。我们已经冲进了阿波马托克斯县。两军对峙间的狭窄街道上到处都有射击和响动,像是在交战;但死的人不多,甚至少有人受伤。灰心丧气的敌人不慌不忙;我们则更加从容不迫。这是一场混战,双方都激烈但不猛烈,紧张但不急迫。
我的一名年轻勤务兵无法自控,恳求我允许他冲锋。随即他猛地冲了出去,煞有介事地挥舞着军刀——他的这种姿态让人忍俊不禁;很快他回来了,怀里抱着四把军刀,在他看来这仿佛是了不起的战绩,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继续推进——按照作战战术的要求——这样的辛苦作战还需要或预计会持续多久,对此我有些困惑,但我不能沉湎于这种软弱的情绪中。
我们师的右翼部队,处于“无掩护”和无援军的情况,但他们正向着敌人的正面冲锋。这些右翼部队已经暴露在远处小溪对面敌人的侧翼攻击下,对此,我从远处已经察觉到了。我继续在远处观察,我看到我们曾解围的骑兵正集结成多支中队准备奔赴前线,我急切地希望他们能将我们从敌人的侧翼袭击中解救出来。我看得专注,目光落在了一位骑兵身上,只见他骑着马从队伍中出来,很快有人加入和他一起穿过骑兵前线,朝我们走来。他们就在一英里开外,我好奇地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逐渐靠近并消失在起伏不平的路面和小树林中。
突然,就在我们前线不远处,一位年轻军官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他衣着讲究,骑马而来——毫无疑问这是一名邦联参谋,似乎我的前线部队正在给他指我的位置。现在,我看见了他手举白旗,严肃认真,就像晨雾中的幽灵一般从我的脑海闪过。他继续向我走来——身穿灰色军装,略显神秘,敏感的我开始浮想联翩,我甚至因这面白旗的材料而发笑——想知道在我们两军的队伍里,从哪里可以找到一条这么白的毛巾。但这条毛巾却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这条简单平常的家用品向我飘荡过来,永远无法涤净干净的暗红色溪流却在毛巾下方涌动。
这名信使渐渐靠近我,他翻身下马,优雅敬礼后,带着难以抑制的感情说道:“长官,我是将军戈登(GenealGordon)派来的。李将军要求我们双方能够休战,直到他得到格兰特将军关于邦联军投降的建议和要求。”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这就是我们长久以来英勇奋战、热切渴望却总是被抢走的,对我们避而不见、离而远之的梦想啊!现在它就这样嗖地向我们奔来,我的所有感官无不为之振奋。
“投降”?这两天格兰特将军和李将军在我们背后传递消息时我们是一无所知。“投降”?等了一会儿我才从兴奋中缓过来,答道:“先生,这超出了我的权限,我必须请示上级。李将军是对的,他已经做到了极致。”说这话时,我强作镇静,以掩饰激昂的心绪和涌动的思绪。我让他等一下,并把这事报告给了我所在的第五军军长格里芬将军。对于这种快速的变化,我有些困惑。
现在,我在之前远远观察过的两支骑兵队伍,正浩浩荡荡地从我们右边过来。我又看见一面被牢牢高举的白旗径直移向我军的一小队人马前。他们上方是我们高扬的军旗——绣在白底上的红色马耳他十字架。这面军旗很早以来就一直激励着我们的部队。
我发现带头的是我军一位骑兵参谋——事实上我认识他,他是卡斯特将军的参谋惠特克上校;旁边那个几乎赶不上他的是一名邦联参谋。没有下马、也没有敬礼,这名骑兵参谋大声说道:“这是无条件投降!结束了!”随后他匆忙介绍了同伴的身份并补充说道:
“我刚从戈登和朗斯特里特那里来。戈登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让你们的步兵停下来吧,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现在要去谢里登将军那里报告。”
说完他带着白旗迅速离开了,把朗斯特里特将军的副官留了下来。
我现在对我的职责感到疑惑。休战白旗虽然来了,但没有上级命令我无权采取停火行动。多个区域还在交火,白旗经过时,会稍稍平静。但我并没有步步紧逼。就在那时,从小镇边射来的最后一颗炮弹击中了我军前线一名年轻勇士的胸膛——那是纽约州第一百八十五团的克拉克中尉(LieutenantClark)——他即使不是在本次战役——阿波马托克斯战役中最后一个牺牲者,也是波托马克军团的最后一个牺牲者。人遭到快速攻击——这在战场上并不少见;但这种快速攻击却是发生在休战后,眼看就能与国同庆,现在却战死沙场,多么残酷的命运啊。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克拉克中尉的牺牲都令人悲恸。
很快正式命令下来了,要求我们停火、停止前进。现在需要停火的并不多;但是“停止前进”,从什么时间、从什么地方开始呢?要让这些战士们停止前进的脚步太难了。在这些血雨腥风的岁月里,他们的所言、所思、所动都围绕着“前进”。他们已经看到了休战白旗,都能明白其意义,都能猜到结局会如何。但是惯性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们不顾命令,仍继续冲锋,继续前进——前进到底;向一个新起点冲锋;向国家的重生前进!
