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老兄,这愁眉苦脸的是怎么了?”暗族落府对面的小巷里,一个摆娃娃摊的老者摇着拨浪鼓调笑道。
暗族出了乱子,欢庆盛典潦草结束不说,家家户户都挨个挨个被搜查,一旦发现和蔓香坊有过关联,皆要被抓进警部问话。
人人自危,那些氏家还好说,一些和蔓香坊有过经济来往的生意人们最为提心吊胆。店铺关的关,查封的查封,街上冷冷清清,生意自然也就很不好做,大家都闲得发慌。
“卦象大凶!”
说话的正是当日那位为段亦晨看相的老道人,他盯着桌上的龟壳出神了老半天,捋着胡子道,“我见这几日我族动静太大,乱子太多,便替我族族运算上了一卦,不妙,大凶啊!”
“嘿嘿,老兄,你的卦向来都不准的……”瞧老道吹胡子瞪眼,摆娃娃摊的老者忙道,“好好,那你说说,怎么个大凶法?”
“这大凶在人!”
“哦?”
老道人看着乱七八糟龟壳,掐了掐中指想想道:“怕是我族要出个大妖了,结合昨日星象说,这大妖将扰乱人间,为祸苍生,连天也收不了……”他大概觉得这番话过于惊人,突然闭了嘴。
他慌慌忙从桌底下取出两张白纸,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些什么,一旁的老者看不懂,见他又跟患了失心疯一般,看得多了见怪不怪了,甩手不理他便是,继续倒腾自己的拨浪鼓了。
暗皇族人马调动确实频繁。
这也忙坏了卫部老爷子莫天行,在族外边境地区,好几个驿站据点都被覆灭,而且看样子是有一段时间了,但他们却毫不知情。
“有活口吗?”莫天行站在莫家地下室中,身前站着一个灰衣的青年人,显然是其心腹。
“没有,不过,这第二、第三两个驿站内的佣兵死亡时间和段亦晨归族的时间吻合。”
莫天行长长叹了口气,他不愿相信,又问道:“那其他几个呢?”
“在此之后,手段残忍,和第二第三驿站不一样,想必另有其人。”
“让所有驿站内的佣兵们全部退守三里地。”莫天行想了想,又道,“告诉他们,如果可以,我会向族内申请加派些有魂穴的修行者过去。”
他嘴上虽如此说道,心里却叹了口气,他的部下看着他忧愁的眉头,心里也明了这并不现实,像这种边境,毕竟只是起一个放哨的作用,环境艰苦,还面临妖兽威胁,族中能修出魂穴的大都是氏家子弟,不论实力高低,光凭身份,又有谁愿意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苦活呢?
“段亦晨那边的追踪怎么样了?”
“没有了踪迹,但听闻白溪城已经和相邻的城池通过气了,都发布了通缉,想必他只要一出南荒,无论走哪条路,都走不远。”
“摇儿呢?”
“小姐在天书院中……很好。”
再大的风浪,一切总归是要走向平静的。
段亦晨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里入眼处全是大火,熊熊烈焰,几乎要将天地吞灭了。
“再布置一个结界,千万不要泄密了。”慌乱中,冰冷的声音传来,房屋开始塌陷,第一层结界被破掉,天空碎成一片一片,宛如世界末日一般。
整齐的脚步声沉沉踏来,压迫着人的神经,周围全是尖叫,鲜血淋淋,人们一个一个倒下。
忽然,一把尖刀插了过来,尖刀后面,是一张阴森可怖面无表情的鬼脸。
“爹爹!爹爹!”
段亦晨吓得半死,在睡梦中呼喊,他想抓住父亲的衣角,不让他送走自己,但传送阵纹已泛起金光。
“阿郎,他好像很难受。”
叫阿郎的小伙子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正在给段亦晨上药,闻言停下来挠了挠头,道:“爹爹说他还有内伤,明早要送城里去,让城里大夫看了才有结果。”
“可古伯伯和我爹再这样喝下去,明早还起得来呀?”
“不怕,还有我呢。”
“什么时候我们村才能有自己的一个大夫呀。”
阿郎挺了挺胸膛:“哼,不久后就有了。”
英子故意逗他,噗嗤一声笑了,烛光印得她脸颊微红,阿郎情不自禁地道:“英子,你真好看。”
英子有些羞了,瞪了他一眼,转身跑出了小石屋,阿郎忙追出去,不远处响起了狗叫声。
这是一个祥和的小村庄。
很多年后,段亦晨都记得这一夜,像针扎一样。
他自噩梦中醒来,从床上爬起,双眼一黑一白,宛如修罗使者。他长长吐了一口久藏于胸的浊气,喉咙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这两孩子也是,跑出去门也不关。”
屋外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她刚走到门前,便看到了如鬼魅般悬在空中的段亦晨,吓得手中送来的饭菜掉在了地上。
段亦晨瞬间欺身到她眼前,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你干什么?我是来给你送晚饭的!”
