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旅快速的冲锋已经把其他部队甩得老远了。我不想给敌人任何研究我们部队部署的机会,这样他们就不会侦察到我们藏在山顶上的大炮。我把两个最好的团,第一百五十团和第二十五团,部署在我们暴露给敌人的左侧,以加强警卫,而我自己,则来回于各个阵地之间,忙于指挥部队加固阵地,静待战事的变化。
在这个过程中,一位军官过来,他经过艰难的行程而显得异常兴奋。他给我发出命令:“将军命令(他没有说是米德将军,还是格兰特将军。他不是我以前见到过的军官),希望你进攻,并占领你前面的阵地。”
“将军知道我在哪儿吗?”我问道。“让我告诉你吧!我前面的阵地是敌人的内部工事,是整个彼得斯堡防御的主要工事。将军的意思是要我独自进攻吗?”
“我只是传达命令,”他说,“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
“很好,上校,你是上校,你不是吗?”
“是的,长官,我是上校。”
“你能把我写的纸条带给将军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想可能有机会。”
“好的。”我说。
接着我拿出战地日记本,这样写道:
“我已经接到让我的部队向位于我的阵地前方,也就是敌人的主要防御阵地发起进攻的命令。发出这个命令的将军可能不清楚我们阵地的情况。从我写这张纸条的地方,我能数到在敌人的正面防御工事背后有十门或二十门大炮。这些大炮的布置很显然将给我们发起冲锋的部队形成一个密集的交叉火力网,同时在这张死亡的炮弹火力网之后敌人有不少于五千名步兵在等待着我们。敌人很容易沿着斜坡席卷而下;而我们从目前的位置冲到斜坡,至少有三百码的距离。此外一个敌人的大碉堡a就在我的左边,从那里面射出的炮火完全能够覆盖我面前的整个斜坡。没有支援,进攻这个碉堡,将是对士兵们的屠杀。充分意识到我肩负的责任和对经验丰富的士兵们生命的尊重,迫使我请求推迟进攻,直到将军知晓这里的情况。在我看来,如果必须进攻,应该至少将整个波托马克军团都派上,才会成功。”
这个仓促写下的纸条刚一发出去,我就开始反思我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性格:未被要求就对进攻的命令大谈意见。我只是一个旅的指挥官,我并没有指挥整个波托马克军团。我有什么理由和权力来奢谈对整个军团的安排?我最后一句话更是多此一举,我将为此受到责备。
一个军官可以发表任何意见,然而当进攻的命令下达后,以一种拒绝进攻的方式提出意见,这是不能原谅的,尤其是他的拒绝执行军令还涉及波托马克军团,还狂妄地提出只有整个军团一起上才是进攻的唯一恰当方式,这更是不能原谅的错误。
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傻瓜呢?对此,我自己无法理解。可能是昨晚黑暗天使的话一直压抑着我的理智,昨晚那种盘旋在我心头的不祥预感,再次告诉我,我在战场的最后一天很快就要降临了。
我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我预计很快自己就要被拘留,并被押解到后方,去面临最严厉的军事指控。我开始思考我的抗命将会给总统带来的恶劣影响,我只有通过皮特·费森登、亨利·威尔逊、查尔斯·萨姆纳和洛特·莫里尔,这些老战友和老朋友的关系和请求才能够确保我在判刑前获得特赦。
我把我们旅的上校们都叫来了,告诉他们,预计一会儿自己就会被带走。但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将如何被带走。我给他们讲了我对战局的总体思路以及接到最后命令时,发起进攻的最好方法。不用说,我情绪低落、羞愧难当、无精打采。
即地狱堡。
约一个半小时候后,我看见同一个上校从山峰的斜坡后面过来。我已经准备好交出我的佩剑。我是个可怜的东西,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肩上的重任已经超越了我的能力所及。但我还必须表现出坚定不移和毫无怨言。刚刚取得一点战绩,我认为我值得表彰,现在却被别人看见:解除武装、灰头土脸、龟缩在后,甚至就像没有尊严的羊羔被牵到屠宰场,更像狗一样一脚被踹出体面的公司。
当那个上校接近我的时候,我陷入无尽的沮丧深渊。
“是的,先生,我准备好了。”这是我,在他来到我面前并向我行立正礼后的第一句话。
“将军说:你关于进攻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全军将一齐攻击。”
我突然感到我在飞翔,无论生命和死亡,都毫无畏惧。
但是意想不到的转机恰到好处地抵消了我鲁莽冲动造成的困境和尴尬。“从现在你们所处的地形看,你们已经推进到了你们能够推进的位置。你们部队将担任进攻的先锋。将军希望知道你准备发起进攻的确切时间。”
“就在现在!”我贪婪地、激动地回答。我很高兴地吞下任何药,哪怕是毒药,作为对我刚才犯下的那个愚蠢的罪恶的惩罚。
“哦,不,”他回答道,“现在就发起进攻的话,那就没有时间把命令传给军团的其他指挥官了。但是我们想一个小时完成,如果所有传令官同时行动的话。”
“很好,先生,你们需要多久时间?”