下达停止前进的军令时,方式也是充满了人情味。上尉越是喊“停止前进!叛军打算投降”,这些战士们越是想冲过去,看看究竟。他们继续向敌人的阵地前进,到那里寻找他们真正的乐趣!后来事态终于有了转机,我们成功地让战士们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但却无法阻止他们手舞足蹈。
他们拼命爬高,翻上围栏、爬上干草堆、攀上烟囱,离脚下的地面越远越好,将破旧的军帽高高抛起。令人尊敬的格雷戈里老将军疾驰而来,对这一反常态的现象想问个究竟。“只是因为,李将军需要时间来研究格兰特将军投降的建议和条款。”我带着舞台般的庄重回答道。“荣耀归于上帝!”严肃勇敢的老将军呼喊道,并冲向我,想要抓住我的双手,他的冲力太大,都快把我俩从马上摔下来了;他的动作太快,我还来不及放低手里的剑。“是的,世界得和平,人民享安乐,”我回答道,怀着对上帝的感恩和对人类的祈祷。
“你们的双脚做到了,我的战士们。”头发灰白却依然骁勇刚强的奥德将军一边呼喊,一边将帽子拿在手里向我们飞驰而来,他慷慨大度地原谅了我们之前违抗军令、在那个可疑的山顶轻率将自己部队“暴露”给敌军炮火的事情。确实如此,他们的双脚做到了——如格兰特将军所承认的那样,我们步兵用双腿“追上李将军的骑兵”,在李将军的部队倾其所能全力作战时,对他们实现了包抄围攻,迫使其接受了全面停战。但在“做到”的背后也有太多痛苦;贵格公路、白橡树山脊、五岔路口、法姆维尔、高桥和水手溪战场上的鲜血依然鲜红;我们颇为庄重地将敌人的投降看做是对我们新任指挥官奥德将军的赞赏。最后,我们终于让“整个队伍停下来,归于平静”。
我们和敌人已经达成的停战,有效期到下午1点。现在已经是上午10点了。由于这里没人有权对投降条件发表意见,我们双方将举行一次会议来商议和决定——说得更准确些,进行一次谈话。双方各派六名或八名军官到阿波马托克斯县法院大楼附近的两军之间的空地上碰头,等待李将军对格兰特将军投降建议和条件的答复。大家利用这次不同寻常的机会热切交谈,对许多事情和疑问进行了交流。
对于这样一个庄重的场合,刚见面的寒暄并非想象中那般戏剧化。“噢,比利老伙计,你还好吗?”一位忠诚的西点军校毕业生对交战四年多的老朋友问道。“不好,不好,查理,告诉你吧,非常不好;你有威士忌吗?”对方回答说。此情此景既不诗情画意,也不理想主义,但却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事实上,尽管人们强烈需要这场会议能够多一些诗意和理想主义的情节,但事实却有违人愿。“需求创造自身的供给”,这句可疑的格言并没有得到证据支持,更多经济现象却表明物以稀为贵。
似乎每个人都默许或者接受停战,所以都表现得颇为愉快,但谢里登将军除外。他不希望停战且对此直言不讳。他的这种禀性并没有因大环境的改变而变得温和些,就在来开停战会议的路上,他还遭到了部分邦联军的攻击。他支持无条件投降且认为我们应该重击敌人,自主处理所有问题,而根本不需要询问他们的意见。他强烈暗示一些思想活跃、自由行动的叛军骑兵可能会利用停战间隙逃走。但所有邦联军官,包括戈登将军、威尔科克斯将军、赫思将军和鲁尼 ·李将军,以及所有其他人都向谢里登将军保证他们是真心求和,诚心停战,决心投降,这场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结束了。
但我们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射击声——滑膛枪和炮击的声音——就发生在我们外边的林奇堡大路上,那里正是谢里登将军向格雷格将军传达命令的地方,这个命令就是要求阻止在停火空隙发生的一切恶意行为。一听到这些枪炮声,戈登将军一下子就从坐在围栏的木桩上站起来,表情震惊、愤怒,郑重表明其对停战的完全诚意,并表示他已经下达了停战的命令,然后他以探询的、充满复杂感情的眼光匆匆扫了谢里登将军一眼。“哦,不要紧,”谢里登将军说道,“我知道,让他们打吧!”
