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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孤独的印度绅士(1)

有一个事实是,埃芒加德和洛蒂的阁楼之旅常常充满了危险,就如同一次次冒险。她们根本无法知道萨拉什么时候在,也不知道学生们睡觉之后,阿米莉娅小姐会不会去查床。所以,她们来探望萨拉的次数非常有限,萨拉只能过着一种奇怪而孤独的生活。

而实际上,萨拉在楼下比在阁楼上更加孤独。她除了被吩咐到处跑之外,真的找不到人可以说话。当被厨子们派出去跑腿时,每次走在大街上,她都觉得那些匆匆而过的人群,让她这种孤独的感觉更加强烈。

当她还是公主萨拉时,每次上街,她不是坐在马车里,就是有马瑞蒂服侍着,人们看见她的小脸蛋充满了阳光和热忱,还有她那独特的衣服和帽子,总是忍不住回头多看她几眼。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快乐的而备受宠爱的小女孩,自然会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而一个穿着破烂寒酸的孩子,不够漂亮,就自然无法让人们回头来看他们,冲他们微笑。

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看过萨拉一眼,就连她匆匆地沿着拥挤的人行道赶路的时候,也没有人能够看得见她。她开始迅速长高,但穿的衣服却是最蹩脚的,连她也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古怪。

铭钦小姐已经将她所有贵重的衣物都处理了,剩下的那些,必须要她穿到不能穿为止。有时候,她路过一个带镜子的商店橱窗,偶尔会瞄一眼自己的模样,几乎都忍不住要大笑,但是有时候,她也会红着脸,咬着嘴唇,转身离开。

晚上,她路过那些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时,总是会朝暖和的房间里张望,因为她能够凭借自己的想象,让自己得到一点快乐和慰藉。

每次走过灯火闪烁的街市,在百叶窗拉下来之前,萨拉会看几眼屋子里的情景,然后想象里面那些坐在炉火前或桌子旁的人们,那是她一直以来最感兴趣的事情。

铭钦小姐学校所在的街区住有好几户人家,萨拉已经用自己的这种方式熟悉了他们。她还给自己最喜欢的那户人家一个称呼,称作“大家庭”。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些家庭成员个个都人高马大,而事实上他们大部分都很小,但萨拉这样叫是因为这户人家里有好多成员。这个大家庭里有八个孩子,妈妈体态丰满,脸色红润;爸爸敦实矮胖,红光满面;祖母雍容华贵,满面春风;还有许多佣人。

这八个孩子总是被带出来散步,有时候是坐在婴儿车里,由细心周到的保姆推出去溜达;有时候是跟他们的妈妈一起坐车出去玩;有时候是他们自己在这里玩,到了傍晚时分,再飞奔到门口去迎接他们的爸爸。

每当这些孩子迎接爸爸的时候,经常会亲吻他,或者在他身边蹦蹦跳跳,拽下他的外套,还会看看他兜里有没有小包裹,有时候还会挤在婴儿室的窗户旁,往外张望,你推我搡地哈哈大笑着……事实上,这一家人,总是这样默契、快乐,看起来完全一个幸福家庭的风范。

萨拉非常喜欢这一家人,并且她给他们每个人取了一个书上才会有的名字,那名字非常浪漫。在她不叫他们为大家庭时,就称呼他们为蒙特默伦西一家。

萨拉是这样起名的:有一个人叫伊莎尔伯塔·贝彻姆·蒙特默伦西,就是那个白白胖胖、戴着蕾丝帽的宝宝;接下来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宝宝则叫维奥莱特·乔莫德莱·蒙特默伦西;第三个叫做悉尼·赛西尔·维维安·蒙特默伦西,是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男孩,而且他还长着一双胖乎乎的小圆腿;接下来便是莉莲安·伊万杰琳·默德马里安,罗莎琳德·格拉迪斯,盖伊·克拉伦斯,维罗妮卡·犹斯塔西,还有克劳德·哈罗德·赫克托。

一天傍晚,发生了一件事情,对萨拉来说,也许它并不是别人所看到的那样。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并不好笑,相反还是比较意味深长的。

那天很显然,蒙特默伦西家中的几个人,都要去参加一个为孩子们举办的晚会,而那天正好萨拉也要到街上去采购东西,就在萨拉经过的时候,他们那些孩子正好穿过人行道,爬上一辆正在等候他们的马车。

