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髅将要离开广场时,停下脚步,望着那些蹦跳的男生女生们很久。
他低下头,转身,继续前行。
到了食堂,安髅在里面走了数圈都没有找到他想去的那家店,他在一家新开的店面前停下脚步,看到陌生的店牌和店员,终于明白他想去的那家店已经搬走了。
没有买任何食物,安髅走出食堂,他决定先散散步平复下自己的心情,没走了几步干脆跑了起来。
他不擅长运动,就算用尽全力跑也没有别人跑得快,又没有目的地,就是低着头在校园里跑着,他要以此去追念什么东西,却又分不清自己是在追念灯舞花、枪月茴还是那家搬走的饭馆。
果然灯舞花还是算了吧,尽管身为全世界唯一能记起灯舞花的人,自己对灯舞花也只是可以想起的程度,与灯舞花朝夕相处时的感觉完全记不起来,那不是一种一笑泯恩仇的释怀,而是对与灯舞花同桌以前和以后的人生丧失了实感,这就是使用夙命愿许·尽成为人形工具的代价,一切情感都被扼杀为零。
安髅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流下的汗水滑落脸颊,脚步一深一浅,身体里的力气用光,他停了下来,周遭竟是四面丛荫的景象,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跑到了向枪月茴的排队告白场地,环顾四周后发现这是与告白场地的东边小树林的相反位置——位于校园最西侧的一处小树林。
安髅弯下腰,慢慢地蹲坐下来。西边小树林人烟罕至,受欢迎度完全不敌东边,因为东边小树林是学校围着那颗老八朔橘树新栽植的,无论是树木还是周围的环境都要比西边好,除了意图不轨和心理阴暗的人以外通常没有人大晚上来到西边小树林。
安髅拿出手机,像是寻求慰藉似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打通了。电话另一边,母亲说换到单人寝是好事啊,接着问他想不想考研,他说不太想,母亲就开始说考研的好处,然后对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安髅又跟父亲通话,父亲问他晚饭吃了什么,他说还没吃,父亲说哦,然后对话又进行不下去了。
挂了电话后,安髅沉默许久,看着通讯录上的联系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是可以说心里话的,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在想什么,夙命愿许·尽的情感清零后遗症如影随形,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低落,但是此刻那三个每天伴随在身边的室友不在了,本来以为是同类人的枪月茴在人生赢家的道路上疯狂进发,他忽然醒悟这就是孤独,在寝室里在寝室外在这所大学里他孑然一身。
被清零的情感在三年时光里慢慢归来,安髅终于发觉在灯舞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后,这种孤独感就已产生。那时他保留了对灯舞花的记忆,丧失了对灯舞花的全部感觉,他总会无意中想起她,然后想方设法去找她,结果都是无疾而终徒劳无用。
可在心底最隐匿最昏暗的角落中,自己还是想找到灯舞花。
他不相信灯舞花已经死了,他相信灯舞花拥有和夙命愿许一样的能力,化作光尘只是类似蒲公英绽放的暂时退场,对决远远没有结束,她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蓄势待发。
安髅把一枚硬币牢牢攥在手中,彻彻底底地感受到这枚硬币的重量,这是他曾经无数次用来逃避问题的许愿道具,现在他将用它前行,把灯舞花给找回来,即使曾经许下这类愿望都毫无反应,但是他相信如果是现在就一定会成功。
安髅向上抛出硬币,银色的光辉在半空中划出肆意的线条,他伸手接住硬币,一字一顿清晰的大喊:“灯————舞————花————”
夙命————愿许————!!
刹那间,无数道光芒从无数颗星星高挂的宇宙中奔腾而来,在寂静如同墓地的夜景中,八头流光溢彩的巨龙在安髅的周遭游移停泊,龙身表面庞大的鳞片伴着苍蓝色光斑分崩离析,几千道透明的伤口在空气中硬生生扯出几万道悠远的深痕,最后再无缝隙,拼合破碎在无垠的虚空之中。
那一刻,整片星辰都暗了下去,世界上唯一的光亮伴随着温度和实感伏在安髅的怀中,少女像是光芒,照亮了阴霾中的黑夜,修长的身姿与不盈一握的腰肢贴在他的身上,少女的香肩微露,绒雪色及肩短发和紫色蝉翼洋裙在风中翩然飞舞。
安髅的心里微微一悸,下意识地与少女拉开距离,正巧她抬起明净的眼眸与自己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安髅刚要避开目光,少女便飞起一脚将他踹飞数米之远。
“太近了!”少女的脸颊微红,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安髅,睥睨骄矜的骂道:“下流!好色!变态!”