这短短一句话,如果照字面理解应该是表示谴责。但谢里登将军语带玄机的言语中传递出了他对部下品格和行动的高度满意——在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更是如此。
下午1点钟到了,李将军没有答复。我们和这些邦联军官们只能握手告别,然后拿起武器,准备继续战斗。正当我转身离去时,格里芬将军低声对我说道:“十分钟以后,准备发动进攻或者迎接敌人的进攻吧!”我们和敌人之间的关系陡然转换,这让我感觉怪异。敌人距离我部队休整的地方非常近。战士们已经架起了武器,准备就位。这似乎不像重新开战,更像是一场蓄意谋杀。但军令仅仅是让我们“准备”,我们也只是准备而已。我们的军队占据了有利地势——我的前沿部队在马路对面;我们则屹立不动,耐心等待。我跨上马背,看着眼前的景象,思考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和尚未解决的问题;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周围似乎有种无形的强大力量——就像古代历史所讲能够带来超然启示的天外来客。我心绪难以平静,我转过身;就在身后,就在我们部队阵线前沿的两队人马之间,我看到一个身影,他威风凛凛、傲然马上、衣着讲究、举止威严、面容高贵,深沉的忧伤终究被更强大的力量掩盖。他不是别人,正是罗伯特 ·李将军!这是我第一次在我军阵前见到他。我骑在马背上,原地不动,怀着某种敬畏和钦佩之情注视着他。他身边只带了一名参谋,他是按照和格兰特将军的约定,前来参加商议投降细节的会议,这场将决定许多重大问题的历史性会议。
不久,另一条路上出现了另外一个身影——朴素、谦逊、简朴,看着眼熟;但与威风凛凛却难掩忧伤的李将军一样透着一股大义凛然的气势。那是格兰特将军。他也只带了一个助手——谢里登将军的一个参谋。只见他耷拉的帽子已经没了帽绳;他穿着普通士兵的上衣,没扣扣子,但上面有四颗星;溅满泥浆的高筒靴,裤脚塞在里面;没有佩剑,习惯拿剑的手深深插在口袋里;他骑在马背上,透着一股天生大将的轻松和自信;他不在意周围的一切,镇定而深邃。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的他更显伟大——他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难怪我完全忘了向他敬礼,这种场面以后怕是难得一见。
他骑着马向法院大楼而去,去与李将军会面。这两个伟大人物将有重大的事情向我们宣布!事实上,李将军和格兰特将军都不再局限于个人的束缚、不再考量对方的力量与才智、不再权衡各自部队大胆拼死战斗的胜算。作为上帝手中的工具,他们将按照上帝的旨意去记录上帝的命令。
不久,最终的消息传来。参谋们飞奔相告,高喊“李将军投降了!”那些在阿波马托克斯小镇外的泉水旁和田野中的战士们,尽管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但体内依然有股强大的力量让他们呼喊狂吼,声震长天,仿佛大地和海洋都在同他们一起欢歌。我们的战士们尽完各自的职责后,便睡去了,他们太需要睡个好觉了;但在敌人的军营里,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似乎好得难以独享,他们仰望星空,与满天的繁星倾诉着解脱后的轻松、迷茫和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