这时候,那个穿着白色蕾丝裙子、系着可爱腰带的维罗妮卡·犹斯塔西和罗莎琳德·格拉迪斯刚刚爬上马车。五岁的盖伊·克拉伦斯则紧紧跟在她们后面,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家伙,有着红扑扑的小脸蛋,还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可爱的小圆脑袋上是一头卷发。萨拉看得入神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一切。什么手中的篮子,什么身上破烂的衣服,这些都不存在了。她只是像个孩子那样,想好好地看他一会儿而已。所以就在那会儿,她停下脚步来,站在那儿专注地看着那个小家伙。

那时候,正值圣诞节期间,大家庭的孩子一定是听了许多关于穷人孩子们的故事。书里说,那些孩子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人给他们的圣诞袜里塞礼物,也没有人带他们去看童话剧,而且在生活中,这些孩子总是吃不饱、穿不暖,生活在极度的贫苦中。

故事里还讲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心人,可能会是一些心肠好的小男孩,也可能会是小女孩,当他们看见可怜的小孩,都会无一例外地送钱或送一些丰厚的礼物给他们,甚至有的还把他们领回家享用美味的晚餐。

就在那天下午,盖伊·克拉伦斯还读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并且曾经感动得泪流满面,他的内心由此生发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如果能找到一个这样可怜的孩子,并把他拥有的一个六便士银币送给她,作为她的生活费,那么,他确信这六便士对她来说,将会意味着永远的富足。

所以,那一刻,当他走在从家门口铺到马车边的红色条纹地毯上时,就在他那条短短的士兵式裤子口袋里,正好揣着这六便士。

事情凑巧就在那一刻出现了,正当罗莎琳德·格拉迪斯爬上马车,坐上座位,就在她的坐垫在她屁股下弹起来的那一刻,他看见了萨拉。那一会儿,她穿着破衣服,戴着旧帽子,看起来非常奇怪地站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胳膊上挎着一个旧篮子,饥渴地看着他。

他想,她一定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所以那双眼睛看起来才会那么饥渴。他不知道,其实那双饥渴的眼睛,是因为渴望想过一种像他这个家庭所过的那种温馨快乐的生活。而且,萨拉有一种渴望,她很想抱抱他,亲吻他一下,因为他有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看起来太可爱了。

对于盖伊·克拉伦斯来说,他只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长着一对大眼睛、一张消瘦的脸和细长的腿,挎着一个普通的篮子,还穿着破旧的衣服,她就是一个自己要找的可怜人。

于是,他把手伸进口袋,迅速找到自己那六便士,亲切地朝她走去。

“来吧,这是我给你的,拿着吧,可怜的小姑娘,”他说,“这是六便士。我把它送给你,你可以拿它去买一些你想吃的东西。”

萨拉吃了一惊,但是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毕竟,她看上去非常可怜,而且像极了那些乞丐。以前她有钱的时候,曾经很多次看见乞丐们等在人行道上,眼巴巴地看着当时衣着光鲜的自己的时候,几乎每一次,她都会给他们一些便士。然而现在,谁也没有想到,接受施舍的人,竟然会是她自己。想到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接着又变得很苍白。就在那一刻,萨拉忽然觉得,她简直无法接受那珍贵的六便士。

“噢,不用!真的不用!我不能!”她紧张地说,“噢,我真的不用,谢谢你,我不能要,真的,我不能要!”

听她的声音,根本一点也不像那些乞丐的声音,而且从她的举止来看,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小女孩。这让维罗妮卡·犹斯塔西(她的真名是珍妮特)和罗莎琳德·格拉迪斯(她的真名是诺拉)也感到好奇,所以她们都认真地看着她,想听她说话。

可是,盖伊·克拉伦斯并没有打算收回去,他决定要将自己的善行进行到底。所以,他继续固执地把那六便士硬塞到萨拉的手里。

“不,可怜的小女孩,你一定要拿着!”他坚决地想要让萨拉得到帮助,“我想,你可以用它来买点吃的。整整六便士呢!想要什么都可以买的。”

盖伊·克拉伦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诚恳而善良的神情,看起来,如果她不接受这些钱的话,他就会很伤心,萨拉知道,她绝对不能拒绝他的好心。如果要是骄傲成那样子,对这个小男孩来说就太残忍了。所以,她收起自己的骄傲,收起了那六便士。尽管她的脸颊害羞得发烫。