“也许一个小时,”他回答道。
我拿出手表,与他对表。
“我将在3点准时发起进攻,”是我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再没有沮丧,只有振奋,从内心不断涌出的振奋。
与此同时,炮兵部队已经上来,进入我为他们准备好的阵地。这一切非常适合。当开始行动时,大炮的炮口将放在山顶的低矮草丛上面。这些草丛将对发射后向后反冲的大炮给予保护。我沿着大炮的后部察看,告诫指挥官向敌人工事里的射击要事先倾斜一些,略低于我们的水平线,以便尽可能打掉敌人的炮耳。
当敌人从工事中出来,暴露在我们的射程中,这就为发射霰弹提供了最佳时机。我主要担忧的是,我们在前线工事的士兵,也刚好处在敌人大炮的射程内,我的士兵可能会被在他们头上爆炸而掉落的弹壳或者碎片所伤。我也给我的上校们下达了特别命令,尤其是对可能接替我的两位资深上校。我没有向他们隐瞒我准备以身殉国的决心,因为我已决定带头冲锋。我拿着我的手表,当分针走到3点正时,我下令军号手吹起冲锋的号角。
我勇敢的士兵们一跃而起,顶着头上的枪林弹雨,冲向前方,冲过斜坡,滑膛枪在肩,刺刀上枪。因为我下了命令:决不在敌人工事面前开火,这会从我们冲锋的主要目的,即越过敌人工事中分散士兵的注意力。因为我已下决心:我冲锋在前,指挥官全部从被击毙的战马上下来,徒步冲锋,冒着枪林弹雨,抢先占领山顶的最高峰。我带了一个军旗护卫兵跟着我,他也步行。面对我们突然发起的疯狂进攻,面对如潮水般涌出的士兵们,在片刻惊慌后,敌人将人类所能发明的全部炮弹向我们射击过来。处在炮火中的士兵完全被各种子弹包围,开始是实心弹、榴弹,后来又是霰弹,敌人根据射击的目标,从二百码到四百码,不断将各种炮弹射过来。我最担心的是霰弹会给我的士兵造成极大的麻烦。
现在敌人咆哮的炮火从未集中倾斜在如此狭小的空间;我们左边,是从马洪堡(FortMahone)中射出的重型火力。我想一旦我们占领了马洪堡,我们进行纵向射击的大炮就有了很大的范围。敌人对马洪堡垒的作用非常清楚,所以他们拼命抵抗着我们更加顽强的进攻。
在前线,我用三个团的兵力组成了两条进攻线:第一百八十七团被放在了第二条战线,这是个“新”团,但士兵满员且英勇无敌;其他两个团的神枪手作为特别纵队被安排在部队的左边,他们将采用各种必要的手段,保卫着我们部队进攻时暴露的侧翼。这样的方式对我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部署,因为敌人可能在我们第一条进攻的战线上制造一个可怕的灾难。然而我的理由是:只有经验丰富的士兵才应该尝试用刺刀冲上前去。我部署在纵队左边的两个英勇的团,尽管他们数量很少,但对于所有敌人,即使是恶魔般凶狠的敌人,在他们面前也要祈求宽恕。他们保护着我们的进攻部队的侧翼。加强对没有防护的侧翼的警戒和保护是必要的,特别是我猜想敌人可能要发起的偷袭,他们早就窥视着冲过来,俘虏我们的炮兵部队。而我们的炮兵部队是没有机会逃出的,除了通过围绕在我们部队左边的缺口。他们的位置全部暴露在敌人反冲锋中,非常危险,除非得到特别的和强大的保护。
我不能说有任何惊奇的地方,我已经完全清楚在我迈出这一步后所要发生的事情,因此我告诉我的指挥官,把我的命令传达下去。
出于某种原因,我现在感觉到不能对军部承诺给我的并且是我急切期盼的“增援部队”抱有任何奢望。我的上述感觉得到了证实。我们现在的部队就是发起进攻的所有部队。
所以,我现在对我的部署心存疑虑。我们进攻的主要任务是占领前面的阵地。我们发起进攻时,我们将处于什么样的境况啊!从马洪堡射出的夺命炮弹将会向我们倾盆而来,除非有奇迹发生,有其他部队赶来增援,或者我们的炮火能够压制住敌人的炮火,否则这里将变成我们的坟墓。但我马上停止了自己的上述胡思乱想,这些想法不应该是我,一个旅级指挥官应该考虑的,那是整个波托马克军团的指挥官才有资格去考虑的。
