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景淮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眼睛凝视着窗外。那里是一片繁华如锦，短促经过的人们齐刷刷地低着头，偶尔有一两人仰头上望，只见到烟雾迷蒙，分不清哪一边的楼层更高一些，只好冲着阴云笑笑。周末加上年关的气氛，使他们心情很好。
肖景淮缓缓说：“三十年，真是个可怕的数字。没人的时候我常想，如果当年我遇到他们的时候，做出的是另外一种选择，那之后的三十年会不会快乐一点。”
“爷爷！”肖驰浑身紧张，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肖景淮目光平视，仍旧望着窗外：“肖景淮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全赖有这样一股隐藏的大敌在侧，令我时刻保持着警惕，每一步都要斟酌再三，只因我当年看过一眼。”
“看过一眼什么？”肖驰急道，连在一旁翻阅卷宗的女鬼应思瑜也停了下来。
“那是一份名单，我只看了一眼，记住一些名字。本来那些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可在那之后的日子里，短短几年光景，这些人迅速冒起，在商政两届叱咤一时，奇怪的是，他们之间是没有联系的。思先生可能想到我当年的震撼？”
思桀皱眉道：“仿佛刚刚看清周遭，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是一个平凡的世界，原来那里满是恶魔。只是我不明白，以肖老迎接我的架势，分明与深渊有深切的仇恨，但现在看来，肖老似乎并没有仇恨的理由，甚至还曾从中获益。”
房间里融洽的气氛立刻一滞，肖驰不悦道：“思桀你说话当心点。”看得出在心里，他是很尊敬这位爷爷的。
肖景淮转过身来，阻止肖驰说下去，淡淡道：“思先生说的没错，我的确小心经营，就如在深渊的身后食人残羹，自以为聪明，可惜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如果深渊要杀人，我早在十年前已经死了。”
“十年前肖氏企业集团遭逢巨变，经历过一次大规模整改，放弃了几乎一半产业，原来是因为这个。”
“啊！”肖驰浑身瑟瑟发抖，健壮的体魄在两颗空洞的眼球下，显得单薄不堪。
肖景淮痛苦地说：“那只是对外宣称，个中情况异常复杂，详情你问小驰吧，我不想再说。总之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深渊，也从未放弃过寻找机会。但是很可惜，生意是越做越大，却从不能抓到他们的致命把柄。”
几人再看肖驰，已有些不能自控。思桀自打认识他，从来都是个放浪公子，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刻，不用说，那必是如思桀和初晴一样，有一段铭心刻骨。
肖景淮话题一转：“小驰忽然回国，还故作神秘地跟我说，他遇上一位高人，我当时只感觉可笑。然而当他讲述了经过，我立刻判断出，那是深渊的手法。当然在国内，知道他们的人都以青阳工建来替代。对我们而言，深渊是一个被魔化的名词，没人会主动去提它，更加没人会去惹它。只要你不碰，它就不会迁怒你，前提是你不是他们的目标。其实就算是目标也不怕，它不会主动害你，还巴不得你飞黄腾达，这样他们才有源源不断的生意。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可以听听思先生的大计了吗？”
思桀走了过去，把自己准备好的最后一份文件递了过去，才道：“有句老话，存在即合理。我不得不承认，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贪’字，还有不明来历的财富，深渊就有存在的价值。而它也巧妙地规避了风险，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深渊的成功在于抓住了人性的贪婪，其失败处也必在于，压抑不住自己的贪婪。”
“何以见得？”肖景淮的眼中如回光返照般，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神芒，再次变回了那位叱咤风云的商界传奇，声音沉稳有力。
“因为他们越界了，越了自己的界。莲山是一个被故意拖慢了进度的城市，就像被遗忘在了一个角落，京城眼皮子底下的角落。从历史背景、文化底蕴、地理位置上看，这样的事是不会被允许的，也是不应该发生的。当它被发现时，必然是一片惊涛，其中会带来多少商机，深渊默默耕耘十年，绝不会放弃！”思桀少有在一件事上说的斩钉截铁。
他又道：“这件事我布置了一段时间，终于逼迫得青阳工建不得不将莲山的开发计划提前。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不能打破它，否则即使诱惑再大，深渊也可能缩回去。只有令他们感到，凭自己的力量还差一点点，不甘心放弃，却又不得不借助外力，这时候我们才有机会。”
肖景淮老目放光，沉声道：“一直以来，深渊的行事风格都是不借助‘客户’的力量，如果你真能打破这种格局，使他们双方联系起来，深渊当然就变得有迹可循，但是你做得到吗？”
接下来思桀所说的话，比起他此前为杨宇平等人出谋划策，无疑是震撼十倍的，只从旁听之人的表情就可看出来。包括梅画在内，四人都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他，仿佛一眨眼，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就产生了变化，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比深渊更可怕的魔鬼。
直到四人的脸色都变得病态，带着一种惊吓过度的苍白，思桀才停了口。
唯一没有被他影响的就是思瑜，自顾自翻阅着案头卷宗，这是思桀交给她的任务，也是肯带她来这里的条件。