“我没有……!”安髅从地上狼狈地站起身,退后一步说:“你突然冒出来的……”
少女眯着双眼,用极为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安髅。
“真的啦!”安髅连忙又退后了几步,害怕她再次踢过来。
安髅有些懵,他分明是许愿找到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被全世界遗忘的灯舞花,而不是许愿让姿色与灯舞花不分上下的女生出现在自己怀里,难道情感清零的三年后他的潜意识里终于恢复了恋爱意识,表面上许愿打破世界的桎梏找到灯舞花,而实际上是许愿“神啊,二十岁请赐我一个姑娘”?
或者是许愿失败,遭到了天罚?想起少女的那玲珑有力的一踢,安髅不禁背脊发凉,此地人烟罕至阴气沉沉,月光都照不进来,莫非……这次的天罚是遇到女鬼!?
安髅强装冷静地再退后一步,准备立刻马上转身就跑。
“喂,”少女蹙着漂亮的长眉,“你该不会把我当成女鬼了吧?”
安髅勉强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疯狂呐喊:“难道不是吗???”
“什么类型的女鬼?”少女上前拽住安髅的衣领,追问道:“是那种人死后怨念不散的那种,还是动物修炼成精魅惑人心的那种?”
“有什么区别吗?”安髅欲哭无泪。
“当然有,”少女的另一只手竖起食指,“如果你以为我是人变的,在你心中我生前就是这个模样,如果你以为我是动物变的,在你心中我曾经是什么样就不好说了,我推荐狮子。”
“为什么是狮子?”
“你是笨蛋吗?因为狮子酷呀!”
“那为什么不是鲨鱼呢……”
“鲨鱼常年在水里,冷死了。”少女不容置喙地向安髅伸出手:“把外套借我。”
安髅一愣,没想到少女将话题转得如此之快,他不敢迟疑,答了声“嗯”,然后把自己的偏正装款式的黑外套脱下来拱手递给她。
少女驾轻就熟地穿上外套,衣袖有些长,纤细小巧的手指露在袖口外面,但是和她的紫色蝉翼裙莫名地搭配,靓丽之余流露出一种犯规的帅气,仔细想想她怎么可能是女鬼呢?最初在自己怀中时,她的胴体干净柔软散着肥皂泡味道,在星与月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是要和某个人出发一同约会游行。
安髅望着少女,有些出神,他忽然想起这是他生平第二次借给女生衣服,第一次是借给灯舞花,冬天里娇小恶劣的女同桌穿着他的外套去和班级里活跃的男同学玩打雪仗,衣服再回到他手中时触感冰冷。
一阵从南至北的风吹在安髅身上,现在正值秋季,他的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冷风吹得他的胳膊表面起了一层小疙瘩,可他的脸上却没有表达觉得冷的反应,像是麻木了。
少女原本想听听看衣装搭配的评价,却见安髅的脸上不知何时写满脆弱,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侧瞥向这个多愁善感的男生,意图把他出窍的灵魂叫回来。随便的问道:“你的名字?”
安髅一怔,犹豫的说:“……安髅。”
“真是普通啊。”少女一副失去兴趣的表情。
“嗯。”安髅低头看着地面,按照社交礼仪,这时候应该回问对方的名字,可他从来没有主动问过陌生人的名字,曾经看过的各种社交书籍的信息混成一团,他忘记提出问题的方式了。
安髅猛地抬头,急中生智的问:“……君の名前は?”
刚说完,他就立刻后悔。
脱口而出的是国外电影《你的名字》中的经典台词,在电影最后相隔半条楼梯之远的男女主同时询问对方的名字,全篇落幕荡气回肠,安髅说的就是电影里最后的一句台词“你的名字是?”
然而,这部电影已经在国内下映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喊出这句台词就显得恍如隔世,而且说的还是日语,发音标不标准都是个问题,这让安髅的尴尬症都要犯了。美人当前,他现在非常渴望天上掉下来一套被褥,能让自己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流出动感的泪水。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她上一觉睡了太久,没看过《你的名字》,只听懂了安髅在用日语问她名字叫什么,心中不禁重新定位了这个前一分钟还一脸忧郁、后一分钟就开口拽日语的闷骚男生。
少女撇嘴:“没想到你心态这么好!”
然后她声音骄傲,清晰的说:“零旗妙,我的名字是零旗妙!”
零旗妙端着双臂,昂起头,合上一只眼睛略有期待的问:“怎么样?评价呢?感想呢?心得体会是?”
安髅捉摸着揣摩着挣扎着体会着,瞄天瞄地瞄周围的风景,嘴里小声而勇敢的说道:“听上去,感觉……有点有些……莫名其妙……?”
零旗妙听到最后短暂地一呛,不说话,退后几步向前助跑,向安髅的膝盖扬出一记凌厉的飞踹,表情悲愤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