“都是帮凶,都是杀我段家的帮凶!”
段亦晨听不进半句,手上使力托起了那妇人,妇人双脚离地,不停地乱蹬,她想叫,却发不出声来,只一双含恨的眼睛死死瞪着段亦晨。
她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上去清秀模样的人会恩将仇报。
段亦晨将妇人的尸身扔到一旁,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摇了摇头,白色的那只眼睛又由白变黑,段亦晨痛苦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这些日子,变故一遭接一遭,他体内的那个染过死气的白色段亦晨神志亦开始复苏。
这本该是他的圣月之身,令他的修行路永恒圆满,因了这,他从小才天赋异禀,才华惊人。然而在遗古禁地中,分身感染了死气,开了灵智。
不光如此,在那个地方,他为了活下来,曾逼得自己大开杀戒。
杀欲,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他越行越远,佛说苦海无涯,但他回头,却瞧不到岸。
但好在镇压分身时,他借阿来的帮助,把自己另一面极端的人格全然封在了白色化身上。
段亦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抬起头来,看到小石屋外站着一个呆如木鸡的少女。
“你别怕……”
少女闻言打了个颤,哭喊道:“古婶婶……婶婶!阿……郎,阿郎!”
段亦晨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他很害怕自己的另一面被人知道,他想阻止,伸出手,转而一只眼睛又化成了白色。
“你……你不要过来……阿郎救了你,你不要过来!”
少女转身想逃,却哪里逃得过段亦晨,段亦晨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正要行凶,头上却被一把扫帚重重击打了一下,原来是阿郎闻声赶了过来。
小石屋外,是一片竹林。
段亦晨放开英子,看到阿郎,阿郎吓得蹬蹬退了两步。
段亦晨右眼眼珠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两个人格不停争夺主权,他跪在地上发出了难听的哭声:“快逃,你们快逃。”
“我娘呢?我娘怎么了?”
英子指了指段亦晨,吓得不敢说话。
阿郎一下子哭了起来:“你这个畜生,我宰了你!”扬起扫帚便要打他,但扫帚落下却被段亦晨接住了。
“你为什么要惹我呢?”
他的右眼彻底变白,手刀顺势一挥,生生切下来阿郎一只胳膊。阿郎疼得哇哇大叫,英子也吓哭了,越是这样危急时刻,阿郎反倒越冷静了,捂着断臂处道:“英子,快……快去找爹爹……不,叫他们……快逃。”
英子站着不敢动,阿郎看得急了:“你……你快去啊。”
段亦晨捡起阿郎的断臂,很享受这种折磨的快感,他凑近闻了闻这血腥的味道,舔了舔嘴唇,从断臂手中夺过扫帚,而后露出邪魅的微笑,看向阿郎。
“你……你是厉鬼,你不得好死!”
段亦晨将扫帚用力一掷,嗖的一声,那扫帚的长长的木柄生生洞穿了阿郎的脑袋,后劲带起他的身子,把他钉在了小石屋的墙壁上,溅起白色的脑花。
英子这才转身没走两步,听见阿郎的惨叫声,回过头,腿一软,险些吓得晕厥过去。
段亦晨身法神出鬼没,一眨眼站到了她跟前,她啊的一声尖叫,头颅已飞到了半空中。
段亦晨此际毫无人性,在这个村庄来来回回走了三次,他遇人即杀,毫不留情,他修为虽退到了渡修境,但在这样一个没有一人修行的村庄里,如狼入羊群,那些无辜的村民甚至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
在村头的一间平房中,他遇到英子口中的那位古伯伯和英子的爹,二人喝得宁酊大醉,看到段亦晨浑身是血地走过来,酒醒了一半。
二人面对死亡显得平静,唯有淡淡的苦笑:“每个人都是在死亡和去往死亡的路上。”
段亦晨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血珠顺着他的指甲滴下,浸进泥地里。
他很快回过神来,依旧选择扭断了二人的脖子。
只一个时辰不到,他便将村里二百九十七口人屠了个干净,甚至,连鸡犬猪羊也没有放过,到了后半夜,整个小村庄已成了一片死地。
村口立着一个石碑,刻着折桥村三个大字。
段亦晨跪在了那石碑前,他已成了一个血人,白色异瞳时隐又时现,很久很久,他都发不出声来,只如一只野兽,呜呜咽咽。
这颇不宁静的一夜,终成了他一生的梦魇。