“谢谢你,”她说,“你真是一个很善良,而且很可爱的小家伙。”当他终于送出了六便士,高高兴兴地爬上马车时,萨拉勉强微笑着离开了。然而等她平静下来,双眼却不知不觉潮湿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又古怪又寒酸,在所有人的眼里是那么可怜,但实际上,她却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到了被人当做乞丐的地步。

大家庭的马车很快开走,距离萨拉越来越远,而马车里面的孩子们却兴趣盎然,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谈论起刚才的一幕。

“噢,唐纳德(这是盖伊·克拉伦斯的真名),你怎么会那样做呢?”珍妮特担心地叫道,“你干吗把你的六便士给那个小女孩呢?你不应该这样做。我敢肯定,她一定不是乞丐!”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她说话一点也不像乞丐!”诺拉嚷道,“而且她的脸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个乞丐的脸!她不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也敢肯定!”

“再说,她站在那儿,并没有向人们乞讨,”珍妮特说,“你知道吗?我真是担心她会生你的气。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不是乞丐的人被人误以为是乞丐时,那么她会很生气的。”

“哦,不,她没有生气,”唐纳德虽然有一点点失望,但是态度仍然很坚定地说,“你们忘记了吗?她当时还笑了一下,而且还说我是一个很善良、很可爱的小家伙。你们知道,我本来就是!”他说着,语气越发坚定起来,“你知道吗?那可是我的整整六便士,我都给了她。”

珍妮特和诺拉交流了一个理解的眼神。

“可是,我相信一个乞丐小女孩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你知道乞丐怎么说吗?”珍妮特断言,“她会这样说:‘真心谢谢您,小少爷,太谢谢您了,先生。’而且没准她还会行礼。所以我绝不会认为她是个乞丐。”

虽然萨拉对他们的讨论毫无所知,但是从那以后,那个大家庭却对萨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奇怪的是,这种浓厚的兴趣,就像她对他们的浓厚兴趣一样。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奇怪。每次萨拉经过他们家门口时,那些孩子就会从育婴室的窗户探出头,然后在炉火边进行许多讨论。

“我猜,她应该是学校里女仆之类的,”珍妮特说,“而且我觉得她不属于任何人。我估计,她是一个孤儿。虽然她看起来有些寒酸,但她不是乞丐。”

于是,这几个孩子都把萨拉叫做“那个不是乞丐的小女孩”,但这实在是一个相当长的名字,有时候,那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只要一叫起这个名字来,就会觉得很滑稽。

萨拉收了六便士后,就设法在那个硬币上钻了一个孔,并用一根窄窄的旧丝带把它穿起来,怕弄丢了,就挂在脖子上。从那以后,她对大家庭的好感与日俱增,事实上,她对身边自己喜欢的事情兴趣越来越浓厚。比如,她越来越喜欢贝基了,也开始盼望在每周的两个早晨里去教小班的法语课。

小班的孩子们都爱戴萨拉,她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挤到她身边,还喜欢把她们的小手塞在她的手里。萨拉也喜欢她们依偎在她身边的感觉,这让她饥渴的心灵得到了满足。而且,萨拉又交到了好朋友,就是那一群麻雀们,只要她站在桌子上,那些麻雀就会把脑袋和肩膀伸出阁楼的天窗口,然后大声叫唤几下,很快她就能听到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唧唧喳喳”的应答声,接着,在城市的街口,出现了一小群邋遢的城市麻雀,落在石瓦上跟她交谈,争先恐后地飞下来抢吃她撒下的面包屑。

萨拉跟梅基塞代克的关系也变得日益亲密了,有时候它还会带着太太一起来,偶尔也会领着它的一两个孩子来。她可以很安静地看着它们,和它们交谈,神奇的是,它似乎也总能非常理解。

有一天,萨拉对那个整天坐着的艾米丽,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她最孤独的时刻产生的。

本来,她非常愿意相信,艾米丽会理解她、同情她,也或者说,萨拉一直在假装相信这点。但问题是,她从来不愿意承认,她这个唯一的伙伴,实际上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感觉不到。

有时候,萨拉会把她放在椅子上,然后搬那张红色的旧脚凳坐在她对面,盯着她,想象很多关于艾米丽的事情。

夜晚总是那么寂静,阁楼里唯一的动静都是墙壁里梅基赛代克一家发出来的。它们奔跑时会发出尖叫。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晚上,萨拉会感到恐惧,她会把眼睛睁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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