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我的护旗手就被击毙。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家伙。我从他死亡的手中接过军旗,继续前进。我的军官们相继被子弹击中,或者阵亡,或者重伤,一些轻伤的还在冲锋,或者被派到更加危险的点位上,尤其是我的左边。我们进攻的前方,厚厚的土地被敌人的炮弹掀翻起来,碎土被抛向空中,飞向我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敌人冲向山边。从左边马洪堡里射出的炮弹,在我们前面爆炸,巨大的冲击力把地上的草皮和石头炸飞炸裂,飞向我们的行列。碎石就像被龙卷风卷起一样扑向冲锋的我们。整个战场就如同沸腾的大海一般。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士兵们都轻易无法通过的一块湿地边缘。这当然难不倒我的士兵。我向左半转过脸去,叫道:“向左靠,向左靠。”
在这个犹如地狱深渊一样恐怖的战场上,没有人能够清晰地听到一个字。我尽我所能高举旗帜,红色的马耳他十字架军旗,一只手挥舞着军旗,另外一只手握着佩剑,指向左方,继续喊叫并发出信号:“向左,向左。”
在子弹的嘶嘶声、炮弹的轰鸣声中,在令人迷失视线、四处飞溅的泥土中,我如此地站立着,挥舞着军旗和佩剑,向我的士兵们发出进攻的指令和信号。突然我感到背后的皮肤一阵灼热,我背后的脊骨似乎被砍了一刀。
一颗十二磅重的炮弹或霰弹在我的右边爆炸,正好对着我的脸,爆炸的巨大响声冲击着我的鼓膜,让我暂时失聪。我意识到我的背部被射中了,大概在背部的腰下面。
此时我全部所想的不是伤痛,是我被击中的部位和方式。这简直是对我的羞辱,一种比死更让我难受的羞辱。被射中背部,而敌人却在面前!我的中弹比拒绝进攻还要糟糕。我迷失了自己,是死还是生,我不在意,但我希望最好死去!
我没有倒下。这很奇怪,虽然打击很沉重,但是我还是支撑着,站着,继续挥舞着我手中的指挥官的象征,我振作起精神,我告诉自己,决不能倒下。我不得已把军旗和佩剑都插到了地上,并让军旗垂直向上。此时的我,并不需要过多的英雄主义来支撑,但我需要我的士兵继续保持刚才的冲劲和勇敢,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受伤了,更不能让军旗倒下。
我继续保持笔直的姿势站立着,扶着军旗和佩剑,为了消除掉因为中弹而表现出来的尽管是短暂的懦弱,我将身子转了过来,这样我的背就朝向了敌人。我面朝着我那些正在冲锋的士兵们,鼓励他们勇往直前。其实我是想向我的士兵们表示,我被击中背部是情有可原的。
我清晰地记得并将永远记得我的士兵冲过我面前时候的表情,这些亲爱的、勇敢的小伙子们,他们冲锋时的队列就如同拴在一起的铁锁链一样坚固,他们从我的左边冲过,穿过了敌人设置的障碍物。
不到一分钟,我突然看见我们冲锋的第二个队列也从我面前经过了,这些我引以为豪的、勇敢的新近组成的团队,也冲入了可怕的战争考验之中。
我摸了摸佩剑,感觉上面有股热血在流动。我第一次低下头,我看到鲜血正从我右臀部喷薄而出,鲜血已经流满了我的长筒靴,并开始向外溢出了,一股鲜血已经溢到了我的两边有宽松布袋的军裤上。
从这些流出的鲜血判断我并没有被射中背部!想到这里,我感到一生都没有这样高兴过。我首先想到了我的母亲,我那血管里流淌着胡格诺派教徒血液的母亲,她的儿子没有被射中背部,她应该多么高兴啊!
我发现我是被一颗小型的弹头击中的,伤口非常清楚,子弹横穿我的髋关节,从左边射入,从右边射出,刚好击中髋关节的连接处。
因为失血过多,我几乎要休克了。我逐渐支撑不住了,我开始曲膝跪倒,我用右肘靠地,艰难地支撑着。我的一个军官芬克少校跑上前来。他看见我的枪伤和汩汩流出的鲜血,悲痛不已,难以自持,跌倒在我身边。他恳求我让他去找医生,或把我抬到医生那里去。但我知道任何一种方式现在都不可能并且毫无用处。
“不,”我说,“亲爱的伙伴,在战场上,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我被击中时,我看见敌人的队列正在移动,企图抢占山顶最高峰的大炮。你赶快跑去告诉宾夕法尼亚州第一百五十团,无论如何要让他们保护好这些枪炮,不能被敌人夺去。”
比奇洛上尉也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告诉他们马上准备霰弹炮筒,朝他们前方的敌人开炮。但一定要注意照顾好我们的士兵,不要误射了他们。我还叮嘱他们一定要保护好我们暴露给敌人的左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