“无论事情成败，一旦真相揭露，你都将成为千夫所指，恐怕国内再无你容身之所。”肖景淮沉重地说。
“我不打紧，缥缈浮萍而已，有口饭，能活就行。”
思桀的话使得两个女人同时有了反应。一直倾听的乾雪娇躯颤了颤，翻着案牍的思瑜也停了下来，若有所思，身上凌乱散发着淡淡的光，只有思桀看得到。
房间里再次沉默，每个人都有独自的心事。肖景淮古脸无波，肖驰想起他同思桀交往的经过，乾雪追忆起了自己的种种，而在另一边，梅画的心情最为复杂。
乾雪生在莲山，长在莲山，却对那里没什么感情。
那里给她的回忆只有痛苦。
家中逢变，为了活下去，她选择了一个不用技能的职业，到酒吧里去做陪酒女。一路走来，早已麻木的神经使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不能放纵的，一旦放纵，那种丑陋会令你无法忍受，以后再看到那些脸，总会不自觉地让她恶心。
只有一个人除外。
即使在最丑陋的环境里，他也是种保持着谦谦风度，他的桀骜，不肯屈服于周遭，带着一股被世人摒弃的酸腐，这一切都令她着迷。他同情她，照顾她，给她爱，却唯独不肯给她一粒爱的种子。他常说，我生来就注定不会有家，也不敢有家。
她是他的最爱，也是他的最痛。
这是他的原话，那时乾雪便感到，这个男人的背上有一座山，山上飘着浓浓的云，令她看不清样子。
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她疯了一样去找，那时才发现，原来在找他的何止她一个。她感到那座山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开始有人跟踪她，威胁她，他们就像幽灵，让她十分恐惧。后来她终于幸运地找到了他，令她欣喜若狂。但她还是不能呼吸，因为他的身边依然恐怖，随时存在危险。
直到这一刻。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男人的计划，让她听的糊涂，但她感觉得到，这个人或许可以拯救她和她的爱人，哪怕失败了，也好过一辈子苟且偷生。她不懂这些，只觉得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很深奥的。但思桀的最后一句，却深深触动了她，因为那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方孝凌的半生写照。
飘渺浮萍，有口饭，能活就行。
方孝凌五年来就是这样活着，只为保守一个秘密。
“好！以思先生的才识能力，达到我今天的成就绝不用五十岁。你能果断放弃奋斗了十年的身份事业、名誉地位，做此近乎疯狂的计划，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肖景淮明白，想做成什么，就需放弃什么，而他要放弃的东西，思桀已经替他考虑好了。
他又转向乾雪，温和地说：“我原以为这位小姐就是史目官，但看你刚才的表情，对很多事显然并不知情，那就应该是史目官派你来的吧？”
肖驰亟不可待地代问：“史目官是什么？”
思桀解释说：“深渊自诩他们的组织是上行天道。所谓深渊，不是一个令人坠入其中，无法挣脱的深谷，其真正寓意是光照不进的地方。他们认为，光和暗是人类的两极主旋律，如同我们所说，人都是不完美的，有无私就有贪婪。但就像我们所知的一样，历史从来只记载统治者光辉的一面，对黑暗只是一笔带过。但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是需要人记录的，例如奸臣枉佞的累累罪行，记录这些历史的人就被称为史目官，其实就是他们组织中个别人的称呼。”
肖驰不合时宜地说：“那不就是会计么，说那么玄干嘛？”
没人理他，更没人笑，房间里的人都压抑得很。
思桀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史目官手里有一份名单，不仅记载了深渊所谓的‘预定目标’，也会记载这些官员、商人从无到有的堕落经历。这项举措被称为定史，意思是判定此人为黑暗历史中的一员。当定史完成，他们就会从这些官员的财产中‘抽取’出一部分，也就是我们所知的那些交易。怀老当年看过的那份名单，应该就出自当年史目官的手笔。”
肖驰冷哼道：“这群家伙连这种事也搞得有理有据。”
“这种法子并不新鲜，模仿宗教教义、国家法律等方式，制定所谓的规则。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团体组织，无论大小，只要它想运行下去，总要增加越来越繁复的规则，这是必然现象。深渊存在了上百年，当然也不在话下。”思桀说罢，转向乾雪：“我猜乾小姐来这里，并非方先生本意。所以你也该从先生那里知晓，当你从这走出去，就再也无法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因为你所听到的这些，是绝不可传到外面的。”
乾雪玉容变色，不能自持，思瑜一脸心疼，又瞪了思桀一眼，怪他吓人不知轻重。
好容易找到失去的爱人，难道要我再回到以前担惊受怕的生活吗？乾雪想着，心中暗暗发誓，绝不！
思桀道：“如果你同意，我想请肖老为你安排一处稳妥的地方，过两天乾小姐也许会用得到。”
肖景淮心领神会，保证道：“没问题，还是思先生考虑周详。如果这位姑娘不嫌弃，可以住到我家，直到事情结束。如果不惯，我会为你安排一处隐秘的藏身点，保证青阳工建的人找不到。”
“两位的好意心领了，我还要问过孝凌的意思。”
“那好吧。思先生昨夜操劳，要不要我安排个房间，吃个早饭，好好睡一觉？”
思桀道：“不用，我这就告辞了。过几天就是春节，我在这里给肖老拜个早年。”
肖景淮皱了一下眉，呵呵笑道：“同贺，同贺，预祝你的计划完满成功。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成功，此事已非只是对抗深渊，而是一场具有特殊意义的战争。我就不留你了，小驰帮我送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